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固執地認為,要認識一個人,走進他的內心,只有用文字記錄才是最好的途徑。 在與何根金師傅的交流與聊天中,這位 81 歲高齡的老人帶著童真、童趣和十足的吳語方言,向我開啟了一段段生命的記憶:這其中雖然被歲月掩蓋了太多牽強的微笑,卻掩蓋不了銘心刻骨的記憶痕跡。
從老人零散而斷續的記憶碎片中,我看到芸芸眾生中一個普通石雕藝術家在生命旅途 中,是如何「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地」,踏實認真的做人,這種準則基於一種樸素的善與美的道德支撐。從我做起,從小事做起,在人生平淡的旅途上走好自己的一生,無論是閃光的足跡、還是深淺不一的印記都無所謂,最關鍵是曾為世界文明大廈的崛起填過一沙一石,雖然年老體衰,今天基本上足不出戶、目不遠眺,但心靈卻時常插上巨翅,浮雲乘霧,在時間的長河裡暢遊,在無際的廣宇中翱翔。對此,老人家也深感欣慰與自豪。
今生有緣,八十一歲老人的純真愛戀
1939年農曆4月16日,何根金出生在蘇州吳縣(現吳中區)木讀鎮天平村,父親何漢寶是當地小有名氣的開山料(金山石料)老匠人,母親田妹為何家生下兄妹四人,因病早逝一個,如今健在的有兄妹三人。何師傅是位地道的香山幫匠人,一生只讀了三、四年的小學,就跟著父親吃石頭飯了。細心的父親不想讓何根金一輩子和自己一樣開山採石,就託人找當時香山幫細雕工藝製作功夫比較高的錢金男石匠,讓孩子拜他為師,學習石雕工藝製作中的硬功夫。
學徒期間,師傅只供吃飯,不發工資,沒有固定的例假,也不能經常回家,只有在農忙 季節方可回家住上十天半月。徒弟進門義不容辭要幫師傅做些雜差,相當一段時間,只有遇師傅高興才由師傅邊操作邊講點操作要領,平時只能靠自己的悟性和靈巧。許多人跟著師傅幾年下來,也只能算剛剛入門,要使技藝真正有所長進,還得滿師後通過獨立操作在實踐中不斷求得提高。
初學時必須對各種石料做到心中有數,香山幫傳統雕刻的造型藝術門類凡多,表現形式 多種多樣,僅石料就有花崗石、石灰石、武康石、漢白玉等。其中花崗石,又稱金山石,因原產吳縣木瀆金山而得名。此石石質堅硬,紋理細密,顏色微白帶青,其中有小黑點的「芝 麻石」,光澤明麗,列為上品。石灰石,俗稱青石,紋理細膩,石性較花崗石柔潤。
「我這一生見過的石頭無數,唯有吳縣西山所產的青石最容易上手。這種石有灰色、黑 色、微褐色、藍黑色四種,其中以黑色為上品。武康石主要產地在浙江的北部山區,顏色有 灰、深灰、淺紅三種,質地鬆脆,惟易雕刻。漢白玉就是大理石,紋理細緻,顏色雪白,易以雕刻。」何根金說,不管什麼石料,都得在師傅的嚴格指導下用心、用力製作,不可有絲毫懈怠。另外,香山幫石雕技法必須一一牢記,如圓雕、高浮雕、淺浮雕、減地平面陰刻、凹面刻、陰線刻、素平刻。這些技法不可能在師傅那裡全部學到,但基本原理與概論還是要搞清楚的。「雖然是解放後已經有了新型尊師愛徒關係,但在現實中還存在著不少『教會徒 弟,餓死師傅』的保守觀念,所以在傳藝上許多人往往採取『慢慢來』『留一手』的消極態度。不僅在石雕工藝方面,香山幫所有職業技能的師承中,都會有這些情況存在。」
雖是農家子弟,何根金在地裡的農活卻做得不多。學徒滿師,父親幫他辦過謝師酒,就託人介紹進了蘇州地區採石廠當了一名工人。他這一生最大的官是後來從北京下放回來,成為鄉鎮企業金山採石廠技術總監。並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勇挑重擔承包了吳縣金山鄉採石廠。他總結自己的一生有三個「二十年」,為國家幹了二十年、為集體幹了二十年,最終感謝改革開放的春風把他吹醒,又為自己幹了二十年。現如今和比他小一歲的老夫人祁保珍在自己親手創辦企業的一棟小洋樓裡幸福的歡度晚年。
