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穿越2020疫情黑天鵝,中國科技網際網路經歷了大開大合的魔幻一年,深網推出《闖關》系列報導,記錄這一年裡那些經歷了命運巨變的公司與人的故事。是為第二篇,記錄深陷網貸泥潭的年輕人的掙扎與自救。
職業貸款諮詢師揭秘,深陷網貸泥潭的年輕人如何上岸?
作者:張睿
編輯:康曉
出品|深網·騰訊新聞小滿工作室
做了6年的貸款居間諮詢服務,丹妮還是沒能改掉「感情用事」的毛病。在查到年輕女孩芳芳的徵信情況時,丹妮心一涼,又被騙了。
芳芳是丹妮的一位客戶,96年出生,在一家網吧工作,月工資6000元。她求助說,因為自己家裡有「急事」,想讓丹妮幫忙從銀行或者小貸機構貸出幾萬塊錢急用。再三向芳芳確認花唄只逾期了幾個月後,丹妮開始幫忙操作,但最後被徵信系統告知芳芳的花唄已經逾期兩年,沒有資產可以抵押的芳芳不可能從銀行或者小貸機構借到錢。
「每次與前來諮詢的客戶溝通之前,我都會先表態,無論自己的財務狀況有多糟糕,一定要坦誠溝通,不能說慌,但因為是放款後再付諮詢服務費,能絕對坦誠的用戶是少數」,丹妮告訴《深網》。
對於說謊,芳芳有自己的藉口:「我如果開始就說我花唄逾期2年,你就不會幫我操作了」。
本著解決問題的態度,丹妮還是耐心給芳芳建議,好好盤一下自己網貸的債務和年化利率。「那你借錢給我吧」,丹妮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芳芳打斷。「你父母不管你嗎」,丹妮沉著氣問。「那你能讓你同事借錢給我嗎」,芳芳又一次打斷了丹妮的話。
丹妮這次徹底死心了,直接掛了電話。從事貸款居間諮詢服務的6年裡,丹妮接受了上萬人的借款諮詢,芳芳只是眾多欠債年輕人的一類。
「就像著魔一樣,只想先拿到錢,怎麼還,會有什麼後果,他們都不去想」。
2014年,在廣州工作的丹妮開始做貸款居間諮詢服務,從2018年開始,丹妮發現找自己諮詢網貸、信用貸的90後年輕人越來越多,自己就在知乎上開了號「丹爺教貸款」,把常被諮詢的問題分享出來。
在丹妮借貸的90後客戶裡,他們借錢的目的主要有兩個,一是滿足自己的消費需求,二是以貸養貸。
「網貸是為應對緊急情況而產生的資金拆借行為,不應該把其當成生活的剛需。一旦撕開網貸的口子,就像打開潘多拉魔盒,沒有自制力和財商的年輕人很難將這個盒子關上,會在網貸泥潭裡越陷越深」。
在丹妮的認知裡,90後能還清貸款,從「網貸」的泥潭裡成功上岸的要麼是在自己穩定工作基礎上做財務規劃,把所有網貸一次還清;要麼靠父母「扶一把」把債務一次性還清,之後強制與網貸一刀兩斷。
2019年底,有媒體針對大學生超前消費進行問卷調查,89.77%的受訪學生使用過分期付款進行超前消費,在超前消費的類型中,85.98%用於購物,用於飲食和娛樂的分別佔65.15%和30.30%。
就像有毒的蘋果,一聽到超前消費這個詞,已經畢業3年的琳琳還是心有餘悸。她怎麼也想不到,自己在大學期間分期買的一部手機竟然成為自己噩夢的開始。
2014年9月,手機卡到發不出信息的琳琳想給自己換一部手機。「我當時用的手機是高二下學期我爸給買的酷派,已經用了3年了。因為當時在學校學生會工作,為了方便溝通所以想換部手機,但父母沒同意,就賭氣下載了分期樂,分期買了一部新手機」。
在琳琳的預期裡,自己每個月生活費400元,每月還款200元,省吃儉用,兩年左右就能還清貸款。2016年3月,就在琳琳快還完手機分期貸款時,她又面臨了一個難題。馬上就要畢業實習了,需要在校外租房的琳琳需要錢來租房和交押金。
美國社會心理學家費斯汀格有個著名的法則:「生活中的10%是由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組成,而另外的90%則是由你對所發生的事情如何反應所決定的」。
