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瑩✑ 撰文
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
簡單心理認證諮詢師
《血觀音》是臺灣金馬獎的獲獎影片。影片通過一對說書人,講述了臺灣政商之間的勾結陰謀,母女三代的愛恨情仇。
開篇是現代盛棠集團的董事長棠真在「彌陀計劃」的重啟儀式上,很開心地說自己為了今天的盛典專門去做了一個青花瓷的義肢。這時她接到了一個電話,就面色凝重地跑開,媒體通過唇語解讀,看出她說了一句話:「請救救她」——這就引出了多年前的陰謀兇殺,血海深仇。
多年前,棠真還是一個中學生,有個年長她很多的姐姐棠寧,母親棠夫人——棠佘月影是已故將軍的遺孀。棠夫人表面身份是人脈廣泛的古董商人,實際是政商兩界的掮客,主要是做權錢交易。事件起因是中央構想出了「彌陀商業開發計劃」,有兩個地方作為備選。「秀山」和「麗水」。棠夫人做中間人聯絡了議長、縣長、農會林主席(農會相當於內地的銀行)、王院長夫人等多方政商力量,共同來做小伏低,先買下地,等地價漲了倒手再賣,就是幾倍的利潤。而買地的錢是由農會林主席挪用30億資金,棠夫人從中牽線政商,大家分贓個自獲利。本來大家談攏就等著分錢,後來出了兩起命案,一起是林主席家一家五口被滅門,只剩女兒林翩翩危在旦夕。一起是營建署的辜長官奇怪的自殺。
原來這一切都是棠夫人運籌操作,她先把大家的錢圈到「秀山」,而後又找人爆料秀山有環保問題,讓中央把開發計劃選定「麗水」,因為她之前已經拿了那30億的資金以棠寧的名義去偷偷買了「麗水」的地,這樣她可以坐擁最大的利潤。她利用家奴除掉了曾經的合作夥伴,提供資金的林主席一家,因為林知道太多幕後操作,假借議長之手幹掉的誘騙大家買「秀山」的辜長官,就算事情敗露,也只會查到女兒棠寧和不相干的人頭上,她自己穩如泰山。
棠夫人運籌帷幄,老謀深算,所有人都是她手裡的棋子,有用時是工具,無用時棄如敝履,礙事時被除掉。影片頗有些殺人不見血,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味道。就像一襲華麗的旗袍,裡子裡面爬滿了蝨子。
在我們的一生當中,第一個認識的、了解的就是自己的母親。識別她的臉、她的氣味、她的聲音、她的表情、她的溫度,以及她情緒的意義,她的一切我們都那麼的感興趣,這是所有人類共同的行為,自然平常,對我們的生存至關重要,這是我們不用去想就會去做的事情。
母親的存在就像一座穩固的頂塔,給予孩子安全感,讓他們安然地走出探索世界,然後在安全地返回港口。
孩子在3歲之前是無法理解欺騙或欺詐的,因為這時候的孩子還不能分清什麼是自己相信的,什麼是母親相信的,以及這二者之間的區別。年幼的孩子的世界是被控制在成人手裡的,他們的生存依賴與他們如何理解那個照料他們的成人。
棠夫人——太上皇似的母親
棠夫人,她是棠寧的媽媽,棠真的姥姥,她們是祖母女三代,而對外棠寧和棠真是棠夫人的兩個女兒。在錯亂扭曲的關係下的母女三人,時常穿著一致的靚麗的制服亮相。私底下棠夫人利用女兒棠寧出賣自己的身體作為行走在政商勾結的戰場的工具、棋子。
