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夢回無計破愁顏,賀客盈門淚獨潸。
省識官場真面目,虎狼不必在深山。
白老爹,直隸(今河北省)人氏。長子白曰仁,在江南做官,一去兩年,不通音問。
白家有位遠房親戚丁大近日在家做客,因為他常在陰司衙門充任無常鬼差,言談之間,白老爹不免隨口向他討教些陰間的鬼神之事。
丁大要麼笑而不答,要麼隨口答些似是而非,虛無邊際的話。白老爹見狀,也不以為意,言笑間將話輕輕地岔了開來。
丁大走後數日,白老爹睡夢中忽然見到丁大再次登門,邀請他一同出遊。白老爹欣然答允,於是二人攜手出行,一路無話。忽然來到一座城池,隨後到了一座衙門外,丁大指著大門對白老爹說:「這裡是您外甥的官署。」
白老爹姐姐的兒子,時任晉州某縣縣令。白老爹聽說此刻竟然身在晉州,不覺驚訝:「怎麼會在這裡?」
丁大道:「老爹不信,我們不妨進去看個分明。」走進大門,果然見到外甥身穿簇新的御史官服,端坐在公座之上,好不氣派。又見堂上門戟旌旗林立兩旁,應有盡有,好不威嚴,只是堂下並無衙役代為通傳。
白老爹還想進去,丁大拉他出來,說:「令公子的衙署離這裡不遠,您老不想去看一遭麼?」
白老爹怎不樂意。沒走多一會兒,果然來到一座官府門前,丁大說:「就是這裡了,進去吧。」白老爹站在門首探頭探腦一望,只見一匹身軀龐大的惡狼當道攔住,他心中懼怕,畏縮不前。
丁大好笑,拉起他道:「快進去吧!」
白老爹只得壯起膽子跨進門去,邁入公堂,只見堂上堂下,或坐或立或躺的,竟然全是惡狼。再看堂前空地上,累累白骨,堆積如山,身處如此詭異驚悚之地,惡狼環伺,鬼火幽幽,白老爹不禁打一個激靈,腳下輕浮一跤坐倒。
丁大忙扶他起來,用身子護著他快步走了出來。白老爹嚇得直用袖口遮擋雙眼,再不敢多看一眼。剛到門口,卻見長子白曰仁迎面走來,見到父親和丁大到來,很是高興。
白曰仁當即請他們進屋坐下,又忙忙地吩咐下人準備酒菜餚饌。片刻之後,就見一匹惡狼叼著一個死人逕自進來,白老爹嚇得跳了起來,渾身直哆嗦,道:「這是要幹什麼?」
白曰仁道:「是我讓它暫時充當廚子,做幾個小菜而已。」說著隨手拿起人肉,大口咀嚼起來。
白翁聽了連忙擺手,一顆心怦怦亂跳,惶恐之極,當即起身要走,卻見一群惡狼擋住了去路。進退兩難之際,忽見群狼亂紛紛地嗥叫著四散逃開,有的竄到床底,有的趴在桌下。
白老爹好生詫異,卻不明白其中緣故。正疑惑間,門外闖進兩個怒目圓睜的金甲勇士,進來後直奔白曰仁,將他按倒在地,用黑色的繩索緊緊反綁起來。
白曰仁翻身在地,立時化作一頭猛虎,利齒森森,好不駭人。其中一位勇士「哆」一聲暴喝,拔出劍來,就要斬下老虎的腦袋,另一個勇士從旁制止道:「先別砍,先別砍,這是來年四月的事,我們不如先敲掉它的牙齒。」說著拿出大鐵錘錘向虎牙,利齒應聲而斷,零零碎碎落了一地。
老虎負痛狂吼,震得滿堂轟響,地動屋搖。
白老爹聽得心驚肉跳,一個冷戰忽然夢醒,這才知道是大夢一場,卻也嚇得不輕。事後回思,白老爹總覺得這個夢有些蹊蹺,當即派人去請丁大來家,哪知丁大推辭不來。
白老爹更覺古怪,隨即修書一封,將夢中情形原原本本記了下來,又在信中沉痛勸勉,隨後命次子曰義親自去找兄長曰仁,帶信給他,當面陳情。
日行夜宿,曰義趕到兄長府上,果然見他門牙全無。這還得了,曰義忙問他怎麼回事,卻說是酒後墮馬磕掉的。一算日子,正是白老爹做夢那天,更是驚駭欲絕。
他忙把父親親筆信交給兄長,曰仁拆開一看,頓時冷汗涔涔而下,等到看完,更是面無血色,手腳冰涼。沉吟良久才振作道:「這不過是虛幻的夢境,巧合而已,又為何小題大做,當了真呢?」
你道為何,只因前兩日白曰仁剛剛買通了關節,走熟了門路,當權的上司答應優先舉薦他,即將提拔,正是春風得意之時,怎會把這個怪夢放在心上。
