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普通但準確的語言,去寫普通的事物,並賦予這些普通的事物,以廣闊而驚人的力量,這是可以做到的。寫一句表面上看起來無傷大雅的寒暄,並隨之傳遞給讀者冷徹骨髓的寒意,這是可以做到的。——雷蒙德卡佛 我認為黑色幽默這個東西,從來都不是刻意為之。不管是傳統的文學、電影還是戲劇,都會刻意營造出一種「藝術」的情景,在「藝術」的範疇內展開。而黑色幽默則打破了這個傳統,它很自然的表現了現實,而「普通的事物」,往往最具有「廣闊而驚人的力量」。最荒誕的是現實,最黑色的是人生。而如果將這個黑色而荒誕的現實之內核外化出來,將現實裡面形而上的本質具象化,就成了超現實主義。所以黑色幽默和超現實主義是相通的——就如同我們看哈羅德品特的《生日晚宴》,讀託馬斯品欽的《萬有引力之虹》,欣賞薩爾瓦多達利的《由飛舞的蜜蜂引起的夢》都會有相似的感受,沒錯,就是「冷徹骨髓的寒意」。

我並不喜歡貼標籤,就像電影裡裡根反駁迪金斯女士所說,「都只是標籤而已,你給所有事都貼標籤,太他媽偷懶了……」但是我不得不說,《鳥人》是我目前看過的將黑色幽默和超現實主義這對時髦而古怪的兄弟結合的最好的電影。它就如同自嘲一樣——壓抑、話癆,充滿了哲學上的扯淡,同時也冷峻、艱深,時不時的有些隱喻和轉喻。墨西哥導演就是這樣,酷而且難以捉摸,從佐杜洛夫斯基到伊納爾多都是這個路子。我在幾年前看《通天塔》時,知道了亞利桑德多岡薩雷斯伊納爾多的(這名到現在我都讀不利索)。領略了布拉德皮特和凱特布蘭切特精湛的演技,還有荒蕪而悲涼的格局,深刻又有些晦澀的哲學寓意。《鳥人》是他的第七部作品,可以說是他將自己的才華和野心展現的淋漓盡致的集大成之作。我們知道美國有兩大藝術中心——紐約的百老匯和洛杉磯的好萊塢,百老匯之於好萊塢,就類似於陽春白雪和下裡巴人。就像影片中記者採訪裡根:「一個人為什麼會從漫畫電影的主角,到現在把雷蒙德卡佛改編成話劇。你可能也聽說過,巴特說過『過去的那些文化活動,由上帝經手的史詩傳奇,現在都出現在洗衣粉廣告和漫畫人物中』,你這次的跨度的確很大……」現在的好萊塢是超級英雄電影當道,而代表好萊塢藝術水準的奧斯卡,是一群「老白男」做主,他們對商業大片是頗有微詞的。《鳥人》在表現「老白男」們的中年危機的同時,對《變形金剛》、《復仇者聯盟》、《X戰警》、《飢餓遊戲》等大片戲謔諷刺了一番。所以《鳥人》擊敗《布達佩斯大飯店》和《少年時代》,成為第87屆奧斯卡的最大贏家,應該不出人所料的。