在琳琳的價值體系裡,孩子畢業後就不好意思跟父母要錢,況且自己父母都處於下崗的狀態。對於租房的資金缺口,琳琳再一次想到了分期樂。
對於剛剛實習的琳琳來說,網貸就是無底洞。除了房租和押金,琳琳還要面臨吃飯和交通的支出,琳琳就開始搜羅更多的借貸平臺,陽光普惠生活、有錢花、小米貸款、小花錢包…只要是聽說過的借貸平臺,琳琳都會下載,比較利率高低,不知不覺中過上了以貸養貸的生活。「每月工資剛到帳就直接還貸了,就像快斷了線的風箏,也不知道哪天自己會重重的摔到地上」。
線斷掉的那天在今年3月。因為疫情,琳琳所在的公司工資打折而且延期發放,這導致了幾個平臺的貸款沒有按期還上。「中午吃飯、晚上睡覺前都有催帳電話打過來,不接電話,他們就發簡訊,或者申請加微信催付」。
對於琳琳來說,壓倒自己的最後一根稻草是網貸平臺「炸通訊錄」。一些平臺找不到琳琳,就開始給琳琳的朋友打電話。在琳琳看來,不連累朋友和父母是自己堅持下去的最後一道防線了。
「為了快速來錢,我甚至想過去捐卵,雖然我知道這是犯法的,但當時自己完全被還錢衝昏了頭腦」,琳琳不想回憶這段不堪的往事。
對於「炸通訊錄」,丹妮解釋說,不少網貸平臺在資質審核之前都會跟借貸人要3個聯繫方式,分別是朋友的、父母的及工作單位的電話。他們在放款之前,會給相關聯繫人打電話,以當事人在申請辦理銀行信用卡為由核實當事人相關情況。
催債公司眼看琳琳還款無望,最終把電話打給琳琳的父母。「父母東拼西湊幫我還了12萬,剩下的,我用工資一筆筆還,還清一個平臺,刪除一個APP」。
找丹妮諮詢的大學生也不在少數。「大學生群體是網貸平臺眼中的軟柿子,因為沒有社會經驗,又怕名聲受損影響畢業,比較容易被催債公司恐嚇,所以只要大學生有一個長期使用的電話號碼,就能借到錢,這也是前幾年大學生群體頻繁發生裸貸的原因。而且,不少網貸平臺都有一個共識,在大學生群體裡,女生比男生更容易借到錢,因為可以「物化成資源」。
對於前來諮詢貸款業務的大學生,丹妮主要以聊天為主,主題只有一個,在沒有正式收入之前,不要輕易碰網貸。「銀行及正規的放貸機構一般是不會做大學生業務的,因為他們還沒有工作,沒有收入,給大學生匹配貸款額度的網貸平臺就是在變相割大學生父母的韭菜」。
對於不少剛工作、沒有多少收入的年輕人來說,最終將自己拉出借貸泥潭的往往只有自己的父母。
97年出生的陳鵬已經遠離短視頻、直播等網際網路娛樂生活有1年多了,方法簡單粗暴,將自己之前使用的智慧型手機換成諾基亞老人機。
2019年9月,陳鵬的父親用7萬8千元將其工資卡從放高利貸的人手裡換回,結束了陳鵬1年多被催債和利滾利的暗黑生活。陳鵬還清晰的記得當時父親粗壯的手臂上暴起的血管在突突的抖動。從那以後,陳鵬就翻出了父親經久不用的諾基亞老人機,「怕自己控制不住,又開始刷視頻、看直播、打賞」。
2017年,技校畢業的陳鵬在父母的安排下進入某三線城市一個中型企業工作,包吃住每月工資4500元,畢業後的一年多時間裡,陳鵬的生活還算順遂。轉折發生在2018年6月的某一天晚上,同住的室友觀看的美女直播吸引了陳鵬的注意。好奇心驅動下,陳鵬也下載了各大短視頻APP。
陳鵬性格內向,能聊的來的朋友特別少。但在直播的世界裡,陳鵬卻得到了從未有過的滿足感及被仰望的感覺。當看直播打賞的金額逐漸從幾百塊上升到幾千時,陳鵬收到很多 「爺們」、「帥氣」等「讚譽」。
「從小到大都沒有人說我帥氣」,陳鵬說。
為了支持一直很「崇拜」自己的主播妹妹,陳鵬會在她與其他主播連麥PK時豪擲幾千元充值,為其打CALL,「雖然一次充值佔了我大半個月的工資,但當時一點都沒有心疼的感覺」,陳鵬說。
靠「打賞」得到的稱讚就如海市蜃樓。當陳鵬再難出手闊綽時,那些曾經追捧陳鵬的主播們開始變的冷淡。為了找回那種被捧著的感覺,陳鵬開始向「朋友」借錢。「剛開始借了5000元,後來又借了15000,2萬元一個月的利息2800」。
2萬元,一個月利息2800,借貸利率168%。「這麼高的利率,每月一大半的工資用來還利息,你沒想過這是高利貸嗎」,對於《深網》的疑問,陳鵬說,「當時就跟魔障了一樣,根本沒考慮這些。」
