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上十點,閔婷走出電梯,一邊哼著剛剛在KTV裡唱過的歌,一邊低頭翻找鑰匙。
一個聲音打斷了她,「小婷。」
閔婷抬頭,走廊白晃晃的燈光下站著一個蒼老的陌生男人。
「你找哪位?」她皺起眉頭。
老男人法令紋深重的臉上露出明顯的不悅,還有幾分尷尬,「我是張光。」
閔婷一怔,握著鑰匙的手心不自覺地收緊,堅硬的金屬嵌入肉裡的感覺反而令她生出勇氣,她冷哼了一聲,「什麼張光李光的?對不起,不認識。」
隨即從老男人身邊繞了過去。
對面房間門被推開一條縫,一個老太太探頭出來看熱鬧。
張光一怔,隨即惱羞成怒,回手抓住閔婷的胳膊,「跟自己爸爸這麼說話,你這沒教養的丫頭!」
「你放開我!」閔婷條件反射似的猛地甩開他,緊接著就把拎在手上的小挎包朝張光臉上砸去,「你是誰爸?我告訴你,我沒有爸,我爸早就死了,死了二十多年了!」
興許是沒想到她的反應這麼激烈,張光來不及躲避,小挎包散開,裡面雜七雜八的口紅、錢夾等物件兒一股腦地落在他身上,又從他身上彈開掉在地上。
「你!」他漲紅了臉,「小婷,你什麼時候變成這樣?」
「那我應該什麼樣?」閔婷冷笑,「你認識我嗎?」
張光神情一滯,剛才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兜頭潑下。他支吾了半晌,擠出來一句話,「可我畢竟是你爸爸。」
「爸爸?」閔婷笑得越發厲害,「你耳朵聾了嗎?我說了,我爸早就死了,骨頭渣子都不剩了,我哪來的爸爸?」
「我知道你恨我,這些年……」張光搓著手,又轉頭看了一眼看熱鬧看得起勁的老太太,「我們能不能進去談?」
閔婷冷下臉,「進去,進哪?這是人住的地方,不歡迎禽獸。」
「閔婷!」張光本來就不是好脾氣的人,年輕時也春風得意過,現在雖然落魄了,可哪裡受得了這種冷言冷語,「你別忘了,我再錯,你身上也流著我的血,我對你也有生養之恩!」
「狗屁生養之恩,你有的,就是那五秒鐘的痛快!」閔婷目眥欲裂,拔高了聲音,「你用你五秒鐘的痛快給了我們什麼?
我告訴你,是我和我媽媽半生的痛苦!要不是你,我媽媽根本就不會死!」
「她死了你不是沒死嗎?現在我老了,沒有勞動能力了,該你贍養我了。」張光怒極反笑,帶著得意的嘲諷,「這是法律給我的權利。
就算我沒養你小,你也得養我老。所以你最好每月給我幾千塊贍養費,再隔三差五地來儘儘孝道……」
「你做夢!」閔婷抖著手打開門,「我就是養豬養狗也不會養你的,你死了這條心吧。」
關上門的時候,她聽見那人陰惻惻地說,「是嗎?那咱們就法庭上見吧,不讓你出一筆大血,我就不是你爸!」
閔婷捂住眼睛,無力地靠在了牆上。
2
「這案子不可能達到她想要的結果,」見梁皎已經著手準備委託合同,袁鶴臨搖了搖頭,「按照我國法律,父母撫養子女,並不是子女贍養父母的前提條件。
也就是說,無論父母是否盡到了撫養義務,子女在父母喪失勞動能力之後,都必須贍養他。」
「那也不能就讓這個渣爹為所欲為吧?這也太不公平了!」梁皎還沒說話,一旁的孟小虎倒先開了口。
閔婷是孟小虎「撿」回來的委託人。
中午,孟小虎送客戶回來,剛巧有個重要電話打進來。他們這個寫字樓別的都好,就是電梯裡沒有信號。
孟小虎沒辦法,只好提前一層樓擠出電梯,準備一邊爬樓梯一邊把電話講完。
沒想到路過樓下金誠律所門口的時候,倒是給他撞見了一場年度大戲——張有成被一個二十八九歲的年輕女人指著鼻子罵。
