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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
正如瓦傑洛斯所言:50年後,B肝將在中國被根除。
最近,有人在熱議一個關於感謝美國的話題,基本內容是這樣的:美國確實是近現代史最偉大的國家,在美國默克公司總裁羅伊·瓦傑洛斯(P. Roy Vagelos)的主導下,B肝疫苗的生產技術被以極低的價格送給中國人民。
感謝默克公司微博1
感謝默克公司微博2
事情的真相如何呢?我去諮詢了專家朋友們,發現這裡有幾重的反轉。
首先,有人寫了一篇文章《新中國的「疫苗英雄」,不是美國的默克公司!》(https://user.guancha.cn/main/content?id=27835)。其中說:
「然而事實的真相是,2017年逝世的我國女科學家陶其敏,獨立研製出了我國第一支B肝疫苗。中國的B肝疫苗研製技術,與日本、美國幾乎同時間進行。
按照國際慣例,B肝疫苗必須在給大猩猩接種確認有效之後,才能在人體上接種。可是1975年,我國的實驗條件,買不起大猩猩。
疫苗被冷藏起來,陶其敏心急如焚,她把疫苗打進了自己的體內。
此後五個月,她每周抽血五毫升進行檢驗,最終,三個月後,她沒有患上肝炎,而是獲得了抗體。
新中國的B肝疫苗技術,是女科學家用自己的生命健康換來的,不是美國人的慷慨相贈。
熱點之下,謠言紛起。這種顛倒是非的操作十年之前還很火,如今也該到了過氣的時候了。」
陶其敏
這是第一重的反轉。這樣看來,功勞屬於陶其敏,默克公司的作用是可有可無的了?
但是,我的專家朋友們立刻就指出了第二重的反轉:默克公司的作用還是很重要的。
例如,我的朋友、疫苗專家陶黎納醫生指出:
陶其敏研製的是血源B肝疫苗,和默克的轉基因疫苗不是一回事。能把B肝疫苗的成本降到3元/劑的,只能是轉基因技術。
你可能想問,血源疫苗和轉基因疫苗的區別何在?回答可以參見《中國青年報》2019年的文章《一支疫苗裡的合作「基因」》(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9-12/04/c_1125304625.htm),此文介紹的就是中國當年和默克公司的合作。
趙鎧院士手持基因工程B肝疫苗樣品。圖片來源:Merck & Co. Inc
其中提到,血源疫苗雖有效,但有三大弊端。以病毒感染者的血漿為原料,有汙染環境、傷害生產人員等風險。長期、大量從人身採血,既損害健康,也無法保障穩定供應。最關鍵的是,血漿中除了疫苗生產必須的表面抗原,還可能攜帶其他病原體。
血源疫苗的缺點
我來注釋一下。例如有些B肝患者患有愛滋病,用他的血漿製作的疫苗,可能導致接種者感染愛滋病,這個風險你覺得大不大?
再來看默克公司的轉基因疫苗。它的原理是,先分離出B肝病毒表面抗原的編碼基因,然後將其植入酵母菌細胞基因組內,這樣就可以迅速合成大量抗原。
轉基因疫苗的優點
所以簡而言之,血源疫苗和轉基因疫苗的區別,就是手工作坊與工業化大生產的區別。當然這絕沒有貶低陶其敏的意思,我非常敬佩她的偉大精神。只是說由於歷史條件的限制,血源疫苗確實不如轉基因疫苗。
因此,當時的中國衛生部部長陳敏章決定:自己的研究繼續支持,國外的技術也要引進。B肝疫情嚴峻,疫苗不怕多。我覺得,這是非常正確的決策。
此外,我的朋友、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醫學院副教授張洪濤博士指出:
默克當年把疫苗技術轉讓給中國,價格是7百萬美元。默克總裁Vagelos說那點錢不夠付律師費,所以這個疫苗相當於白給中國的。從九十年代開始給新生兒接種疫苗,新生兒B肝感染率下降了90%,挽救了多少人!