曰義在兄長的府衙住了幾日,見滿堂衙役都是兇神惡煞、殘酷虐民之徒,公然索賄、請託說情、走後門的人,來來往往,日以繼夜,無一刻清閒。
曰義越看越怕,念及父親的諄諄教誨,不禁痛哭流涕,苦勸兄長回頭是岸。
白曰仁卻反過來譏諷他,道:「弟弟你打小住在鄉野的土坯茅屋裡,所以不了解官場的訣竅呀!官吏的升遷黜降大權,全部掌握在上司手中,而不是老百姓。上司喜歡你,你就是好官;你愛護百姓,又有什麼用?難道憑這就能令上司喜歡你、提拔你?小孩子脾氣,你懂什麼?上司的賞識和認可才是護官符、長命鎖。」
曰義知道這人已病入膏肓,勸也無用,當即告辭回家,將兄長的舉動言語一五一十轉告了父親。白老爹聽了,痛心不已,號哭不絕。
別無他法,白老爹只得變賣家中資產周濟窮人,又天天向神明禱告,懇求天譴逆子之時,不要連累到他的妻兒老小。
來年,有人說白曰仁果然獲得了上司薦舉,擢升吏部任職,一時間,趕來祝賀的親朋好友絡繹不絕,充塞門庭。白老爹卻是整日裡長噓短嘆,託病不出,也不會客。
不久,又傳聞白曰仁在回鄉途中遇到了強盜,主僕人等悉數喪命。
白老爹這才出來見人,逢人便說:「上天只報應在他一個人身上,對我們一家子已是法外施恩了!」於是焚香答謝神明保佑。
親友們聽說了此事,紛紛為白老爹寬心,說這消息不過是道聽途說,但白老爹深信不疑,當即為兒子擇定墓穴,營造墳塋。
但白曰仁確實沒死。原來四月間,他交接完後剛離開縣境不遠,就遭遇了一夥強盜,為求保命,他將隨身財物全部獻了出來,誰知眾強盜並不買帳,憤憤然道:「老子們找你這狗官的晦氣,是為全縣百姓申冤洩憤,難道只是為了這些錢財?」話音剛落,當先一人已拔刀砍下他的頭顱。
那人又問隨行的家人:「哪一個叫司大成?」
這司大成本是白曰仁的心腹,屢屢為他出謀劃策,是助紂為虐的首惡。家人們紛紛指向司大成,他嚇得屁滾尿流,跪下不住地磕頭求饒,但終究不免一死。隨行還有四個酷虐的衙役,那也是白曰仁的爪牙幫兇,素日助著他欺侮百姓,搜刮民脂民膏,白曰仁此行也帶了他們同去京師。
強盜們將他們一一找出,一刀兩斷後,這才瓜分了不義之財,策馬離去。
白曰仁的魂魄倒伏在道旁,見到一名官員從旁路過,那官員停下問道:「這被殺的人是誰啊?」
走在前面開路的人答道:「是臨縣的白縣令。」
官員說:「嗐,我知道他。他是白老爹的兒子,老人家是位忠厚長者,我怎麼忍心讓他在風燭殘年還見到這樣慘不忍睹的景象呢?是該把死者的頭給他再接上。」隨從聽了,隨即撿起白曰仁的腦袋來,安在胸腔之上,又說:「這種其身不正、行徑卑劣的人,不該讓他腦袋放正,讓他肩膀託著下巴就不錯了!」說幹就幹,當即將腦袋擰向一側。
這些人走後不久,白曰仁竟而悠悠醒轉。他的妻子和兒子聞訊趕來收屍,見他竟然還有一絲生氣,忙將他抬上車子,投前面旅店去了,又慢慢地給他灌了熱湯,他也能正常吞咽。
沿途歇宿,剩餘不多的衣物也變賣得一乾二淨,終於一無所有,沒了盤纏只能耽在途中,無法回家。半年多之後,白老爹才得了準信,畢竟父子一場,就派弟弟曰義前去接他們回家。
白曰仁雖然撿回了一條命,但雙眼只能顧看自己的脊背,縱然苟活著,也是人不人鬼不鬼,生不如死。
白老爹的外甥官聲民望卻極好,這一年考核績優,選任御史,進京任職,這一切也都印證了白老爹夢中所見。
聊齋先生也曾私下嘆息,這天下間為官的兇如猛虎,作吏的惡似豺狼,比比皆是。縱然為官的不是虎,作吏的也往往是狼,何況還有比猛虎更猛惡的官吏!
而有人總是苦於不能看到背後,而上天偏偏令其只能看到後背,真是報應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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