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後,人生還有無數的門檻。
「教育改變你的命運了嗎?」北漂、滬漂的年輕人無法回答。
撰文 | 許諾 編輯 | 韓萌 宋曉曉在北京的某所校園裡,我遇到了本科時的一位老師。她說起自己正在給女兒物色一個英語家教,選擇標準有一條,必須得是土生土長的英美人。她去一家培訓機構考察,發現一位頗受歡迎的白人老師口音有些奇怪,仔細一問,對方坦陳自己是比利時人。「那些家長們居然對他喜歡得不得了。」老師一邊說著,一邊搖頭。
地鐵上,我遇到過一對衣著樸素的母女。十來歲的女兒正對著一本英文課本讀課文。她囫圇吞棗的讀音,讓我想起了自己曾經在縣城中學的早自習上搖頭晃腦的背誦。媽媽在一旁看著女兒,顯然聽不懂孩子正在念些什麼。
普通城市家庭出身的80後紀錄片導演王楊對鄉鎮和城市教育的差別深有體會。他帶著攝製組輾轉中國的西部和東部,把鏡頭對準了會寧、北京、上海的年輕人,想看一看在城鄉、地域、貧富、學歷的巨大差距下,他們所經歷的「中國式奮鬥」,然後「告訴觀眾我觀察到了什麼」。於是有了紀錄片《中國門》。
△ 紀錄片《中國門》海報。
只有生存,沒有生活中國大城市常住人口,尤其是年輕人口中的相當一部分,都來自廣袤的鄉村和小城鎮。鋼鐵水泥澆築的大城市像一個個巨大的磁鐵,吸引著年輕的身體和夢想。會寧一中的學生們,就是這些年輕人中的一個既特殊又普通的群體。
影片開頭閃爍的光芒,是來自一群高三學生手中的手電筒。在還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時,他們已經陸陸續續走進了會寧一中的教學樓,開始一天的學習。他們的高考故事將會構成《中國門》的主體。
△ 認真背書的高三學生,她的面前是厚厚的牆壁。甘肅會寧是一個溝壑縱橫、極度缺水的西北縣。它極端艱苦的環境正如一位女生所說,「在會寧,只有生存,沒有生活」。
人們抱著逃離會寧的希望,擁擠在高考這座窄門中,卻意外地造就了它「狀元縣」的大名。會寧不到60萬的人口中,走出了超過10萬名大中專學生,其中有7000多名碩士,500多位博士。過關者遠走高飛,他們的故事激勵著校園裡的年輕人用拼搏改變命運。但留下的人們依然貧窮。
早自習時間,學生們背誦的聲音好似洪流滾滾。他們口中的英語速度極快,因為可以在同樣的時間裡重複更多遍。他們沒工夫琢磨讀音和語感。
在會寧的高考故事中,你可以看到「hard模式」高考下學生的種種壓抑與突圍,家長的關愛和無力,班主任的負責和焦慮。在其他地方,這並不是難得一見的奇觀,但在會寧極度乾燥的空氣中,它像是帶上了一種孤注一擲的絕望。
高考如期而至時,家長們神情凝重地守候在高考考場外。大門的欄杆讓他們像是身陷囹圄,握著欄杆的手上沾滿了洗不掉的泥土痕跡。
△ 鐵欄杆外焦急等待著的考生家長。人們焦急等待著的,是高考的結果,更像是命運的審判。失利者要面對的,是回家種田或是進城務工,向上流動的大門幾乎是徹底地關閉。被大學錄取的幸運兒們,他們也許並不知道,自己拿到的並不是光明未來的保證書,而只是一張參加人生全面戰爭的入場券。
焦慮傳遞到下一代在人潮洶湧的十字路口會寧的少年們不怕苦、不怕累,只怕沒有機會跟大城市的孩子去競爭。但是他們很快會發現,高考之後,還有一扇扇新的門,當同齡人可以輕鬆穿過去的時候,他們還要在看不見的門板上撞得頭破血流。
北京、上海的影像故事,顯示出導演王楊的野心不止一部單純的高考紀錄片。他在接受《新京報》採訪時表示:「這不僅是高考的問題,還是教育制度、社會公平和資源分布的問題。是幾乎每個中國孩子中國家庭都要面對的門檻考驗。而且高考後,人生還有無數的門檻、考試和競爭。」北漂、滬漂的年輕人無法回答:「教育改變你的命運了嗎?」
北京部分的兩位主人公就是「北漂」大軍中的一員。大學畢業,遲遲找不到工作,他們只能居住在逼仄的城中村,靠打零工過活。一天下來,被拒絕的尷尬和汗水換來幾張皺巴巴的鈔票,還要擔心明天有沒有零工可以打。在巨大的壓力面前,有人選擇離開,有人選擇堅持。送別之際,他們一起來到天安門廣場上看升旗。這裡是祖國的心臟,他們只是一滴滴微不足道的血液,被推著進來,然後又推著出去。
△ 北漂青年盯著工頭數鈔票的手,這雙手掌握著他一天的收入。命運捉弄的對象,不僅僅只有底層青年。上海故事的女主人公在鏡頭前看著自己當年彈鋼琴的視頻,回憶起自己的學琴生涯。從8歲開始,從無間斷地學琴,她的家庭條件殷實,父母傾盡全力支持她的鋼琴夢。父母掏出一張張百元大鈔付鋼琴課學費時,毫不心疼。從音樂學院畢業之後,她依然無法在這座城市裡找到一份心儀的工作。影片中,她最後的鏡頭是要去一個高檔小區裡做鋼琴家教,因為門禁森嚴,我們看不到她在別人家裡工作的樣子。