老人家一講到自己的老伴滿面笑容,一不留神,哈喇子流下來,不好意思的向我致歉! 忙用餐巾紙擦了擦笑著說:「老伴身體比我好。我有職業病,她除了大字不識一個,血壓不高,什麼毛病都沒有。她的娘家在藏書鄉,和我舅舅是一個村的,母親去世早也是苦出生,我舅媽做了大媒,1960 年正月初三我們結婚時她才 19 歲,我剛過 21 歲。那時候全國人民都在大饑荒的無奈中度日如年,我們蘇南地區,相對全國其他地區要好一些,但物資也是嚴重短缺,我們家比其他人家的日子相對穩定一些,父親工作,那時我借調北京工作也兩年多了,雖然是三級工的工資,比在蘇州地區採石廠的三級工工資要高一級,每月收入 58 元左右,不敢說是富翁,在當時當地也算是一個殷實之家了。當時我們家一個哥哥成家後分開過了,一個姐姐也出嫁了。保珍嫁過來剛好幫我父母承擔起家庭的雜務!」
老人家見我一直埋頭記錄,就對不知什麼時候走進來的老伴說了一句方言,老伴轉身準備下樓,被我叫住,我想聽聽老太太講述一些不為人知的故事。可老人家一直愣在那裡看著我不知所云,卻轉身對何師傅用方言說了一通,大概是聽不懂我的話。何師傅大笑,讓她去 給我拿包煙來,老伴這才解脫般的快步下樓去了。何師傅說,你剛才說的話她一句都沒聽懂。 我也無奈:雖然我來蘇州二十多年了,一些地道的老蘇州方言,按理應該能夠基本溝通。
何師傅給我的茶杯添了水,接著說:「我這一生如果還算成功,一大半的功勞應該記在她的名下,沒有她的日夜操勞,這個家早就不成家了。孩子們都是她一手帶大的,我這個人工作起來就是拼命三郎,現在許多毛病都是當年拼命工作積累下來的。如今我對她一直深懷感恩之情,家裡的大事、小事基本都是她當家,對我生活上關愛、呵護,讓我的晚年能舒心快樂,真的是感恩不盡!」
說著,說著,老人揉一揉渾濁的眼睛,我分明看到淚光在眼眶中閃爍。多麼真摯的感情,無聲的淚痕讓我感覺,人生如夢的歲月裡深藏著太多的大愛。既深藏著無數髙潮迭起的生活激浪,更不缺一幕幕旅途中的絕美風景。
人生就是一幅幅不經意間充滿激情與期待的畫面。生命讓我們時時回望,時時惦念。說不是戲是因為在那裡只有一個主角,就是我們自己。那裡的悲歡離合都需要我們自己去演繹、去品味、去斟酌。它們沉澱在我們的心底,佔據了生命中最耀眼的一角。
借調北京,命運中第一次重大的轉折
五十年代的首都北京,到處都是建設工地。我們這批人除了蘇州地區採石廠的職工,還有當時蘇州行署出面從常熟、吳江等地擴招的幾位家庭出身好、專業技能強的工人一起,被 送往北京參加社會主義建設。這批人由於年齡太輕,黨員不多,除了共青團員就是基幹民兵,政治覺悟無可挑剔,組織上把我們放到哪裡,就在哪裡擺開戰場。
我在北京參加的第一個工程是軍事博物館新館的建設。那時候的人和現在不一樣,每逢節假日,常看到大專院校的志願者們乘坐大卡車來到工地參加義務勞動,這其中也常有一輛輛小車開過來,甭管車上是老將軍還是什麼大領導,一下車沒有任何廢話,擼上子就和大家一起幹活,髒話累活還搶著幹。中午食堂送飯過來,大家把手上的活一放下,和老領導們、解放軍官兵、大學生、志願者們嘻嘻哈哈,開著玩笑熱燙、熱飯一掃而光。有時候剛放下飯碗,人群裡一個人高昂的歌聲飄揚起來,隨後大家也都跟著一起唱了起來。
那真是一個不知道什麼叫疲倦的時代,每個人心裏面裝滿對黨的熱愛,對祖國和社會主義建設事業的忠貞。我們雖然都睡在施工現場邊上的工棚裡,但大家每天都創作和分享著各種快樂,常有領班、組長,因為自己分管的任務超額完成而受到工區領導口頭表揚,一高興買來啤酒,大家共享快樂。不管那位工友生病了,大家都爭著去照顧,比自家的親兄弟還要親。儘管每天的工作量很大,但都能超額完成任務。
由於從小系統正規拜師學藝,因此我手上的活和別人不一樣。憑這一點,1958 秋天工 區領導調我去山東文登縣為軍博的工程建設採石料,1959 年春又回到北京分配到細料工區 工作。這是我終生不能忘記的人生轉折,負責我們做細工的王書高是一位山東人,我從他那裡學到很多東西,使我一生受益匪淺。當年我跟師傅學藝,每天就是叮叮鐺鐺的嚴格按指令鑿石頭,根本沒有見過什麼叫圖紙。王師傅見我愛好圖紙,特別高興,沒事時就給我講怎樣 在加工前研讀圖紙,而且自己掏錢給我購買製圖文具,手把手教我學習製圖!
