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洪災,究竟到了什麼程度了?
1.長江的防汛邏輯
看長江防汛全局,要看四個點,抓住了這四個關鍵點,就抓住了長江汛情的關鍵。
這四個點就是:宜昌、漢口、湖口、大通。
在這四個地方,國家都設立了一級水文控制站。
宜昌水文站,位於湖北省宜昌市,監測長江上遊的來水量,以此為依據確定三峽大壩的水位高度及洩洪量。
漢口水文站,位於湖北省武漢市,長江歷史最悠久,監測能力最強大的水文站之一。在這裡設立水文站的主要原因有兩個,一是洞庭湖水系與漢江水系(漢江主要流經陝南,今年水量並不大)在這一段與長江匯合,水量增長;二是武漢市地勢低洼,極易被淹沒,需要進行實時水文監控
湖口水文站,位於江西省湖口縣洞庭湖北。整個鄱陽湖水系在此匯入長江,水量進一步增長。
大通水文站,位於安徽省池州市,這是長江最後一個一級水文控制站。此處距離入海口530餘公裡,餘下河段為感潮河段,河段斷面和流量受潮汐影響過大,流量及流速難以測量,故感潮河段不設立一級水文站。
這四個水文站,既卡在長江上中下遊劃分的節點上,又代表著上遊來水量、洞庭湖水系來水量、鄱陽湖水系來水量、入海口水量。
所以監測這四座水文站的水位流量,基本就能抓住整個長江幹線的防汛壓力全貌。
▲ 未來的3天內,整個長江流域依然降水量較大,防汛壓力也較大
防洪的原理其實非常簡單,河道就是一個上下連通的容器,決定水會不會冒出來的因素只有三個:
第一,出水的速度有多快,即入海口的流量有多少;
第二,進水的速度有多快,即上遊來水量有多少;
第三,河道的蓄水能力,即河道及其他相連的水系能裝多少水。
(P.s.加固大堤當然也是防洪工作的重中之重,我們在任何情況下都必須保證防堤的堅固,但它只能提升安全性,而不能決定防洪能力)
汛期的河道防洪就是小學應用題:一個進水管和出水管同時打開的蓄水池......
第一個問題是非人力可控因素,我們沒法給入海口的流量人為增加。所以能做的只有兩點,一是減少上遊的來水量;二是增強河道的蓄水能力。
無論是長江的幹線,還是局部各段防控。最重要的都是要抓住這兩點。
我們看到的很多長期防洪措施,其實原理都是這兩點。
比如我們在幹流修建三峽這樣的超大型水庫,在地勢較陡的地方修建階梯水庫,在支流修建眾多小水庫,通過調節出水量,為下遊降低防汛壓力;
比如說我們在2018年在洞庭湖平退堤垸333處,調蓄面積擴大779平方千米,讓洞庭湖變得「更能裝」;
▲ 紅色部分為這些年的擴大水體
再比如我們退耕還林,在上遊大量種樹以減少水土流失,同時做好河道清淤,也是為了給河道增大容量。
當然,這些都防長期洪工程,而當洪水如現在般滾滾而來的時候,我們最關心的問題還是:
上遊宜昌的三峽大壩,還能蓄水多少,還能為下遊減輕多大的壓力?
我國最大的兩個湖泊,鄱陽湖和洞庭湖還能蓄水多少?
