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孫祿堂離開中央國術館的原因,多年前我在「再談高振東回憶錄中的不實之言」一文中依據充分的史料和史實早有揭露和論述。然而一些人頗不心甘,他們本著謊言重複一千遍就會成為「共識」的信念,於是無視史料、不顧史實、前僕後繼地不斷重複這個謊言。對於他們這種變態的心理和行為,我本不想搭理。但為了那些想了解真相的人們的訴求,我認為有必要對這個問題再談一談。
在目前可查證的史料中對於孫祿堂離開中央國術館的記載僅見於陳微明寫的「孫祿堂先生傳」,發表在1934年《國術統一月刊》上,而且只有一句話:
南京國術館成立,聘為武當門主任。以忌之者眾,不合辭去。
在其他史料上未見有關孫祿堂辭去中央國術館武當門門長的記載,更未見對此說有不同的說法。
按照陳微明的記載,孫祿堂辭去中央國術館武當門主任的原因是「以忌之者眾,不合辭去」。
這裡先要說明一點,陳微明為何沒有寫武當門門長而寫為武當門主任,很有可能是因為當年中央國術館聘請孫祿堂擔任該館教務主任兼武當門門長,故將這兩者弄混,寫為武當門主任。
按照陳微明的記載孫祿堂辭職的原因是「以忌之者眾,不合辭去」。
那麼何謂忌之呢?
忌有四種意思,其一忌妒。其二忌憚,即害怕。其三忌諱,避免。其四忌了,戒除。
在陳微明這篇文章中「忌之」不存在忌諱、戒除之義,因此這裡的「忌之」之義只能是前兩種即忌妒和忌憚。
所以,按照陳微明的記載,由於當時中央國術館中有很多人嫉妒、忌憚孫祿堂,造成不合,因此孫祿堂辭去中央國術館的職務。——這是目前能找到的記載孫祿堂辭職原因的唯一可靠的史料——即當年公開出版的史料記載,並且當年沒有出現其他不同的說法,沒有後人編造的那些傳說。
那麼為什麼在中央國術館會有許多人忌妒、忌憚孫祿堂呢?
在當年的史料中對此沒有更具體記載,但從相關的其他史料中,可以發現一些事實,這些事實都有一個指向,即——因為在武藝、學識、地位、素養、氣質、境界等方面當時的人們與孫祿堂存在著巨大差距與差異,造成他們對孫祿堂的忌妒與忌憚,直接反映在工作上的不合,孫祿堂看到這裡的這種環境後,於是辭去中央國術館的職務。
此說有事實證據嗎?有!
事實1:
因境界不同,孫祿堂與張之江對國術的認識不一致,導致對中央國術館教學內容的安排與張之江產生分歧。孫劍雲講:「先父從上海到南京不久,李烈鈞、張之江、鈕永建、李景林等設宴歡迎先父,席間張之江講『都知道老先生是萬能手,我不敢讓您留下千手萬手,每期留下個百八十手就行了。』先父講『一年下來能把三手學明白就不錯啦。』張之江問『哪三手?』先父講『無極式、三體式和劈拳。』張之江聽先父這麼講,就不說話了。露出不滿之色。以後傳出先父保守國術秘密的說法。先父察人甚明,感覺與張之江不容易合作,就提出辭職。張之江多次挽留,請李烈鈞、李景林來做說客,但先父去意已決。後來鈕永建來,說要成立江蘇省國術館,請先父去,鈕永建說『教什麼怎麼教都聽您的』,這樣先父就答應去了江蘇省國術館。」
孫劍雲這個說法是否可靠呢?