怎麼誇中國自己的努力都不為過,但是需要客觀看待歷史問題。默克之前給非洲的一個藥,抗寄生蟲病的,白給,估計花了幾個億,不能只是純粹理解為為了市場。但是這是Vagelos做CEO的時候,現在沒有這樣的操作了,因為盈利也沒有以前容易了。不管怎麼樣,作為一個藥企,做到這一點是很不錯的。
我來注釋一下。這裡提到的給非洲的藥,是治療河盲症的阿維菌素衍生物(羅伊·瓦傑洛斯:給世界、中國和未來的禮物)。在這種藥物獲得批准後兩天,瓦傑洛斯宣布,默克將向世界上所有受危及的需要者免費發放河盲症藥,直至這類疾病在地球上被根除。
1994年,瓦格洛斯和前美國總統卡特(左一)在非洲向村民們發放河盲症藥。圖片來源:瓦傑洛斯的自傳《Medicine, Science and Merck》
統計數據顯示,從1987年到 2009年,從非洲撒哈拉南部、拉丁美洲到亞洲,默克的藥物每年治療約9000萬患者,最終確實根除了河盲症。
象皮症、河盲症、瘧疾等寄生蟲疾病威脅全球公共衛生。來源:諾貝爾獎官方網站
這件事還跟中國有一個奇妙的聯繫。2015年,屠呦呦獲得了諾貝爾生理或醫學獎,還有兩位跟她分享這個獎項,愛爾蘭科學家威廉·坎貝爾(William Campbell)和日本科學家大村智。屠呦呦因為發現治療瘧疾的青蒿素獲得了獎金的一半,坎貝爾和大村智因為發現治療河盲症的阿維菌素類藥物各獲得了獎金的1/4。坎貝爾是默克公司的科學家,他們的研究正是在瓦傑洛斯的領導下完成的。
2015年12月7日,屠呦呦做諾貝爾獎演講
還有不少深入的介紹,來自我的科大化學物理系師兄王鴻飛教授以及他的夫人、科學記者王丹紅。他們倆寫了不少文章,例如在「知識分子」發的羅伊·瓦傑洛斯博士的禮物:為了一個沒有B肝的中國。
2017年12月21日,美國紐約,羅伊·瓦傑洛斯博士接受《知識分子》專訪
下面從中摘錄幾段。
史安利在1976~2002年是衛生部科教司計劃條件處、科技交流處長,他說:「當時,中國以酵母為基礎的B肝疫苗研究已經相當成熟。因此,對中國的科學家和工程師來說,默克公司的技術比較容易學習和掌握。此外,默克公司的重組技術能大規模生產B肝疫苗,可以服務於更多的中國人民。」
瓦傑洛斯了解到了中國的具體情況:為了保護每年2000萬新生兒免受B肝病毒感染,中國政府迫切需要為所有新生兒和高危人群提供安全有效的B肝疫苗。他說:「1988年,當中國政府代表團與默克商談轉讓重組B肝疫苗技術時,默克公司非常樂意這樣做,因為當時中國B肝的發生率和死亡率都很嚴重,疫苗在中國有巨大的市場。但是,由於中美兩國國情的巨大差異,談判一度陷入僵局。」
「最初我們希望向中國出售B肝疫苗,但我們很快意識到,即使我們將價格降到最低,他們也難以承擔。在美國,B肝疫苗需要在半年內分三次注射,費用是100美元,但對當時的中國普通家庭來說,這筆支出相當於他們大半年的收入。因此,我們開始談判技術轉讓,價格問題再次出現,我們將價格一再壓低……我很焦慮,時間如此緊迫,我想保護孩子們免受這種致命疾病的侵襲,新生兒在出生24小時之內就應第一次接種疫苗……最後,我提出以700萬美元底價將這項技術轉讓給中國,因為我知道,我們培訓中國工程技術人員和派遣默克人員去中國的費用將會大大超過這一數目……幾個月後,代表團同意了這一提議。」
經過一年的談判,1989年9月11日,中國代表團和默克公司籤署了轉讓重組B肝疫苗技術的合同。根據合同:
默克公司向中方提供現有生產重組B肝疫苗的全套生產工藝、技術和裝備設計等、培訓中方人員,確保在中國生產出同等質量的B肝疫苗;
中國負責購買設備、設施、建造工廠,將在北京和深圳兩地生產重組B肝疫苗,兩家工廠年總產量為4000萬劑,足夠免疫全部新生兒;
默克公司因此不收取任何專利費或利潤,也不在中國市場出售B肝疫苗。
中國工程技術人員和默克公司技術人員在一起。圖片來源:Merck & Co. Inc
這件善舉的成果有多大呢?我們再來摘錄幾段。
1993年,中國成功生產出第一批基因工程B肝疫苗。以當時中國每年2000萬新生兒計算,1993-2018年,25年間,中國至少有5億新生兒接種這種疫苗。
……
正如瓦傑洛斯所言:50年後,B肝將在中國被根除。
中國嬰兒接種疫苗
我認為這是默克公司在20世紀做的最好商業決策之一
好,介紹完了客觀的背景,現在我們來討論,主觀上應該如何看待此事呢?