她會給女兒買誘惑的內衣,暗示女兒下一步該幹什麼怎麼幹,甚至把女兒直接留在一個男人的別墅裡讓女兒陪睡賺得利益。她就像女王一樣把別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好像他們都是她手裡的撲克牌,她可以洗牌、抽牌、出牌,讓自己獲勝。她剝削起別人來是冷酷無情的。表面上扶直手下弱小,自稱「我們是底下人,對上面的事情夠不著」實則使用他們做人頭兒買地。她爭強好勝,渴望財富、關注、滿腦子只想著自己,自我中心,貪婪,內心黑暗無情,對沒有利用價值的人只會像小丑一樣,被她從牌堆裡扔出去,甚至她認為威脅到她的利益的就會被她除掉,哪怕是她的女兒。
非常諷刺的是,棠夫人信佛,家裡供奉觀音,每日誦經祈禱。她內心的陰暗顯示她的空虛。就像棠寧的畫作,母女三代,空洞的眼神、寬大的嘴、無法填補的內心。空虛和孤獨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情緒體驗。孤獨是由喪失造成的,它會觸發悲傷;而空虛是由於被剝奪造成的,它觸發的是憤怒。棠夫人的運籌帷幄因為她尋求的是滿足感和控制感。她給寵物狗起名小白痴,叫棠寧大白痴,在她看來,其他人,包括自己的孩子在內都是對她生存、利益的威脅,她們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和需求。
她對於棠寧、棠真的關心流於表面。當她需要棠寧為她所用去打通警察局的長官時,會巧言令色、假意關愛。她剝奪了棠寧做母親的權利(棠真是棠寧的女兒),讓她們姐妹相稱。她和棠寧競爭,競爭棠真的愛、競爭金錢、競爭對利益的掌握。她要求的是徹底的忠誠,對於任何有悖於她的想法的都會被認為是背叛、是對她生存的威脅,後果就是被除掉。當棠寧問媽媽:「我就是你的名牌包嗎?舊了就換個新的。」棠夫人告訴棠寧:「我這是為你好」。所以她會在棠寧企圖出海逃離時,炸掉女兒所坐的船後為其念誦往生咒。
棠夫人和所有人的關係是膚淺的,這些人際關係中也瀰漫著疏離的、高高在上的氣氛。她野心勃勃,極有主見,看上去非常強大,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這背後是無盡的空虛感導致的破壞性行為,在她的世界裡,規則是為別人制定的,她可以無視規則、踐踏人際邊界,只有這樣才能讓她擺脫內心的空虛,為了這一點她將永不放棄。
棠夫人又是極為可憐的,當她坐擁巨額利潤,情人也在她的操控下如願以償獲得官權,權利金錢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她依然悵然若失,並無獲勝後的喜悅,覺得「我們到了這個年紀,什麼都看淡了,可是心裏面沒有狠過一回,又哪來的淡呢?」
棠夫人一直說「我是為你好」,而當女兒要逃離她想要過自己的人生時,卻連生存的活路都不留。在棠夫人人生信條中處處危機四伏,到處都是危險敵人,任何和她持不同意見觀點的人都是威脅。雖然在外人看來她心狠手辣,而她心裡卻依然覺得從來沒有狠過一回。
她告訴棠真「端茶倒水的人只有眼睛和耳朵」——你只能看、只能聽,你沒有嘴,你不能說,不能表達,任何事情都沒有解釋,只能默默吸收接受。在自己的理解揣摩中,在幻想的世界中,把自己練就成無敵強大的女王,只有弱肉強食,才能生存下來。
這壓抑深藏的攻擊性,這憤怒、仇恨,無法言說,無處安放,為了生存,為了活著,痛苦地活著。
棠夫人這樣女王般的母親傳達的信息:
我的東西是我的,你的東西也是我的。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
你的任何思想、感受體驗都是不對的。
我愛你,在我需要你的時候。