這一技能的熟練掌握對我來說真是如虎添翼!雖然小學都沒有畢業,但在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裡,除了工作我就拼命地向比我學歷高的工友學習文化知識,學習計算公式,學習製圖理論,這些東西的積累和不斷豐富,為我未來的人生鋪墊了厚實的基礎。我個頭雖然不高,但遇到重活累活都搶著幹,工友們都很喜歡我,加上我從王書高師傅那裡學到製作圖紙的真功夫,雕鑿的活,經常都受到工區領導的表揚和讚譽,自己越幹勁頭越大,根本不把叫苦和累放在心裡,就算是偶爾累一下,一夜覺醒來,第二天又是生龍活虎。
在北京工作的那些年裡,除了軍事博物館新館的建設,還參加了國防部大樓、公主墳軍事營地、京西賓館等建築施工任務。
有件事現在想想也很有意思。一次正在工地上忙著,我們領班通知我和幾個工友,一道來到單位領導辦公室,領導開門見山就說:「有個特殊任務想先聽聽你們的意見,我們知道你們幾位都是經過正規拜師學藝的工人,技術操作能力,應該比其他人要強很多,此事你們自己知道就行了,注意保密。」那時是準軍事化管理,領導就是首長,首長的指示就是命令,堅決服從命令是我們的天職,簡單幾句話,我們就這樣被借調到新創建的北京雕塑廠。
在雕塑廠做的第一件作品,就是劉開渠大師親自設計的作品。泥塑小樣和放大模型已經上級領導審批通過,後來才知道這組雕塑作品是毛主席、周總理送給幾內亞政府的國禮。作品由一組幾內亞婦女、兒童、戰士構成,我負責雕鑿細刻戰士的左手。既然已嚴格分工,大家都按照放大的模型雕鑿起來,我做了一半,總感覺按照模型再做下去,戰士的左手比例不夠合理。這時候從王書高師傅那裡學到的知識派上了用場,我有意留下戰士左手下方的石料不做徹底清除,剛好劉開渠大師來現場檢查工程的施工進展和質量。
我一見大師,放下手中的工具,就把大師請到身邊,指著戰士的左手下方,講出我對此件作品的理解,如果能夠再向下沿伸幾公分,就更加突出戰士左手的力度,豐滿了此件作品的整體形象。大師聽了我的提議,並沒有馬上表態,始終沉默著用一支筆在稿紙上畫來畫去,又退到遠處細細品味整件作品。
當時我心裡真的發毛了,也不知道如何收場。人家是大師級的人物,我這個初出茅廬的小石匠,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胡說八道?可就在我正忐忑不安的時候,劉大師快步走到我身邊,突然抬手重重的拍了我的肩膀說:「小夥子,看來你一定會成為一個真正的雕塑家。你的觀點是對的!如果按照模型清除了下面的石料,到時我們即使發現了問題,也無法補救!也許就這一點瑕疵,搞不好影響到整個作品的形象。太感謝您了,您叫什麼名字?我要把你的情況向組織匯報。我們國家的建設,就缺乏像你們這些有高度責任心,能幹會幹,懂專業高素質的匠師!」聽了大師的認可與表揚,我一直懸著的那顆心才放鬆下來。
「一個忠厚、誠實、執著的人才能做成一番大事業。」這是王書高師傅曾經對我講過的話,幾十年來我一直銘記在心。今天我也常用這句話告誡後輩,我是真心希望他們都能聽進去。但能不能真的聽進去?就不好說了!這方面不能逼迫他們去接受!完全靠自己的悟性!