首先,有一個看起來相當內行的評論,來自那篇說「新中國的疫苗英雄不是默克公司」的文章的評論區:
「平心而論,在這個案例中,默克公司確實進行了大幅讓利,不過這有兩個前提,1是中國已經有深厚技術積累,如果默克公司開價太高,中國肯定就咬牙自己幹了,2是默克公司藉此進入了中國市場,並且和中國政府保持了良好的關係,了解中國國情的人,都明白這點有多重要。時至今日,默克公司接近三分之一的收入來自亞洲,主要是中國。」
此外,我的朋友A評論:
這個故事正好說明了,獨立自主的研發與引進更先進的技術之間並不矛盾,結合起來威力才最大化。
我的朋友B評論:
其實「感恩說」噁心人的是,可以感恩一個行為、一個人、甚至一個公司,他們是中國人民的好朋友。但上升到美國人的人道主義,讚揚美國多偉大,這種夾帶私貨就非常令人不快了。我們讚揚、紀念白求恩的時候,也不會硬吹加拿大的優越性。應該譴責那些利用人民樸素美好的感情,來惡意夾帶私貨的文章。
我的朋友C評論:
我在河北唐縣白求恩紀念館,看得淚流滿面。白求恩正是親歷種種西方醫療不平等和弊端,目睹大眾無錢醫治,才成為一名國際主義戰士。北美的醫療也正是在白求恩等人的推動下進步立法的。作為西方醫生小團夥利益集團的一員,白求恩革了自己的命,脫離了低級趣味。
我覺得這些朋友們評論得都很好,下面我來談一些我的思考。
為人處世的一個基本原則,應該是堂堂正正,恩怨分明。正如孔子的格言:「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如果在這個基本原則上加一個具體的操作建議,那就是:寬以待人。例如有一幅著名的對聯:
百善孝為先,論心不論跡,論跡貧家無孝子;
萬惡淫為首,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少完人。
「心」和「跡」,哪個更重要呢?我的建議是,無論是「心」還是「跡」,只要在任何一方面有可取之處,都應該給予充分的肯定。讚揚本身就是一種力量,能夠推動社會進步。
對此我見到過的最有趣的論述,來自——龐統。沒錯,就是三國時代跟諸葛亮並稱「臥龍鳳雛」的鳳雛先生龐統龐士元。《三國志·龐統傳》的開頭,就記載了這樣一段:
每所稱述,多過其才。時人怪而問之,統答曰:「當今天下大亂,雅道陵遲,善人少而惡人多。方欲興風俗,長道業,不美其譚即聲名不足慕企,不足慕企而為善者少矣。今拔十失五,猶得其半,而可以崇邁世教,使有志者自勵,不亦可乎?」
我來翻譯一下。
龐統
龐統評論別人時,往往大加稱讚,超過那人的實際才能。當時的人感到奇怪,問他原因,龐統回答說:「當今天下大亂,道德衰微,善人少而惡人多。要想改善風俗,弘揚道德大業,如果不讚美善人的言行,他們的名聲就得不到人們仰慕。善人得不到人們仰慕,行善的人就更少了。現在我讚揚十個人,即使其中有五個不夠好,仍然可以得到一半。以此推崇道德教化,使有志者自我勉勵,難道不是好事嗎?」
在我看來,龐統講的是大智慧,值得深思。
基於這些大道理,我對默克B肝疫苗這件事的看法是:我對所有幫助我們的國際友人都很感謝,同時這絲毫不妨礙我跟帝國主義作鬥爭。
瓦傑洛斯博士堪稱一位偉大的人道主義者,我們應該銘記他對中國人民、世界人民的貢獻。僅僅基於他的做法的客觀後果,也就是「跡」,就足以做出這個評價,完全不需要去猜測他的動機,也就是「心」。而且要論心的話,正常的理解顯然也是,他的動機是很高尚的。
羅伊·瓦傑洛斯和夫人黛安娜在紐約家中。來源:thenationalherald.com
至於說默克公司從中也得到了好處,打開了市場,這是理所應當的,行善當然應該有好報。難道我們非要一個善舉純粹吃虧,沒有任何好處,才願意稱讚嗎?這實際上等於不鼓勵行善。有一個故事生動地說明了這個道理,叫做「子貢贖人」。這個故事同樣出自孔子,大家應該了解一下。
有兩種常見的錯誤,反映了人性的弱點。
有些人覺得,默克公司對我們有恩,所以美國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好的,美國欺壓我們也是因為我們自己不對。這種態度顯然是錯誤的,不懂得「以直報怨」。
又有一些人覺得,承認了默克公司對我們有恩,就有損自尊,我們就低人一等了,於是千方百計找理由論證不需要感謝默克公司。這種態度顯然也是錯誤的,不懂得「以德報德」。
正確的態度是:幫助別人是人性之善,接受和感謝別人的幫助也是人性之善。能夠坦蕩地接受幫助和感謝別人,是一種內心強大的表現,這樣你也可以坦蕩地幫助別人和接受別人的感謝。人人為我,我為人人,這本來就是——道德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