在高檔小區裡的孩子們,他們的競爭開始得更早。影片中呈現了一個早教班中的場景。這些還沒到幼兒園年紀的中產家庭孩子,跟著老師一起說英語,在音樂聲中,被爸媽架著做遊戲。孩子們臉上的表情懵懵懂懂,似乎都不知道眼前在發生著什麼。他們還不知道學習是怎麼回事,就被擺上了教育產業的生產線;有些孩子還在襁褓之中,就有早教機構給他們奉上了一套早教方案,據說能夠提升孩子在幼兒園裡的競爭力。
△ 不像打零工掙的毛票,早教班部分出現的人民幣鮮紅而又整齊。早教班的場景橫亙在北漂和滬漂的故事中間,這樣的安排多少有些刻意。王楊導演承認,本片素材的選擇多少有些主題先行的意味。但他同時也指出,「教育」只是一個通道,「重要的是如何記錄當代中國社會的某種感受。沿著這個思路,主題先行就不是鐵板一塊。它提供了一個路標,我們在過程中又重新發現」 。
這種感受,對於觀眾們來說,並不陌生。教育資源的分化就像這個社會本身的分化一樣,已經達到了駭人的程度。「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樣的俗語已經無法安慰人們焦慮的心。人們更相信西方的典故:強者恆強,弱者積弱。
無論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會寧父老,還是早教班裡滿懷期待的城市中產,他們都把太多的期望壓在孩子身上。當自己的人生已經步入常規,可能性逐漸消散,孩子就成了改變家庭命運的全部希望。「我發現了最深層次的問題是,這個時代的人都很焦慮,無論他在什麼位置。」王楊說道。
穿門而過的勇氣人們曾經堅信,教育是通向光明未來的大門,高考是改變命運的獨木橋。有人千辛萬苦來到了羅馬,卻發現有些人生來就在羅馬,而有些人甚至壓根就不知道有羅馬。
越來越多的人發現,能夠通過層層篩選,成為「別人家的孩子」的,終究只是少數。而這些少數的背後,往往意味著大量的金錢投入,天生的聰明才智,或者是懸梁刺股的努力拼搏。上層社會所掌握的社會資源讓他們在競爭中具有天然的優勢。
但無論如何,高考仍然是當下最具普遍性和公平性的一扇大門。如果說城市中產還有其他選擇的話,那麼,無數的小城鎮和農村青年,幾乎只有靠讀書才能避免重複上一輩的命運。這是為何諸如衡水、毛坦廠這樣的高考工廠如此興旺。就像片頭字幕中寫的那樣:「當代中國,透過讀書改變命運,仍然是大多數孩子的唯一選擇。」
△ 備戰高考的會寧師生。「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舊詩文影響著儒家文化薰陶下的中國家庭,影響延續著幾千年。對於教育的崇尚和追求,反映出一種單一的價值觀,其背後,是單一的上升渠道。
在長期資源稀缺社會中,人們以知識的競爭來決定功名與財富的分配。它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而弊端也充分的顯現:嚴密的社會規則,過度的教育競爭,單一價值觀下大多數的失敗者……
王楊導演對此深有體會:「現在教育的這種狀況,也可能是中國社會發展的必經的階段。」他發現中國臺灣的高考也是嚴密和殘酷的。但是現在再看,社會導向已經有所改變:「大家都在問自己,我為什麼而活?」
改革開放的四十多年,沒有停止發展的步伐,人們面臨的問題發生著轉變,從「我要活下去」變成了「我如何能活得更好」。但是,命運的大門沒有金鑰匙,人們至少可以鼓起穿門而過的勇氣。
就像那位決定留下的北漂青年所說:「我覺得我不笨,我也夠勤勞,我覺得我的未來一定會好的,所以我要留在北京。」
△ 快十年過去了,曾經青澀的會寧少年,你現在還好嗎?紀錄片導演,代表作《紡織城》、《中國門》、《地上-空間》。其作品《中國門》先後入圍德國萊比錫紀錄片電影節、克羅埃西亞薩格勒布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 韓國DMZ Docs電影節國際主競賽單元等等節展平臺,獲得2012年FIRST影展最佳紀錄片獎提名。
13屆FIRST影展徵片紀錄片競賽單元是FIRST青年電影展整個競賽系統的重要組成部分,12屆以來已經有近百部紀錄片通過FIRST影展的平臺進入視野,《子非魚》《種植人生》《昨日狂想曲》《囚》《四個春天》等紀錄長片都曾拿下最佳紀錄片獎項的板磚獎盃。甚至有《四個春天》院線公映,在公眾觀看角度亦持續保持高口碑。第13屆FIRST影展徵片已經到了最後階段,影片報名請點擊「閱讀原文」。
△ 從日本歌舞伎町走出的華人政客、「招搖過市」的夜市管理員、北漂滬漂的農村學生、嬉皮苦悶的文學青年……他們在生活中波折流轉,還要抬頭看看天地人間。4月10日—4月20日,穀雨影像聯合FIRST青年電影展為你剖析4部入圍紀錄片,用真實影像講述青年之反思與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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