我恨你,在你需要我的時候。
你不能有和我不一樣的想法、感受和體驗。
棠寧——工具的女兒,不在場的母親
棠寧一直生活在棠夫人的操控和利用之下,她的存在是為了映照母親的野心,生活在母親的陰影之下。而她作為棠真的親生母親的身份是不存在的,被剝奪的。她是母親的防火牆,替母親化解危機場面。她的身體遊走於各色男人之間,渾身散發著性魅力的她抖個機靈男人就拜倒她的裙下。而她卻不知道活成人樣是怎樣的一種她體驗。她是母親的一個玩偶,一直渴望當個孩子,得到母親的疼愛、關注,一次次被利用地心甘情願,甚至母親把自己的女兒變成了妹妹,自己也無力反抗。
她試圖反抗母親的暗示操控,她感受不到那種「為你好」裡面的愛的體驗。當她向母親哭訴希望得到理解時,而得到的是羞辱,是否定,母親告訴她:你就是公主身,丫鬟命。(你就是要聽我的,我讓你幹什麼就幹什麼,你就是這個命。)
所有幼小的孩子都是在父母溫暖的關愛中成長,蹣跚學步的幼兒嘗試探索外部世界時,父母給予表揚和鼓勵對其情緒健康發展有關鍵影響。而當孩子的努力嘗試所收到的反饋是成年人不真誠的反應、忽視甚至羞辱。孩子會覺得自己的體驗很不真實,甚至會感覺自己很可笑、自己是個錯誤。那是因為孩子那時還分辨不出成年人笑容背後隱藏的敵意。
溫尼科特的術語「個性化」(personalisation)指的是「精神在軀體中安住」,也可說成「靈魂在軀體中棲居」。這指的是一個人身體和心靈的整合,是健康發展方面的重大必要成就。對於很多用活動來防禦痛苦記憶的孩子來說,身體本身只是起到了功能性的作用,只是一種「存在」,任何時候都無法去思考它。
就像棠寧,她雖已成年,卻從未體驗過作為一個人被尊重的體驗。她被踐踏作為一個獨立個體的邊界,她的身體甚至不屬於自己,被母親利用。她無法擁有一個安穩的睡眠,依賴酒精、性來緩解安撫自己的焦慮。她想活成個人樣卻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經驗,那是一種失去失去真實感、現實感,身體和心理的分離,難以言說的焦慮。
什麼是人樣呢?可以說是一個自我的概念,也是一個人的自我理想——我希望自己成為怎樣的人,我希望世界如何看待我,即——我想成為的自我。理想的客體表徵(可能接近超我)和理想的孩子表徵(內攝的父母的價值觀,他們對孩子的期望)和理想的自我表徵(我想成為的自我)放在一起,才是健康的自我理想,孩子心中有抱負,也知道自己的能力,自我充滿了可能性。
這樣有彈性的自我是怎麼建立的,溫尼科特對自我發展的評論:自我本質上需要通過母親的眼睛和面部表情已經鏡子來識別自己。而鏡子可以代表母親的臉。
「當然,嬰兒確實看到了母親的笑臉,但這實際上是她對他微笑的反應,反映了他自己的活力。母親看著孩子時,她的樣子和她看到的東西有關。」嬰兒從母親的臉上看到了什麼?——看到了他自己。
嬰兒從統覺狀態到知覺狀態的召喚——被看見使嬰兒能作為一個真實獨立的存在,去看去感知——這是溫尼科特關於身體-凝視-心理連續統一體的陳述。母親就像一面鏡子,當她看到嬰兒時,會把她所看到的反射給嬰兒,「把嬰兒自己的還給嬰兒」。他在母親臉上看到的是他自己的。當這個過程缺失時,嬰兒凝視母親,看到的母親的感受,而不是他的倒影,不是他自己的感受狀態和存在的反射。可能是抑鬱、可能是不喜歡或憎恨、或者是傳遞出來的冷漠、羞辱。在這一點上,孩子成為了母親的一個部分客體——母親的一種延伸,一個心理垃圾桶,一個存放不舒服情緒和無法忍受的想法的倉庫——而不是一個完整的、有個性的、有知覺性的存在。嬰兒的真實感從一開始就被培養出來了,或者一開始就沒有。溫尼科特的情緒成熟理論中揭示了嬰兒對抱持、處理、和與客體關聯的體驗的重要性。在這裡還要加上母親的凝視並進行驗證。我們要記住,除了缺乏肯定的凝視,還要一種腐壞的凝視——講嬰兒視作部分客體,當做成年人扭曲的投射的容器。