如果上遊的大壩扛不住了,如果洞庭湖、鄱陽湖兩個儲水池都滿了。
那就只剩下最後兩道防線了,大堤和洩洪區,這是成本最高、危險最高的兩道防線,也是我們必須用生命捍衛住,絕對不能有失的兩道防線。
2.大堤與洩洪區,生命守護的防線
98抗洪,就是億萬軍民在用生命死守這兩道最後的防線。
當時三峽大壩尚未竣工,上中遊的水電站蓄水能力相對有限,在削減來水量方面的空間不大。洞庭湖、鄱陽湖流域也普降暴雨,水位大漲,早已無力為長江幹流蓄洪。三個方向的洪水同時湧入長江中下遊幹流,接連形成了8次洪峰。
8月7日13時,九江大堤發生決口。
洶湧的長江洪水將4號閘與5號閘之間衝垮了30餘米,3小時後,洪水進入九江市西城區,城內的40萬人的家園頃刻就要被洪水淹沒。
第二天,朱鎔基總理親赴九江決堤現場,站在洪水滾滾的堤口,舉著喇叭嘶吼著下達命令,督軍作戰。
110名將軍,5000多名幹部,27.85萬部隊士兵和武警籤下「生死狀」後衝向九江。大堤垮了,人民子弟兵用血肉之軀堵住滾滾洪水。
九江市代市長劉積福下達命令:沉船堵住決口處。
他親自登上小艇,沿長江下遊開始尋找大船。最終在下遊找到裝載有1600噸煤的甲21075號駁船。
「根據國家防洪法和九江市市長命令,我宣布依法徵用你的船!」
「我的動力不夠,需要拖!」
16點45分,甲21075號沉船成功,隨後,7艘其他地方調來的石料船分別在甲21075前後沉船。
▲ 九江決口大堤搶險的沉船現場
滾滾洪水終於被阻擋住。
最後是南京軍區的副司令員,長江抗洪部隊總指揮董萬瑞將軍親自帶隊,歷時5天5夜的奮戰,最終完成了缺口的封堵。
▲ 在一線親自指揮的董萬瑞將軍
一同在決口上奮戰的,還有他的兒子董三榕,31集團軍某部的少尉排長,這是最最真實的上陣父子兵。
幾乎是在九江大堤決口的同一時間,荊江大堤(荊江,長江的一段,湖北枝江至湖南陵磯段的別稱)也到了千鈞一髮的時候。荊江大堤,是長江防洪的重點確保工程,大堤一旦決口,洪水將直逼武漢。
8月7日早晨6時,水位44.75m;
7時,44.81m;
8時,44.84m;
9時,44.87m;
11時,44.98m。
馬上突破1985年國務院欽定的「45m分洪水位」,荊江分洪區,用還是不用?
▲ 荊江分洪區總面積1358平方公裡,71.6億立方米
荊江防洪的最後一道防線,就是荊江分洪區。所謂分洪區,就是開閘防水,讓分洪區容納洪水以降低幹流水位,減輕對大堤的壓力。
分洪區內33萬人在16小時內全部撤出,一旦下令開閘放水,他們生活勞動半個世紀的家園,就要被滾滾洪水捲走,直接經濟損失超過100億元。
▲ 荊江分洪區內正在轉移的群眾
時任國務院副總理溫家寶親臨前線,在荊江大壩上與人民奮戰10個晝夜,死守大堤。
▲ 8月7日凌晨,國務院副總理溫家寶到達
水位線一直在44m以上徘徊,這是度日如年的10個日日夜夜。
到了16日,水位再一次快速上漲,當日16時已達44.88m,預計20時將超過45m。
溫家寶在布好炸藥的荊江大堤上,徹夜未眠。
33萬荊江洩洪區的人民,731萬武漢人民,5800萬湖北人民,大家都在等待他做出最後的決定。
炸,還是不炸?
1998年8月17日9時,洪峰水位達到45.22米,超過分洪水位0.22m。
在經過和專家團隊的溝通後,溫家寶頂著巨大的壓力下定了決心:死守大堤,不使用荊江分洪區。
多年以後,當溫家寶回憶起這段經歷時,他緩緩的說:「如果當時荊江決堤了,我就從那裡跳下去。」
8月17日中午,最兇猛的洪峰過去了,隨後,水位開始緩滿下降。
當日下午,陽光灑在了河堤上,水位下降到45.17米。
雨過了,天晴了,荊江大壩,我們守住了!
3.三峽大壩,長江幹流的守護神
回顧98抗洪,我們的眼中始終噙滿了淚水。
這份來之不易的戰果,是我們靠命拼出來的。
▲ 汛情嚴峻的不只是長江,祖國的最北端,嫩江與松花江的汛情同樣嚴重,李鵬、胡錦濤、溫家寶,全部親臨黑龍江查看汛情
在九江大堤的朱鎔基,在荊江大堤前的溫家寶,他們何嘗不知道固守大堤一旦失敗的後果。
但除了靠拼命守住大堤,我們「可操作的空間」並不大。
洞庭湖、鄱陽湖兩大湖泊已經全部漲至極限水位,不僅無法承擔蓄洪的功能,反而向長江倒灌洪水。上遊的水電站能力更是有限,很難大量蓄水為下遊的洪峰延緩爭取時間。
最危險的荊江大堤上遊,湖北境內的丹江口,葛洲壩、隔河巖、漳河等水庫的蓄水能力全部拉滿,以滿負荷狀態攔截上遊來水,就是為了減輕荊江一帶的防控壓力。
只要荊江水位超過44.50m,上遊的水庫就必須關閘為荊江緩解壓力。
但即便如此,作用也相對有限。
漳河水庫,庫容16.65億立方米;
葛洲壩水庫,庫容15.8億立方米;
隔河巖水庫,庫容19.75億立方米;
以及丹江口水庫,庫容174億立方米。
▲ 亞洲最大的人工淡水湖,南水北調中線工程水源地,2012年加高壩頂,容量增至290.5億立方米
而且除了葛洲壩水電站之外,其餘的水電站全都建於長江的支流上,只能是減少支流水量,避免支流洪峰與長江幹流的洪峰重疊,而無法阻截長江的洪峰。
這就是98年抗洪我們手裡的排面。
而現在我們有了三峽大壩,她是長江中下遊的守護神。
三峽水庫的庫容量是393億立方米,這是什麼概念?
