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導演自己想拍大片,要跟已經拍過國際大製作的其他導演叫一板
主題:古裝主旋律與權威主義話語
我小有納悶但並不太驚訝的是,在前面已經有那麼多人情味十足、情感豐厚感人的武俠影片之後,張藝謀導演怎麼有本領把《英雄》拍成這麼一部驚人之作:它毫無人味、充滿了皇權思想的豪情壯志。它為中央集權式封建主義的帝王抒發心中的種種崇高志向,弘揚秦王為天下著想的情懷。北京首映式上,前面幾個問題基本上都圍著本片的意義發問:您到底要跟我們說什麼?可張藝謀的回答基本上可以用《甲方乙方》的臺詞來形容:打死我也不說。他只說我要拍好看的電影。李安的《臥虎藏龍》有人性情感的核心,那就是人性的壓抑和解放。吳宇森的《變臉》中對那個黑幫頭子的小孩的處理就蘊涵著多少超越性的人道情感。為了在結尾處讓他再出來,吳宇森逼著製片人又多花了百十萬美金。
回頭看看《英雄》,問題也許就出來了。為什麼故事講成這般模樣?最大的毛病在於《英雄》要說的道理是硬說出來的,是反歷史,反人道的。導演、編劇自己信不信我不知道,但他自己都說不圓。這就是美學的暴力,就是用強力的敘事和有感染力的語言來言說一些違反歷史判斷和基本人性情感的硬道理。這些歷史知識和基本的人類情感是在一個相對可知的範圍裡的。以前的愛森斯坦和希特勒的御用俊俏女導演萊尼·瑞芬斯坦都是這方面的大師。
據本片的編劇和宣發人員說:《英雄》提出的是放下屠刀,結束恐怖」的精神。可據史書記載,秦在求統一時就用了坑趙國降卒45萬和保甲連坐等恐怖手段,秦始皇統一後除了統一秤桿、尺杆和文字外,還幹了別的事業焚書坑儒、統一思想、弄得罪犯遍地。要這樣看,他是一個成功的恐怖統治者。秦始皇計劃生育搞得也不好,他自己生了二十幾個女兒,十幾個兒子。他對環保也毫無概念,據考證,僅僅他的兵馬俑就至少用了8000立方木材,還不算他的墳墓。那得砍多少樹呀!即使以孟子的思想看,秦王也是反動分子。孟子說:「行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孟子·公孫丑章句上》)他還說:「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孟子·離婁章句上》)就本片故事說,秦王在刺客放下刀劍後他自己也不肯放下屠刀。我覺得,《英雄》的那點意思不過就是放下刀劍,停止反恐。
於是,我們聽到了這兩個同學的隔年對話。陳凱歌在《荊軻刺秦王》中把自己當成美學帝國中可以宣判一切的皇帝,並頌揚開天闢地的皇帝,他要說的是「我是皇帝,你們要理解我」。到了2002年,張導演來應答,他對著鹹陽山溝裡的秦王墳墓和自己的老同學說:「皇帝,我們理解了你。
誰導演了張藝謀
早在1992年,我就在報紙上提出這個間題。今天,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影響《英雄》的幾個因素。首先,當然是張導演自己想拍大片,要跟已經拍過國際大製作的其他導演叫一板。正因為張導演不是為了追求衣食足而受苦,不是為了稻糧謀而是為了過把癮而謀,我對他更看不懂。其次,我們這裡強勢話語說過的「焚坑事業待商量」等一系列話語和政治氛圍是決定本片主題的政治因素。這裡可以研究的是,在許多其他地方的「政治上正確」的要求怎樣在這裡變成了藝術創作,以及在商業運作中政治上保險的計算。再看,還有商業要求。我估摸,製片方很可能對張藝謀提過要求——「就照李安的《臥虎藏龍》的風格去拍。」不然導演不會一切照著《臥虎藏龍》的路數走。
就藝術影響說,我們可以看到《羅生門》影響了無名與長空決鬥那一場:《末代皇帝》教會他綢子底下做愛和在大殿中掛滿綢子;鑼鼓點子打擊樂器的使用是從由胡金銓那裡來的。但是遺憾的是我們看不到這裡面導演的超越和自己新的創造性。對比《臥虎藏龍》的人性描寫,我實在覺得張導演是得其形而忘其意。難道張導演是不講職業道德,隨隨便便就跟掏錢給他拍片的僱主搖頭的「不」先生?也許,張導演身後有比製片人更厲害,說話更管用的老大哥?這時,我就看到由陳凱歌開頭,同班女同學繼承發揚的《荊軻刺秦王》、《雍正王朝》以來的古裝主旋律。
這幾年這類片子時髦又討好。畢竟,他們還沒有像張俊以在《康熙帝國》裡那樣直白地替帝王用第一人稱抒情高音唱出來:「我真想再活五百年。」就思想資源說,上世紀90年代極端時髦,至今仍風情不減的民族主義情話民族主義與權威主義打情罵俏的話是張藝謀這部影片的基本主調。我認為,分析上世紀80年代知識分子的精英話語是怎樣在90年代逐漸轉向權威主義認同,是考察中國大陸思想潮流變化的重要課題。
張藝謀的轉向發生在1999年,他拍了《一個都不能少》。但他把魏敏芝想掙50塊錢的動機在影片中演化成帶領學生做好人好事的高尚行為。魏敏芝要的是一彈呱呱作響、能花能用的人民幣,結尾時,導演給了她一盒花花綠綠的漂亮粉筆。那部影片不被坎城電影節看好,張導演給電影節主席雅各布發了一封信宣布退出。其實,他那封送到雅各布手上的信是給這裡的幹部和群眾看得,這使他多年來第一次在中央電視臺新聞聯播中受表揚。
影片上映的那段時間,在文化人和記者圈子裡,批評《英雄》、褒貶張藝謀是一件很庸俗、很沒意思的事情我有幾次提起《英雄》,立即遭到哂笑。原來「天下」早已經整明白了的道理,我還在拿著當思想說。但我不是英雄,我不會去替天下想事情,我只能說出我自己看這個《英雄》的印象,哪管這是眼下最平俗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