但2萬的高利貸只是開始,為了拿到更多的錢,陳鵬開始在網上搜索貸款信息。
「還真搜到了,加了對方的微信,簡單聊了一下,就約了線下見面。借款4萬,一個月利息4000元。當時對方把我身份證拍照後,要了幾個我朋友的電話號碼,還拿走了我的工資卡(當時裡面已經沒錢了),說做抵押」,陳鵬回憶。
拿到錢後的陳鵬,又迅速陷入了給主播打賞帶來的興奮中。隨著等級越來越高,陳鵬越陷越深。
2019年8月,自知已經還不起高利貸的陳鵬直接換了手機號碼。找不到陳鵬的催債人開始給陳鵬朋友打電話,朋友當晚就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陳鵬父母。父母連夜找親戚湊錢,來到陳鵬工作的城市,一次性解決了陳鵬所有的外債。
「你還記得一直打賞主播的名稱嗎?還聯繫嗎?」,對於這個問題,陳鵬揉搓著手裡的諾基亞手機說,「真的不記得了,自己不敢去想那一年的事情,就像患上了選擇性失憶症,現在只想好好工作賺錢,幫父母把欠親戚的錢還上。」
8月20日,最高人民法院召開關於修改《關於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決定的發布會,會上宣布大幅降低民間借貸利率的司法保護上限,以每月20日發布的一年期貸款市場報價利率(LPR)的4 倍為標準確定民間借貸利率的司法保護上限。以7月20日發布的一年期LPR3.85%的4倍計算,民間借貸利率的司法保護上限為15.4%,較過去的24%和36%大幅下降。
對於陳鵬等年輕人的遭遇,丹妮說,「沒有對財務及利率知識最基本的認知,被收割的每一分錢都是對這個世界認知有缺陷」。
對於深受高利貸之苦的年輕人,丹妮解釋:只要是高於國家規定的民間利率範圍,當事人是可以在當地申請免費的法律援助,抹掉超額的利息。
中國人民銀行曾發布的一組數據顯示,截至2020年6月30日,全國信用卡逾期半年未償信貸總額已飆升至854億元,是10年前的10倍多,這些逾期借款人中,「90後」幾乎佔了一半。
丹妮也曾做過不完全統計,找自己諮詢解決網貸問題的客戶多是90後,80後相對較少。為何是90後更容易對網貸上癮?
「90後是網際網路的原居民,瀏覽網頁、刷短視頻已經成為他們生活的一部分。在這個過程中,只要用戶點了關於貸款的相關信息或者推廣連結,他們就可以被大數據和算法精準跟蹤」,丹妮說。
丹妮的一個客戶林濤就是在瀏覽網頁的過程中偶然接觸到某平臺的金條產品推廣。看到僅有0.04%的日利率,林濤就有些心動。林濤是大學老師,月薪只有1萬,但這個產品卻給他匹配了20萬的貸款額度,3年分期還清。
「林濤三年工資36萬,要還20萬的貸款加上近4萬的利息,這就導致他平時可支配的生活消費大打折扣,此時他就會想去其他金融平臺匹配額度,負債越滾越大」。
除了更容易接觸到網貸平臺信息外,在丹妮看來,部分年輕人之所以更喜歡從網貸等平臺借錢是因為網貸平臺有3個年輕人喜歡的特點:容易、體面、快速到帳。
「有些客戶也知道銀行貸款利率比網貸低很多,但為何還是選擇網貸,是因為去銀行貸款太難了,到銀行貸款,用戶徵信、收入、住址、親戚朋友電話、甚至房產證等相關資料都要提供,但網貸不同,動動手指基本錢就到帳了」,丹妮說。
算法跟蹤、操作簡單、快速到帳,對於沒有太多社會經驗的年輕人來說,他們就成了各大網貸平臺爭搶的「蛋糕」。
此前經常被電話銷售轟炸的林濤最近發現一個現象,給自己推銷貸款的電話明顯少了很多,反而經常會收到一些陌生號碼發來的簡訊,告知自己在某某平臺有幾萬的信用額度。
「大部分都是假的,別信,這只是借貸機構獲客的營銷方式,自今年6月工信部發文全面整治電銷開始,之前做電話銷售的借貸平臺都將目標轉向簡訊營銷和短視頻平臺推廣了」,丹妮說。
(文章中的丹妮、芳芳、琳琳、陳鵬、林濤等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