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收到臺北一位朋友來信,他說:詩歌是口傳的藝術,讀出來,詩就有了翅膀,特別感人。
朋友的來信,使我意識到:詩歌,詩歌,詩是需要朗誦或吟唱的。古代詩詞都能配樂。由此可見,詩歌不僅是視覺藝術,更是聽覺藝術。詩在吟誦時才會釋放出它的全部藝術魅力。
閱讀古今中外的詩歌,常常有意想不到的發現,帶給你無比奇妙的審美享受。詩歌是最精美的語言藝術,往往把最重要的詞放在韻腳的位置,迴環往復,朗朗上口,便於傳唱,響亮和諧,便於記憶。
我住長江頭,
君住長江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
共飲長江水。
這幾行詩是北宋詞人李之儀(1048—1117)《卜算子》的上半闋,流傳千載,質樸清新。分析它的節奏,可用數字表示:221,221,2221,221。偶行押韻,「尾」和「水」都屬仄聲字,柔和綿長,與抒情主人公憂傷纏綿的情懷非常諧調。
到了20世紀上半葉,曾擔任外交部長的陳毅元帥,借鑑了這首詞的形式,寫出了《贈緬甸友人》,其中開頭是這樣四句:
我住江之頭,君住江之尾。彼此情無限,共飲一江水。
如果說李之儀的詞抒發的是男女相悅相思之情,那麼陳毅元帥的詩則是讚美中緬兩國人民的「胞波」情誼。詩句更工整,意境更開闊,堪稱推陳出新。
當代哈爾濱女詩人宋煜姝,筆名鳳舞,既寫古體詩詞,也寫格律體新詩,還寫自由詩。她有一首詩題為《知足》,音韻節奏與上述詩詞有相近之處,因而帶給我閱讀的喜悅。
那天是風和日麗——天
那夜是花好月圓——夜
人是淺吟低唱的——你
還有含羞帶笑的——我
手啊不松不緊地——握
話呀沒完沒了地——說
腳在一寸一寸地——量
那條古色古香的——街
讓腳步踏出蓮花——朵
讓我們變成風中——蝶
讓快樂如瀑盡情——瀉
飛花綻開了不停——歇
前塵與後事都不——問
只要曾擁有那一——刻……
方紅輝先生在《把苦茶的靈魂,以芳香的形式宣講——讀鳳舞詩歌兼及其它》一文中分析了這首詩,他說:
「這首詩脈絡清晰,語言樸素,雖沒有特別的場景,沒有幽微的心緒和濃烈的情感表達,但繪聲繪色的講述,簡略的幾筆勾勒,足以帶領我們回到我們曾經有過的那麼一刻,讓我們更加懂得珍惜,知足。
這首詩在音步安排上,前兩節每句都使用了一個一字步,但並沒有生硬的感覺。這固然跟一字步集中使用及用在句尾和對稱有關,更主要的還是因為情緒的自然流動——自然來的自然流暢。」
方先生讚賞的前兩節,節奏和韻腳確實新穎獨特,用數字標示,就是3221,3221,2231,2231。詩人把最響亮、最和諧的幾個字放在韻腳的位置,讀起來十分流暢。
我跟詩人宋煜姝聯繫,她把這首詩的後六行又做了修改,使整首詩的節奏音韻更趨完美。(本文所引即修改後的詩作。)
《知足》這首詩,讓我聯想起俄羅斯詩人茨維塔耶娃的抒情詩。茨維塔耶娃倍受諾貝爾獎得主布羅茨基推崇,她的作品詩情奔放,節奏鮮明,意象奇特,音韻鏗鏘,極具特色。請看她寫的組詩《失眠》(1916)當中的第三首:
龐大的都市籠罩著——夜,離開惺忪的家走上——街。人們心裡想著妻和——女,可我只記得一個詞——夜。七月的風替我清掃——路,有處窗口飄浮音樂——輕。啊,黎明之前刮著——風,透過薄薄壁膜吹進——胸。楊樹昏黑窗內亮著——燈,鐘聲轟鳴花在手中——握,信步前行不想跟隨——誰,那個人影其實不是——我。燈光點點金色珍珠——串,含片夜晚樹葉氣味——濃,撒手吧,鬆開白晝——繩,我進入朋友們夢境——中。
龐大的城市,孤獨的女人,丈夫離家不歸,夜晚難以成眠,離開家門,流浪街頭,抒情女主人公掙脫了白天的繩索,想入非非,居然想走進朋友們的夢境,構思反常又巧妙。詩人駕馭韻律的能力更是高超新穎,令人拍手叫絕。為了便於分析比較,特把俄語原作引用如下:
Вогромномгородемоём-ночь.
Издомасонногоиду–прочь
Илюдидумают:жена,дочь,-
Аязапомнилаодно:ночь.
Июльскийветермнеметет-путь,
Игде-томузыкавокне-чуть.
Ах,нынчеветрудозари–дуть
Сквозь стенки тонкие груди-в
грудь.
Есть черный тополь,и в окне-
свет,
Извоннабашне,ивруке-цвет,
Ишагвотэтот-никому-вслед,
Итеньвотэта,аменя-нет.
Огни-какнитизолотыхбус,
Ночноголистикаворту-вкус.
Освободитеотдневныхуз,
Друзья,поймите,чтоявам-снюсь.
這首俄語詩原作每行9音節5音步,採用抑揚格變體,最奇特的是每行最後都採用單音節詞,形成元音重複,韻式為aaaa,bbbb,cccc,dddd,這種押韻法在俄羅斯詩歌中前所未見,十分新穎,屬於詩人獨創。
看俄語原作,感覺並不工整,但若聽朗誦,則節奏鮮明。由於中文是象形方塊字,看上去很整齊,聽起來也很流暢,不過,如果用漢語拼音寫出來,形式上也並非那麼整齊。這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了詩歌朗誦的重要性,看和聽,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詩歌翻譯必須兼顧詞語與音韻,因此譯者往往處於兩難的境地,有時候傳達詞義與再現音韻有矛盾,有時候考慮音韻,處置詞句則很棘手,因而往往顧此失彼。這首詩翻譯時若不傳達原作的音韻特色,實在有愧詩人的苦心追求,因而反覆斟酌,推敲修改,最後勉強做到了這樣的地步:節奏保持每行9個字,基本屬於四頓或五頓;末尾突出一個詞,四個字統統押韻難以再現,退而求其次,三個字押韻,或者偶行尾字押韻,盡力接近原作的音韻特點。
宋煜姝的《知足》與茨維塔耶娃的《失眠》,兩首詩抒發的情感截然相反,一喜悅,一憂傷,一美滿,一失落。有意思的是兩首詩的音韻卻存在相似之處。兩位詩人都不愧是駕馭詩歌音韻的高手。
《知足》和《失眠》都是真摯優美的抒情詩。兩位詩人,分屬不同的國家、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時代,使用的是不同的語言,音韻竟然有暗合之處,而且韻腳都使用了「夜」、「握」、「街」「我」四個詞,你說,這該有多麼巧!
詩歌欣賞,需要朗誦。只有朗誦的時候,詩歌才會生出翅膀,飛得更高,傳得更遠。愛詩的朋友們,你們不想試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