鏡頭,是電影的基本語言單位,就像文章中的詞語。不管是蒙太奇還是長鏡頭,都需要拼接、組裝成有內容、有含義的電影片段。而《鳥人》整部電影就只有一個鏡頭,一部片子就由一個鏡頭組成!我覺得這不亞於第一個用意識流方式寫作的作家,它完全拒絕了鏡頭與鏡頭之間的斷裂性,推翻了人們「電影就本該如此」的成見,使得電影的表現形式有了一種新的可能。雖然這稍顯刻意和勉強——整部電影由大約22場戲組成,每部戲之間都是採用了一些比較巧妙的方式銜接而成。但是有幾場戲的鏡頭仍然讓人拍案叫絕——前22分鐘的一氣呵成,53分鐘到88分鐘的情緒變化。但是在「一鏡到底」的噱頭之下,這真的只是一個噱頭而已嗎?伊納爾多為什麼要堅持用這麼高難度的方式來拍攝?這個片子講的是好萊塢中年過氣明星裡根湯普森來到紐約百老匯,想要通過改編雷蒙德卡佛的短篇小說《當我們在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自編自導自演舞臺劇而東山再起的故事。這是一種典型的戲中戲,如同經典電影《哈姆雷特》和《八部半》。電影和戲劇同為時空藝術,它們在時空融合、視聽融合、逼真性和虛擬性融合、綜合表現形式等方面有著非常相似的地方。儘管如此,它們之間仍然存在著巨大差異:如果說劇本是對生活的一度加工的話,那麼演出則是二度加工,但是電影與戲劇不同,它還經過攝像機,錄音機以及後期剪輯等方式進行了三度加工。這種加工克服了舞臺劇的「真實時空」的制約,所以電影比起戲劇來,由於擺脫了舞臺時空的限制似乎更加「真實」,同時也由於增加了一度重要的加工程序而變得更「虛擬」。所以在電影脫離了戲劇的束縛後,能夠如魚得水得發展至今。

但是,正是由於沒有了舞臺時空限制,沒有了現場表演的限制,所以許多電影在遠離生活真實的道路上越奔越遠。大量的外景地,快速剪輯,特技效果,越來越花哨的敘事結構,越來越做作的表演程式——沒錯,說的就是現在的超級英雄大片。百老匯之所以瞧不上好萊塢,也不怪劇場人清高。《鳥人》的「一鏡到底」實際上在回歸時空藝術的本質——用生活本身來反映生活。伊納爾多導演並沒有站在電影的立場上看戲劇,而是用這樣一個更大的「戲劇」(裡根要東山再起)包裹一個小的戲劇(《當我們談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因為戲劇本身是一場到底的,所以這個電影外殼也要一鏡到底。這是更徹底的戲中戲,也通過片中戲-電影-生活這樣的套層結構將荒誕的真實與真實的荒誕融合的更為圓滿。電影不再附庸風雅的談論戲劇,戲劇也不再居高臨下的諷刺電影。它們仍然不同,但是卻相得益彰。甚至在背景音樂上,導演都選擇了近乎現場演奏的爵士鼓solo,用這種焦躁不安,瘋瘋癲癲的充滿了紐約「現實」風情的音樂來伴隨這「現實」劇情的展開。內容上的現實性和形式上的創新性都有了,在此,電影應該來說已經比較驚豔了。可怕的是,伊納爾多並沒有在此打住。
在影片中,裡根在20多年前曾經主演過《鳥人》系列電影並因此走紅,但是他拒絕出演《鳥人》的第四部,之後的演員生涯便一蹶不振。而飾演裡根的麥可基頓有著相同的經歷,今年64歲的他在1989年主演了蒂姆伯頓導演的《蝙蝠俠》系列,一炮走紅的他並沒有成為像同齡的喬治克魯尼、伍迪哈裡森、小羅伯特唐尼那樣的大牌明星。他演過三部《蝙蝠俠》後辭演了第四部,自此便星運平淡。就像人們只記住基頓是老版蝙蝠俠一樣,電影中人們也只認定裡根是鳥人,他們都永遠活在這樣的標籤下而不能掙脫。「只紅了三天」的裡根想極力擺脫人們強加於他的刻板印象,人到中年的他欲在百老匯這個「高雅」的藝術殿堂裡重振雄風,並且不是以「鳥人」浮躁功利的形式,而是重新成為一個演員而不是名人,一個藝術家。但是他自己飾演過的鳥人會時不時的突然出現,在他的耳邊嘮叨。「我腦子有時候會有個聲音對自己說話,告訴我事情的真相,有安慰作用。聽上去嚇人,但實際上能安慰我。」這並不像精神分裂症患者那樣人格分裂,而是過去的戲中角色始終沒有從腦海中消散,鳥人作為第二個裡根而一直存在,這個角色過於強大而導致了裡根不能駕馭他——他一直對鳥人說「閉嘴」而鳥人從來都是故作深沉的喋喋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