這事兒孟小虎感興趣啊,於是他趕緊躲在旁邊,從頭到尾聽了一遍。
女人叫閔婷,原本是過來進行法律諮詢的。
她諮詢的案子是一起贍養糾紛。她被二十幾年沒有來往的親生父親給告了,要求她一次性支付五十萬元贍養費。
這個案子本身其實沒有爭議,不管父親索要五十萬元也好,五百萬元也罷,都沒有法官會這樣判。
贍養費的給付雖然有一個指導性的計算方式,但實際情況中,一般會根據父親的必要生活成本和閔婷本身的經濟條件來確定。
閔婷經營網店,收入算是中等,按照張有成的推斷,不管是調解還是等著法庭判決,每月給付贍養費的額度都應該不會超過兩千元。
所以他一開始對於打贏這場官司信心滿滿,可當了解到閔婷的要求的時候,他的臉就黑了——閔婷寧願花五十萬元來打官司,也不願意支付一分錢的贍養費。
分歧由此產生。
不知道張有成究竟是為了達成委託,還是出於內心真實的想法,反正他迅速佔領了道德制高點,用所謂的親情、血濃於水來苦口婆心地勸說閔婷原諒自己的父親。
這下算是捅了馬蜂窩,幾乎是一瞬間,閔婷的態度就尖銳了起來。然後,就發生了孟小虎看到的那一幕。
把張有成沒拿下的委託拿下,那是一件很令人愉悅的事。
於是,等人散了,孟小虎就把閔婷請到了自己這邊。梁皎和閔婷溝通了以後,一方面出於對她的同情,另一方面也為了給張有成添堵,決定接手這個案子。
但是她自己也知道,正如袁鶴臨所說的,這個案子打下來,最終結果是不可能不給付贍養費的。
3
「所以,你打算怎麼辦?」袁鶴臨抱著肩靠在梁皎的辦公桌旁,「總不會指望說服對方撤訴吧?」
梁皎聳聳肩,「不妨一試。」
「呵,如果不行呢?」袁鶴臨笑了,「我猜這不是你真正的計劃。」
當然不是。
無論是誰,都不會認為一個能夠對自己的親生女兒獅子大開口的老男人,會那麼容易說服。
遇到這種人,梁皎也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所以她決定,祭出一個「拖字訣」。
既然官司打下去很難達到最理想的結果,那就先拖著。開庭時間不是二十天以後嗎,先寫個延期開庭申請,拖個六個月再說。
而且一審之後有二審,二審之後還有執行,這樣一來二去,拖個一兩年也不是什麼難事。
張光今年六十一歲,閔婷只有二十九歲,張光退休收入微薄,閔婷的網店蒸蒸日上,這兩個人之中,誰拖得起誰拖不起,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閔婷也同意這個做法。
她成長過程中經歷了那麼多常人難以想像的艱難,除了母親之外沒有任何人保護過她,但今天,她希望法律能夠保護她。
退一萬步講,就算不能,她也不會給這筆錢。有人建議她在農村找個破敗的養老院把張光送進去,那裡的人都不長壽,很適合張光。
可閔婷不願意,她希望那個人活得久一點,再久一點,久到把世態炎涼、人情冷暖都嘗遍,這樣他也許才能體會到她曾經的痛苦。
而她自己,也能藉此獲得內心的平靜。
4
然而,再次見到張光,閔婷改變了這個想法——如果這個人能夠立刻不得好死,也是不錯的。畢竟那樣,就不會再有人找上門來糾纏自己了。
「你已經起訴我了,還想怎麼樣?」閔婷冷眼看著盤腿坐在自己家門口,搖著扇子一臉得意的老男人,「別說你是來談和解的,我不需要。」
張光哼了一聲,「別不知好歹,我這是給你臺階下。子女贍養父母天經地義,打官司我是無所謂,傳出去你的名聲可就不太好了。」
「名聲,」閔婷冷笑,「我的名聲再差,會比一個趁著老婆懷孕偷吃的男人更差?
會比偷吃還不擦嘴,讓人找上門鬧得四鄰皆知更差?