我們從中央國術館與江蘇省國術館的課程安排上,可以清晰地發現二者在教學思想上的這種不同。
按照國民政府的要求,中央國術館及各省市國術分館的課程比例是術科(即國術)最多只能佔總課時的60%,學科佔40%,這個術科與學科的分配比例是不能變的。學科包括黨義、軍事訓練和文化三部分,其中黨義含(國恥課)佔20%也是硬性規定,軍事訓練與文化課比例可以自行安排,基本各佔10%。
所以,真正用來國術教學的課時只有總課時的60%,而且師範班要求一年一期畢業,民眾班半年一期畢業。那麼在一年總課時60%的時間裡教什麼、學什麼才合乎國術研究館這個名號,就反映主管者對國術的不同認識。
江蘇省國術館師範班課程安排
中央國術館師範班課程安排
通過對比我們看到,江蘇國術館的術科內容只有3門課程,形意拳、太極拳和少林拳。而中央國術館 術科內容卻包括8門課程,形意拳、八卦拳、太極拳、翻子拳、戳腳、搏擊(拳擊)、摔跤、長短兵等。而且在術科中摔跤所佔比例最大。
在同樣的教學時間內,江蘇國術館只開設3門課程,而中央國術館開設8門課程。由此就清晰的反映出孫劍雲所講的,他父親孫祿堂與張之江在國術的教學內容與科目安排上的分歧。張之江曾擔任西北軍的總司令,說一不二,不容易接受他人的意見,這一點在其他人的回憶中也有反映,孫祿堂也是一個極有自己原則的人。所以,儘管二人都提倡國術修身、術德並重這一大的方向,甚至張之江也提倡「練習國術在精不在多」(見張之江在中央國術館成立後第二次講演),但在如何落實上,在何謂多、何謂精的具體體現與取捨上,二人的觀點不同、意見相左。張之江為館長,館中教師不少人附和張之江,於是孫祿堂來館不久就提出了辭職。
這是孫祿堂辭去中央國術館職務最主要的原因,也是導致「忌之者眾,不合辭去」的根子。
因為孫祿堂「極簡」的教學思想勢必要導致一批中央國術館的拳師下崗,必然會引起眾人之忌。但師範班一年一期畢業,不如此則不能保證教學效果,所以這又是孫祿堂所堅持的。顯然張之江那種「適度」的在精不在多的思路容易得到眾人擁護。故孫祿堂因不合而辭去。
事實2:
當時中央國術館的教師主要成分有三大系統,其一是張之江系統,其二是馬良系統,其三是李景林系統。很多人原本在軍隊或政府裡擔任中級以上職務,在武藝上也各有師承。這些人匯聚在中央國術館,一些人相互之間本來就互不服氣,而且心氣頗高,他們都想通過教務主任孫祿堂對他們武藝的認可,在國術館謀求更好的升遷機會和待遇。孫祿堂平日裡待人謙遜,但品評他們的武藝將涉及中央國術館的教學質量,因此在評價這些教師武藝時只能實話實說,故少有認可者。這也是造成「忌之者眾」的一個原因。根據臺灣武術史專家周劍南的記載「凡有新來之武術家表演武藝,必請其品評高下,祿堂因眼界太高,很少許可。故甚為人記恨。」——見臺灣《新生報(副刊)》1959年12月18日——19日連載的「武術大師孫祿堂」。周劍南與中央國術館的教師朱國福、張英振等一批人交往甚密,1959年時,臺灣一批中央國術館的教師及老學員尚在,更重要的是周劍南的文字一向謹慎。故周劍南這個記載是一個重要證據。
臺灣《新生報(副刊)》1959年12月18日——19日連載的「武術大師孫祿堂」
事實3:
由於孫祿堂的武藝遠在他人之上,因此雖然孫祿堂辭去中央國術館的職務,但並沒有影響中央國術館對孫祿堂的尊崇。1928年10月中央國術館舉行全國首屆國術國考,將數月前已經辭職的孫祿堂請回來參觀,位居尊位,居中而坐,造成也來參觀的梁漱溟誤以為孫祿堂是本次國術國考的裁判長。見《梁漱溟全集第七集》中「重印孫著《拳意述真》序言」一文——
「1928年10 月間,我同友人陳證如(銘樞)自粵旅遊京滬間;一日值中央國術館(所謂國術即拳術武藝,館長為張之江)舉行全國性考試比賽,即偕往一觀,且被邀登上主席臺。臺上孫祿堂氏為裁判長,位居中,其它裁判員數人列坐左右。孫氏身軀似不高,而長髯垂胸,氣象甚好。適杜先生(即杜心五,筆者注)及其友文素松(原國民革命軍總部軍械處長,曾在廣州相識)同在臺上,因得把晤。」
不僅如此,中央國術館編篡的「國術史」中對孫祿堂給出極高的評價——
「技擊因已爐火純青,其道德之高尚,尤非沽名作偽者所可同日而語,術與道通,若先生者,可謂合道術二字而一爐共冶者也,世有挾技凌人者,應以先生為千秋金鑑。」(中央國術館《國術周刊》152——153期合刊「國術史,孫祿堂」條目)
中央國術館《國術周刊》(152——153期合刊)「國術史,孫祿堂」條目
如果孫祿堂辭去中央國術館的原因,是一些訛傳所說的那樣,因為躲避比武而嚇跑的,那麼孫祿堂能夠在離開中央國術館後贏得中央國術館如此高度的敬重和尊崇嗎?