棠寧從來沒有做為一個獨立的、有自己想法和體驗的人存在於棠夫人的眼中,她只是實現母親野心的工具,不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感有需要的活生生的人,自然她就不知道被當做一個人是什麼樣的體驗。
棠真——滿懷仇恨、絕望的第三代
棠真作為棠府的第三代,她與棠夫人和棠寧的關係混亂糾纏。她與兩個母親的三人組合表面光鮮,底下遭人恥笑。她有兩個母親,一個強悍狠毒,一個軟弱無力。而這不是一個好母親和壞母親,兩個母親她都無法依靠,都無法理解她、關懷照顧她的情緒情感。她內心寂寞孤獨,她有太多的憤怒和仇恨無法轉化。她經常看到棠寧的崩潰,歇斯底裡的發作,軟弱、被棠夫人無情的踐踏。
她需要生存下去,而規則是接受調教,成為一個沒有眼睛和耳朵的人,她被告訴要直面恐懼,這是棠夫人的生存法則——把威脅自己的人都除掉。她們所謂的面對恐懼是無視自己的恐懼,踐踏別人的生命,活在自己的全知全能當中。
影片最後棠夫人已無法自主呼吸,後期的任何搶救治療只會增加其痛苦。此時的棠夫人早已不是掌控政商,操控一切的女王了,她甚至無法掌控自己的生命。仇恨的怒火讓棠真無視棠夫人的痛苦和遺囑,要不惜一切代價搶救,讓棠夫人長命百歲、萬年富貴。棠真一定讓棠夫人痛苦的活著,除了仇恨,更主要的是她們用痛苦做連接,失去了棠夫人,棠真就失去了掌控感,看著棠夫人生不如死,頗有些復仇的味道,為棠寧復仇,為她自己復仇。看著棠夫人,感受著棠夫人的恐懼,體味著自己的恐懼。所有的恨,演變成看似愛的舉動——我要讓你活著,痛苦地活著。
她成為了棠夫人。
對於生活中的母女母子關係可能不會像電影中那樣極端,而母親(也可以是其他的撫養者)的過度保護也會造成侵犯,讓孩子感到焦慮、窒息,甚至為開展自己的人生而感到內疚。從很多成人身上可以看到,即使他們已經成年卻依然受困受限於孩童時的某些特定的心理時刻。
作為孩子,保護母親是因為自己能否生存下去取決於母親能否生存下去。而作為成年人,我們的生存取決於我們保護自己的能力。
如果一個成人在生活中感覺與父母的關係糾纏,要去做一些不得不去而違背自己,有很擰巴的感受體驗,無法感到被支持甚至總是受到否定和歪曲,你可以參照以下的一些意見:
他們沒有能力為你提供情感的支持,無法加強你的自尊自信。因為他們自己就是缺乏自信的人。
相信你自己的感受、情緒和體驗。相信你自己和你內心的善意。
設定邊界,保護自己清醒的頭腦,冷靜捍衛自己的認知。
作為成年人必須學會信任自己的感受和情感,把自己的感受和母親的感受區分開來。
以焦慮應對焦慮,只會強化焦慮。以冷靜堅定的安撫和保證應對焦慮,會降低焦慮。子女有權利對父母感到憤怒、煩躁、厭恨和挫敗。而子女也有責任以建設性的方式來處理自己的這些感受,而不是付諸於行動。在堅持自我的同時不輕視貶低他人,這是一個人自我保持彈性的基本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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