會比在老婆月子裡鬧離婚更差?」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你這種人,和我談名聲,你配嗎?」
話音未落,一個巴掌帶著風,打在閔婷臉上,熱辣辣的疼。
本能地,閔婷揚手就要回擊。
「閔雪雁就是這麼教育你的?打爹罵娘?她不是一直標榜自己是書香門第,指責起別人來一副道貌岸人的樣子嗎?怎麼,連孝順父母都沒教過你?」張光咧著嘴,話說得極盡諷刺。
胸腔的怒氣衝到眼角,閔婷幾乎咬碎了牙。
「你不配說我媽的名字,你給我滾,我不想見到你。讓我贍養你,你死了這條心吧!」
她抓著老男人的胳膊,拼了命把他從自己家門口拖了出去,然後衝進家門,眼淚就流了下來。
「媽,你睜開眼看看,你當年看上的是個什麼人渣!我不會放過他的,無論如何,我要讓這個人生不如死!要不然怎麼對得起我們吃的那些苦,媽媽!」
最終,閔婷伏在自己的膝蓋上,失聲痛哭。
5
閔婷認不出張光,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因為她的母親閔雪雁和張光離婚時,她還不到三歲。
閔雪雁出身教師家庭,性格單純,實習時認識了比她年長八歲的張光。
一張白紙遇到有心人,自然是想怎麼描畫就怎麼描畫,於是大專畢業後,閔雪雁和父母鬧翻,遠嫁到了B市,並於第二年懷上了閔婷。
然而,從她懷孕開始,生活就和想像的有些不同了。
在小三找上門之前,閔雪雁並不是沒有懷疑過。
自己丈夫停薪留職在外面開了公司,出入各種場合,認識的人越來越多,回家的時間卻越來越晚,任何女人都會多想一點的。
可是肚子裡的小生命分去了她大半注意力,同時也使她心存僥倖,有意忽略了心裡那點隱約的不安,直到有人捅破那層窗戶紙。
那之後就是老戲碼,無非是張光一邊聲淚俱下地認錯,一邊和情人暗度陳倉,而閔雪雁即將臨產,就算知道,也只能視而不見。
閔婷出生,是個女兒,這讓張光大為失望,原本還戴著的溫情面具也就此徹底撕開,等不到閔雪雁出月子,就拿了離婚協議書回來逼她籤字。
這場婚姻後來之所以又拖了快三年,一方面是閔雪雁覺得女兒可憐,不想離婚,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張光當時生意做得不錯。
於是這個家庭暫時恢復了表面的平靜。
然而,也正是利用這個時間,張光把自己名下的資產轉移的轉移,隱藏的隱藏,等到閔雪雁發現的時候,已經只剩下一堆借條了。
這也是閔雪雁母女後來生活一直很貧苦的根本原因——除了女兒和結婚時的一個皮箱,閔雪雁什麼也沒有從這個婚姻中帶走。
所以,在閔婷的記憶裡,小時候的家是工廠裡廢棄的車庫,只有半間,另外半間堆放著不知多少年的雜物。
車庫冬天很冷,閔雪雁找了兩張舊床單和一卷電線,自己縫了一個電熱毯,插在屋子裡的破舊插座上,就是母女倆唯一的溫暖。
最難過的是夏天。車庫沒有窗子,如果不開門,裡面就像個蒸籠,熱得人喘不過氣來。
可開了門,蚊子就要進來安營紮寨,呼朋喚友吃飽喝足。
所以,那時候閔婷的身上總是一層痱子下去,又是一大片通紅的蚊子包,花露水噴上去也不管用,夢裡都在鑽心地癢。
6
閔婷上了初中以後,閔雪雁從工廠裡的普通會計,慢慢提成了會計主管,日子才漸漸好了起來。
雖然那時候房價已經開始上漲,母女倆還是買不起。
但至少,她們也能租一間帶衛生間和廚房的小房子,閔婷能在自己的家裡洗澡,不用再趴在床邊寫作業,這就已經很讓她滿足了。
可是,厄運似乎並沒有放過閔雪雁。就在閔婷高考前三個月,閔雪雁上班時候突然暈倒被同事送去醫院,檢查的結果是急性白血病,情況很危急。
一個積蓄微薄的家庭是沒有抗風險能力的。
那時候社保的強制程度還不夠,廠裡雖然也給員工繳納了,但額度非常低,加上治療白血病的藥物很多都需要自費,沒過多久,她們的錢包就捉襟見肘了。
