孔子直到年過七十,才感嘆自己終於可以做到「從心所欲不逾矩」。然而他並非真的明白了這天地之間的規則,從而達到與天地混同為一的逍遙境界,因為他也只是在依「矩」而行。
先有「矩」,而後才有「不逾矩」。劃出一條路讓人走,哪怕走得再熟練,閉上眼睛下意識地走都不會出錯,但仍然是在走一條固定的路。然而大音尚且希聲,大象尚且無形,固定了形跡的東西,連「大」都稱不上,沿著固定的路去走,遵循著固定的「矩」去行,又怎麼可能得「道」?
道是恆定不變的,但作用於萬物,顯化出來的的表象卻是千變萬化的。這就好像腳是不變的,但踩出來的腳印卻沒有一個是相同的一樣。所以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用名象和語言固定下來的道,已非真道。
拿武術套路來說,陳式太極拳48式的套路,不過起源於民國時期,後人依照套路學習拳術,一板一眼,絕不能走樣,稱為嚴謹。那麼當初編成這套路的人,他們又該如何做到嚴謹?造字的倉頡,又該向誰尋求嚴謹?周禮的制定者,又該如何證明自己嚴謹?
老子開創道家學說,他就一定是嚴謹地師從古人而得來的嗎?總想著承襲舊制,承襲古人,依賴所謂古聖先賢之餘蔭而生存,卻拒絕創造和更新,這與發冢盜墓的蠹蟲又有什麼區別呢?如果我們的祖先也都是這樣的人,那我們連漢字都不可能出現。
腳印是腳踩出來的,卻要拿腳印去固定和限制腳,這不是很愚蠢嗎?因此道家推崇順其自然,讓萬物自然成長;提倡不言之教,讓人民自作自化。
因為一旦有言,一旦有了外在形式的約束,即為固定下來的「矩」,讓他人依「矩」而行,就永遠也別想觸摸到真正的道。
時代已經在向前走了,而腳印卻沒有。拿昨天的腳印來作為依憑,約束人今天行走的腳步,這不如刻舟求劍一般嗎?所以老子說「執今之道,以御今之有」。
編造武術套路的人,一定並非憑空想像;制定周禮的人,一定有據可循;倉頡造字,也一定遵循著某種規律。我們研究和學習他們,不應該僅效法於他們留下來的成品,而應該去發掘他們所找到的依據,那才是他們留給我們的真東西。
如果僅僅把眼光專注在他們留下的成品上,卻忽略了他們的真正內涵,那才是買櫝還珠的行為。
《莊子外篇天道》中有這樣一個故事:齊桓公在堂上讀書,輪扁在堂下砍削木材製作車輪。輪扁放下椎鑿的工具走上堂來,問齊桓公說:「請問,大王所讀的是什麼書呀?」
桓公說:「是記載聖人之言的書。」
輪扁又問:「聖人還在嗎?」
桓公說:「已經死去了。」
輪扁說:「那麼您所讀的書不過是聖人留下的糟粕罷了。」
桓公說:「我讀書,你一個做輪子的匠人怎麼能議論?說出道理就可以放過你,說不出道理就要處死你。」
輪扁說:「我是從我做的事情看出來的。砍削木材製作輪子,輪孔寬舒則滑脫不堅固;輪孔緊縮則輪輻滯澀難入。只有不寬舒不緊縮,才能手心相應,製作出質量最好的車輪.。這裡面有規律,但我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我不能明白地告訴我的兒子,我兒子也不能從我這裡得到做輪子的真正技術,所以我已七十歲了,還在獨自做著車輪。古代人和他們所不能言傳的東西都一起死去了,那麼您讀的書不過就是古人留下的糟粕罷了!」
如果連製作輪子之術尚且不能言傳,又何況是聖人之道,天地之道呢?遵從聖人的言行,卻不知聖人為什麼要這麼說,這麼做。看到西施皺眉感覺很漂亮,於是也去皺眉頭,卻忽略了自己是東施,而不是西施,這就是「東施效顰」。
因此莊子說「先有真人,後有真知」。不能修成「真人」,化身為「法」,又談何「隨心所欲不逾矩」呢?既然已經化身為「法」,又有何矩可逾呢?道法自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