三峽大壩的庫容,超過22年湖北省內的前五大水庫總庫容之和接近一倍。
校長翻遍了能找到的資料,發現很多老水庫的資料都只有總庫容而沒有防洪庫容,只有隔河巖水庫,其總庫容為19.75億立方米,其防洪庫容為5億立方米。
按照這個比例來粗略折算,當時整個湖北省內長江流域幹流支流的水庫防洪容量之和,大致在100億立方米上下。
而三峽工程防洪庫容達到了221.5億立方米!
還是在長江幹流上,直接可以幫助下遊攔截上遊來水。
以大通站的84600m3/s的峰值流量計算,需要超過3天的時間才能將三峽防洪庫容注滿。三峽大壩,就是我們面對洪水時的最大底氣。
我們以數據來說話。
根據南京市長江河道管理處的研究資料顯示,三峽大壩投入使用前,在大水年份的洪水期(5-10月),宜昌站佔大通站洪量比重達45%-55%,構成了南京河段的巨大底流。
以1954年的長江洪水為例,宜昌水文站的最大月平均流量是51188m3/s,大通水文站的最大月平均流量是81250m3/s,宜昌站來水佔大通站的63.0%。
1998年水災時的月平均數據尚未找到,但汛情最嚴重的8月7日當天,宜昌站的洪峰流量是63200m3/s,大通站的洪峰流量是82400m3/s,宜昌站來水佔大通站的76.7%。
也就是說,在三峽大壩的投入使用前,宜昌站的巨大底流量,是中下遊防控壓力增加的重要原因。
而現在,就在實時,宜昌站的水流量是28100m3/s。
是1954年月平均值的54.7%,是1998年峰值的41.3%。三峽大壩,每秒為中下遊攔截著至少25000m3/s的水量。
如果沒有三峽大壩,那麼今天的中下遊極有可能是另外一番可怕的光景。
那既然我們有三峽了,為什麼不讓它為下遊把水全部攔下呢?
4.先別著急讓三峽吃下太多水
三峽的水位,一般在145m-175m之間。
145m,是三峽的汛限水位,意味著三峽已經騰出來了防洪庫容,正式進入到汛期的防汛狀態了。
今年的6月8日,三峽就將水位降到了145m,到了現在,經歷了一個多月的暴雨汛期過後,三峽的水位來到了155m。
距離壩高185m,還有整整30m的空間,就算是距離175m的標準蓄水位,還差了20m。
這意味著,三峽的防洪能力還遠遠沒有拉滿,現在每秒28000m3的水,完全是三峽「故意放走的」,三峽隨時都可以把這28000m3/s的流量變為0,隨時都可以讓下遊的防汛壓力減半。
但三峽並沒有這麼做,並沒有為下遊吃掉全部的上遊來水,這是為什麼?