閔雪雁想要放棄,可閔婷不能。
於是她這一生中,唯一一次,跪在別人家門口苦苦哀求。
那個人是她的親生父親,聽說,小時候,他是抱過自己的,也帶自己去過一次公園。
閔婷幻想著對方內心還殘存著對她這個女兒的一點親情,並且看在這一點親情的面子上,能伸手幫幫自己的媽媽。
然而,幻想終究是幻想。
張光甚至連面都沒有露,只有那個小三上位的女人,趾高氣昂地站在門口,對滿臉是淚的女孩子說:
「你回去告訴閔雪雁,要是真想活命,就親自來求我呀。興許我一高興,就施捨她個三千兩千的也說不定。」
「她當年不是罵我不要臉嗎,不是看不起我嗎?我倒要看看,到了今天,誰更讓人看不起。」
閔婷一言未發,站起來轉身走了。
那一晚,她去了一家酒吧,午夜時跟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進了對面的賓館。十八年來對於父親的所有隱秘的渴望,連同著她的少女時代,都在那一刻徹底結束了。
閔雪雁最終還是走了。送走閔雪雁,閔婷一個人從殯儀館走回家。十幾公裡,她茫然而麻木,直到路過自己的學校,才恍然想起,這天是高考的最後一天。
世上最愛她的人走了,連同她的夢想。
不知道多年後還會不會有人記得,那個名字總是出現在學校光榮榜上,曾想要做中國最好的服裝設計師的女孩子,一個人站在夏日裡漆黑的天幕下,哭得涕淚滂沱。
7
那時的閔婷並沒想到自己一個人也能闖出一條生路,更沒想到,在自己的生活逐漸好起來的時候,她那個生物學上的父親,會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
可這一切發生了,她就得迎戰,於是閔婷選擇了梁皎。至少這個女律師,沒有教她該怎麼樣去做一個女兒。
事實上,見過張光之後,梁皎更不可能有這種想法。
儘管她一開始就沒指望說服張光,然而真的和張光面對面坐在桌子兩側,聽著他大言不慚地說著「我是她爸,她贍養我不是應該的嗎」這樣的話的時候,她還是很難不憤怒。
「張先生,子女贍養父母自然是義務,就和父母撫養子女一樣。
可是據我們所知,您自從與閔女士的母親離婚,從來沒有支付過撫養費吧?您剛剛說她贍養您是應該的,那您應該做的,您又做了什麼呢?」
「我是沒給錢,」張光攤開手,「我那時候也難啊。生意不順利,還有一家人要養,我哪有能力再養一個?
再說了,除了女兒什麼也不要,也是離婚的時候閔雪雁親口說的。她有這份骨氣說,那她就得做到,」張光邊說邊用食指點著桌面,還一臉理直氣壯地問,「梁律師,我這話對不對?」
無恥,這兩個字差一點衝口而出,被梁皎硬生生忍住。
「那麼,」她不怒反笑,「既然您當時養了一家人,包括在您再婚後七個月出生的兒子,現在您就該讓他們來贍養您呀。
按說他們都比我的當事人有這個資格,為什麼您又找到我的當事人呢?」
她這話一說,對面的老頭就漲紅了臉。
「我樂意找誰養就找誰養,關你們什麼事?法律都說了她閔婷得贍養我,你們來摻和什麼,有意思嗎?」
「恐怕不是樂意,而是別無選擇吧?」一旁的袁鶴臨突然開口,話裡帶著幾分嘲諷,「替別人養了二十幾年的兒子,等到老了病了,還得指望自己多年未見的女兒。
張先生,這話要是傳了出去,您猜別人會怎麼看您?」
「你們懂什麼!」張光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傳出去就傳出去!子不言父過,我就算是做得不對,她閔婷不養我試試?我這張老臉算什麼,活著最大,其他的事兒我管不著!」
說完這話,老男人一轉身,拎起自己的東西揚長而去。
8
這個結果,與梁皎事前的預想基本一致。
不過,找張光溝通,本來就只是一個姿態——既然已經提交了延期開庭的申請,總要讓法官看到,他們不僅在積極調查取證,同時還努力促進庭前和解。