又根據費隱濤自述,他13歲拜王子平為師習武,3年後王子平帶他去鎮江向孫祿堂學習形意拳。由該自述亦可旁證當年不可能發生王子平挑戰孫祿堂,由此造成孫祿堂辭去中央國術館職務一事①。
因此史實表明,所謂孫祿堂因為王子平提出挑戰比武而被「嚇走」(辭職)一說,與史實及當年的歷史情境完全不符,純屬是一些人捏造的謊言。只不過一些人本著謊言說上千遍就會成為共識的信念,他們利用網絡不斷地重複這個謊言而已。
綜上,根據當年眾多史料記載的史實以及相關事件之間呈現的邏輯關係,結論如下:
第一,孫祿堂離開中央國術館的原因並非是因有拳師挑戰或挑釁,為了躲避比武而辭職。
依據:由梁漱溟的記載和中央國術館編寫的「國術史」中的記載都已清晰表明,孫祿堂辭職後,中央國術館對孫祿堂的武藝和道德始終極為推崇,以「技擊爐火純青」、「道德高尚」、「千秋金鑑」來評價孫祿堂的國術成就。由此足以證明孫祿堂不可能是因有拳師挑戰或挑釁,為了逃避比武而辭去中央國術館的職務。
第二,孫祿堂離開中央國術館的原因就是當年陳微明所記載的:「因忌之者眾,不合辭去。」而造成「忌之者眾」的原因,其一是孫祿堂感到與張之江不容易合作,尤其在國術教學的內容與科目安排上存在很大分歧。
依據,孫劍雲的回憶以及通過對比江蘇省國術館和中央國術館的國術課內容都證明了這一點。
其二是孫祿堂對當時中央國術館師資的武藝水平少有許可者。
依據,臺灣《新生報(副刊)》1959年12月18日——19日連載的周劍南撰寫的「武術大師孫祿堂」。
所以本來很清楚的史實,被一些人通過不斷捏造謊言、散布訛傳搞的面目皆非。
近來有人提到一個所謂的「少林門武當門的風波」,通過對上述這些史料的分析可知,這個「少林門武當門的風波」與孫祿堂辭去中央國術館職務一事沒有關係。
另外根據楊松山回憶,這個風波開始興起是在1928年8月,而這時孫祿堂早已離開中央國術館2個多月了。既然當今又有人提到這個「風波」,並把這個「風波」一定要與孫祿堂辭職一事聯繫在一起,那麼,就有必要談一談孫祿堂對武術與武當、少林關係的認識。
1929年孫祿堂在其「論拳術內外家之別」一文中寫道:
「今之談拳術者,每雲有內外家之分。或稱少林為外家,武當為內家;或以在釋為外家,在道為內家;其實質皆皮相之見也。名則有少林武當之分,實則無內家外家之別。少林,寺也;武當,山也;拳以地名,並無軒輊。」
所以,在孫祿堂的境界裡並沒有少林、武當孰優孰劣的思想,他的境界遠高於此,他怎麼可能去參與那個「少林門與武當門孰高孰低的風波」?!事實上如前所述,當中央國術館這個「風波」開始醞釀的時候,孫祿堂早已不在中央國術館任職了。一些人翻來覆去地總熱衷利用這個謊言來說事,真是煞費苦心,既可憐更可鄙。
① 《人物春秋》「我的武術生涯」,費隱濤口述,褚靜濤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