因為情況還沒到最危急的時候。
當然,校長並不是說南方的防汛形勢不嚴峻。房屋被淹沒、車輛被捲走、室內交通全停、百姓爬上房頂等待救援,任誰看到這個場景,都會感到揪心。
但之於防汛的大局來看,這些其實都是小事情。
因為現階段的主要損失還是集中在財產上,人民的生命安全並未受到很大的威脅(對比98年洪災,全國統計死亡人數為4150人)。
▲ 1998年8月13日,江西,一隊送葬隊伍抬棺在洪水中走過
在未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長江流域的防汛壓力會有波動,但不會明顯得到緩解。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注意到,今年到目前為止,一次像樣的颱風都沒有來。本應是孕育颱風搖籃的西太平洋上風平浪靜且溫度相對平均,不易產生強對流運動,颱風遲遲沒有生成。
沒有猛烈的颱風襲來,就意味著降雨帶要繼續在長江中下雨停留,給內地帶來更加嚴重的洪澇災害。
▲ 氣象局官網上,今年沒有任何一條關於颱風預警的信息
以往長江的汛期出現在8月份,但今年汛期提前了一個多月,至少到8月中旬之前,長江的汛情壓力都不會得到有效緩解。
如果我們在現在就將三峽的蓄水空間用滿,中下遊的壓力確實是減輕了,但到了8月的時候,三峽的防洪庫容用光了,如果中下遊再連下暴雨,情況就糟糕了。
那時沒有三峽幫我們蓄水削弱洪峰,只能祈禱雨停,只能用生命守住河堤,那將是另一次98抗洪的翻版。
那才是真正的災難。
三峽,就是我們防洪力量的預備役,就是我們防汛戰的最後家底,三峽的庫容今天多用了半米,等到8月汛期來後我們的容險能力就少了半米。
我們不可能在戰鬥剛打響的時候就把子彈全部打光,所以,現在還遠未到三峽動用全力的時候。
在1月,湖北是疫情的中心,控制了湖北的疫情,就控制了全國的疫情,我們道「武漢定,湖北定,全國定」。
在7月,湖北又一次成為了汛情的中心,三峽的作用最大化發揮出來了,汛情最嚴峻的長江中下遊壓力也就減輕了,我們道「三峽安,湖北安,全國安」。
這多災多難的2020啊,5927萬湖北人民,又一次將重任扛在了肩頭。
5.寫在最後
在未來的一個月內,三峽會非常累,並且將真正發揮起整個長江幹流抗洪中流砥柱的作用。
整個長江幹流的防控工作,都將依託於三峽展開。
▲ 解放軍戰士在三峽洩洪時巡視
下遊汛情危急,三峽就要必須吃下上遊來水,等待洪峰平穩過去;下遊水位稍降,三峽就必須要洩洪放水,從而為下次蓄水騰出「肚子」。
當然,這樣的操作是非常專業而複雜的,何時洩洪、洩洪量多大、何時閉閘、蓄水量多少,這都需要專家根據上下遊水文數據和天氣狀況進行決策。
只要三峽還有防洪庫容,長江的幹流防洪就將安全無虞。
什麼時候三峽的水位直逼175m,而且長江中下遊繼續連降暴雨,無法有效洩洪的時候,這場的防洪戰役才算真正打響。
至少到目前為止,三峽的防洪容量是充沛的,非常非常充沛。
而現在我們真正應該關心的省份,應該是江西。
從12號開始,鄱陽湖四個水文站的水位就突破1998年的高位了,並且還在進一步上漲。
鄱陽湖水系由贛江、撫河、信江、饒河、修水五大河流組成,基本覆蓋江西全境,五大河流從東、南、西三面匯流注入鄱陽湖中。經鄱陽湖調蓄後,由湖口注入長江,形成一個完整的鄱陽湖水系。
鄱陽湖水位告急,意味著整個江西的形勢都不容樂觀。
▲ 奮戰83小時,鄱陽縣問桂道圩堤決口處封堵順利合龍
和長江幹流簡明扼要的防洪邏輯相比,江西的情況要更加複雜,密布的天然河網,年久失修的中小河堤,城市排水能力的不足,圍湖造田開墾過度,江西的情況就是整個中國長期洪水防治的一個縮影。
當三峽成為長江幹流的守護神之後,當沿江的10座大城市的安全我們有能力保證了以後。
▲ 長江沿江的10座最大城市
那些在支流畔、在長江水系湖泊旁的城市與村落,依然還飽受著洪水的威脅。
2000年到現在,我國因自然災害造成的損失中,洪災佔比高達45%,若是再進一步刨除08年汶川地震,洪災損失佔比高達60%,相比之下,旱災造成的損失只有不到15%。
那裡的防汛工作該如何開展進行?那裡的人民的財產安全該如何保護?
三峽,是人類水利工程的奇蹟,但在長江180萬平方公裡的廣袤流域內,我們需要做好的其他事情,依然還有很多。
發現問題、正視問題、攻克問題,這本不就是中華民族一直在做的事情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