而這些都需要時間,所以得給他們足夠的時間。
法官也確實給了,六個月以後開庭。
閔婷得知這個消息,就痛快地把第一筆律師費打了過來,然後立刻另外找了房子搬家,乾脆利落。就算張光收到開庭通知打算找上門來,這個地方也早就人去樓空。
卻沒想到,張光到底是做過生意的人,找麻煩的招數也比普通老頭要高明一些。
這邊梁皎剛鬆了一口氣,那邊就有一檔談話節目找上了閔婷——張光報名參加了這個節目,希望節目組能夠幫助他修復與女兒之間的關係。
「梁律師,你說我到底要不要去參加?」閔婷先是氣憤地把那些人拒之門外,等冷靜下來以後,就打了電話給梁皎。
電話放了免提,袁鶴臨一聽這話就笑了。
「參加呀,為什麼不參加?」他輕描淡寫地說,「張光最希望的就是你拒絕。你不參加,他一樣可以上節目。
然後舞臺就成了他一個人的。與其這樣,不如利用這個機會。反正戲已經開場,誰是主角誰是反派,都還是未知數。」
閔婷於是接受了編導組的邀請。
節目是現場直播,張光先出場,而閔婷則留在後臺等通知。
「你猜他今天拿的什麼劇本?」袁鶴臨挑眉笑看梁皎。
「當然是苦情戲,應該還會聲淚俱下。」梁皎搖著頭,最終沒忍住,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無恥!」
放在以前,梁皎是不會去想這些問題的。
可跟著袁鶴臨這一年,她覺得自己看人、看事情,已經習慣了把所有黑暗面都琢磨一遍。而張光這個人,就是她這段時間看見的最黑暗人性的典型代表。
如果不是為了拉攏一些道德婊,藉助輿論給閔婷壓力,他完全沒有必要演這一出。
梁皎說得沒錯,張光的乾嚎,在後臺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閔婷冷著臉,本來就偏硬的唇線抿得像刀鋒,看上去冷漠而平靜,只有握著電話的手背上青白的顏色,暴露出了一點情緒。
9
「各位觀眾,從張先生的話裡,相信大家都感受到了他對於當初離婚對女兒的傷害,是非常內疚的。即使女兒沒有和他生活在一起,張先生對女兒的牽掛一直都沒有停止。」
女主持人的語調低緩,帶著一種婉轉的同情的意味,「現在張先生的同齡人都已經兒孫繞膝,享受天倫之樂,而張先生因為兩次失敗的婚姻,還只能一個人忍受孤獨。
他非常希望能向他的女兒表達歉意,並取得女兒的諒解。那麼,張先生的女兒對此是怎麼想的呢?
今天我們也邀請到了他的女兒閔女士,下面我們請她出來,一起來聽聽她的想法。」
後臺幕布緩緩向兩側滑動,閔婷冷笑,「到我們了,梁律師。」然後率先朝前走了出去。
「提醒她,示弱。」袁鶴臨輕聲說。
梁皎點頭,隨後跟了上去。
張光坐在左側的沙發上,已經老淚縱橫。坐在他身側的女主持人臉上掛著同情。
見到閔婷,張光立刻站了起來,往前猛走兩步又頓住,頗有點近情情怯的感覺,哽咽著叫了一聲,「小婷。」
「別這麼叫我,我和你不熟,張先生。」閔婷面無表情,徑直走到右側的沙發坐下,「請叫我閔小姐,或者乾脆不要和我說話。」
「小婷,」張光搖著頭,跌坐回沙發,「我知道你恨我。這些年我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
可你到底是我的親生女兒,小時候生下來還沒有我半條手臂長……」
「是嗎?」閔婷冷笑,「張先生,你確定你知道我剛出生什麼樣?
我出生的第一周,你聽說是女兒,沒有去過一次醫院,甚至連出院手續都是我媽媽一個人辦的,你都忘了嗎?」
說著,她漸漸紅了眼睛,卻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我媽媽,她當時只有二十四歲,在這個城市無親無故,只能一個人抱著剛出生幾天的嬰兒回家。
而家裡又有什麼?沒有她的親人,沒有她的丈夫,甚至連想喝一碗熱水,都只能自己去燒!
「當時你在幹什麼?現在你有什麼資格說原諒?做夢!」
「不是,不是這樣,小婷……」張光一邊搖頭一邊抹眼淚,然後轉向主持人,哀哀解釋,「不是這樣的。
我和她媽媽本來就感情不合,她不準我回家,回去就又打又鬧,我是個男人……」
"你說謊!」閔婷氣得胸口起伏,「明明是你有錯在先,一邊道歉求原諒,一邊繼續在外面勾三搭四,為了讓我媽先把孩子生了。
可我不是你想要的兒子,你失望了,乾脆就不聞不問……」
「沒有,我沒有……」張光捶胸頓足,涕淚橫流,襯著一頭灰白的頭髮,和弓起的脊背,像足了一個可憐的老人。
或許,無論閔婷說什麼,她看起來終究是兩個人中比較強的一個,而有的人,她同情的不是道理,只是弱的那個。
所以,觀眾中仍然有人在勸閔婷原諒張光,包括那位女主持人。
「你說讓我放下?」閔婷語調諷刺,「如果這個人是你的父親,如果他從小到大都沒有養過你,如果他在你跪著哀求的時候甚至不肯見你,如果因為他你最親的人一生遭受不幸,就連你自己的人生也從此改變,你能放下嗎?」
「有人問我為什麼不結婚,我告訴你,因為他。是他使我懼怕婚姻,寧願生生世世,孤獨終老。即使這樣,你也要我原諒他嗎?」
她說完,眼角赤紅,唇角卻帶著笑。
女主持人臉色尷尬。
「我沒有,你來找我那次,我不在家,我不是故意害她……」張光正想解釋,被梁皎打斷,「那時就算您不在,張先生,您之後的十年都不在嗎?這十年您有給過失去媽媽的閔小姐什麼呢?」
「我後悔了,早就後悔了,可是沒有後悔藥啊,小婷。」
張光再次抹眼淚,一副可憐相,「我現在想對她好了,想和她生活在一起了,可是小婷她不肯原諒我啊。」
「您現在想對她好了?」梁皎忍不住氣笑了,「您的好就是把她告上法庭,索要五十萬贍養費?那這樣的好,不知道有幾個人可以承受!」
這話一出,全場譁然。
之後張光再說什麼,到底不一樣了。
就連那個女主持人,看著張光的眼神,也漸漸沒了溫度。
10
輿論這東西,有時候就是牆頭草。
節目播出一半的時候,指責閔婷的人不少,更多的人是用什麼「他是你唯一的親人了,你不對他好,以後會後悔的」。
可等到節目播完,大眾的態度又變成了,「遇到這樣的渣爹,這個姑娘真可憐。憑什麼他不養你,你還要養他?沒有這個道理。」
半年後開庭結果,判決閔婷每月支付張光兩千元生活費,並給予他適當的照顧。
梁皎按計劃卡著上訴時限的最後一天提交了上訴申請,然後閔婷立刻轉讓了自己的網店,出國深造服裝設計去了。
當事人不在,而且她的收入也出現較大變動,鑑於這種情況,梁皎「迫不得已」只能申請延期審理。
對於再一次延期審理,張光自然不肯。
他最近成了名人,日子相當不好過,偶爾出一趟門,坐車被人故意推搡,就連買個菜都要收到幾個白眼。
所以他跑到法院去鬧,反對延期開庭。
可是沒有用,人家一句話就給頂回來了,「法律保護你的利益,也要保護對方的利益,具備審理條件自然會開庭審理,你等通知吧。」
張光氣得要命,然而這並沒有什麼用,只是讓他本來就不輕的冠心病更加嚴重了。他不得不先住院治療,也沒有了折騰的力氣。
春去秋來,閔婷從法國回來,張光也養了個七七八八,兩個人再次對簿公堂。
審理的結果並沒什麼大變化,只是因為閔婷現在並沒有固定收入,之前賺的錢也都花了出去,梁皎提出暫時免除她的贍養義務。
但是鑑於她有勞動能力,二審認為她仍然需要支付贍養費,最終把贍養費從兩千元調整到了一千六百元。
張光本來很不滿這個結果,但是他拖不起了,於是只好接受。閔婷也沒有異議,可惜她現在沒錢,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整個冬天,張光都在要帳。然而他很難找到閔婷——房子賣了,店鋪轉讓了,人家一個自由設計師,你去哪裡找她?
張光只有申請強制執行。
大年三十那天早上,梁皎聽到一個消息:在去申請強制執行的路上,張光遭遇了車禍。最後還是沒扛過去。
「你說這是不是天意?」她望向窗外,那裡萬家燈火,正是歡慶時刻,「讓他在這樣的時候孤獨地死去。」
袁鶴臨笑笑,「古人不是也說嗎,善惡到頭終有報,我猜這是上天送給閔婷的禮物吧,她應該很滿意。」
事實上,閔婷在喝酒,大醉。
那個夜裡,她夢見了二十二歲的閔雪雁正抱著一堆需要籤字的表格,去找另一個部門的同事確認,那個同事的名字叫張光。
閔婷看見自己拉住了她的衣角,請她幫自己找媽媽。然後閔雪雁把表格交給了別人,牽著她的小手走出了公司大門。
媽媽她終於避開了與那個男人的相遇。即使自己再也不能出生,也是值得的吧?
閔婷長睫抖動,一行淚水滑落下來。作品名:《律所故事:渣爹的贍養費》,作者:琥珀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