我這個人一生有兩大愛好,聽新聞和讀報紙,幾十年如一日一直自費定閱《人民日報》。 地方報刊雜誌我也定,每天這些報刊雜誌就是我的精神食糧。大道理我講不來,我是共產黨員,是黨員就要聽黨的話,緊緊與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保持高度的一致,這是硬道理。前幾年黨的十八屆六中全會在北京召開,我是每天從新聞報導中,接受靈魂的洗禮。人的年齡增長、身體老化都是正常的生理現象,唯有思想上不能老化。
我的這個小半導體收音機,自己都記不清換了多少代了,每天的早新聞、天氣預報是必 修課,《人民日報》是黨報黨刊不能不讀。要了解天下事、國家大事早新聞是最快的通道!因職業病眼睛不好,電視節目基本不看,不怕您笑話,社會新聞我很少關心。最近我在認真學習黨中央印發的《關於加強黨的政治建設意見》,永葆黨的先進性和純潔性講得太好了,我把「堅定政治信仰、強化政治領導、提高政治能力、淨化政治生態」都摘下來,每天看看想想大有益於思想健康,這些話說得淺顯易懂,但其思想內涵卻很深刻。
共產黨員必須熱愛人民,對國家絕對忠誠,堅持和加強黨的全面領導,堅持黨要管黨,全面從嚴治黨,對新形勢下黨的政治建設各方面工作進行了部署,這真的太好了。黨要管黨說的多有力,對於更好地以黨的政治建設為統領全面推進黨的各項建設,我是雙手贊同,只有這樣堅持下去才能確保我們黨始終成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堅強領導核心。過去看到一些人的做派,真的讓人無語,他們大事幹不來,小事不願做,向上瞞,向下騙。還自以為得意,感覺良好,整天挖空心思向上拍馬屁、向下說假話,他們把人民的公僕,當成舊社會的官僚。這種風氣不改國家就會出現危機。
鳳凰涅槃,回家鄉參加社會主義建設
1962年,整個國家還沒有從三年自然災害造成的危害中復甦過來,各行各業都在精簡 人員,我們雖然屬於總後勤部直接管理,也不能例外。組織上根據中央精神,決定從我們這 批蘇州地區借調來京的五、六十名工匠中,抽出部分職工,下放回原藉參加社會主義建設。文件明確規定,等地方生產搞上去了,大家還是可以再回北京的原單位繼續工作,當時我們 單位(軍直大理石廠)是中央軍委後勤部直接管理的直屬企業,各種待遇、服利都比其它單位好,誰都不願離開,因此其中的許多人思想開始鬧情緒,特別是一些老弱病殘人員思想更低落,我們為首都建設盡了應盡的貢獻,現在身體不行了,就讓我們回家種田,看病就醫都是難題。這種時候,大家也找領導反覆溝通,作為軍直單位的職工,當然必須服從命令聽指揮,堅決支持組織決定,但也應該合理安置好下放職工的切身利益。
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我站了出來。當時我找了七、八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先私下溝通、 商量,最後決定給周總理寫信,表明:我們都是身強力壯的農民出身,回到家鄉照樣可以為社會主義建設作出貢獻,我們主動要求下放到地方務農去。這封信發出去後大家就等待回音,當時不知道怎麼還敢給總理直接寫信,可以說連想都沒有想,就那樣做了。
時隔不久,中央就派了國家總工會一位叫李雨亭的領導來找我們,他帶來周總理的批覆並看望、慰問大家,我陪同李雨亭同志視察了我們的工作環境,他帶來了周總理對大家的問候:「特別感謝你們為祖國首都建設中所作出的貢獻。」李雨亭還說,周總理在批覆中再三要求讓我們代表他向全體職工深表致敬!並且向我們表示:「總理非常關心老弱病殘職工的生活安置,囑咐我們一定要協同總後勤部努力做好他們的看病就醫、生活保障,工資待遇,子女入學等問題。」對於我們主動要求去地方的想法總理非常重視,指示軍委領導同志和國家總工會領導沉下去搞好調研,合理安排現有的人員配置,儘量在不影響企業生產的同時,支持你們的正當要求。此事之後十天左右,上級批示終於下發了,單位給每人提前多發一個月的工資作為生活補貼,7 月 17 日我們回到了故鄉蘇州家裡。
人是回家了,總要解決自己的吃飯問題吧,我就把這幫回來的兄弟們組織起來,開荒造田,種植各種農作物,就連西瓜、山芋也種,蔬菜基本實現自給自足,還學著養豬、養雞鴨。不斷提高自己的生活質量。說真話,當時的實際生活確實比在北京上班拿工資苦,但這條路是大家共同選擇的,沒有一個人有怨言,那時大家都年輕氣盛,大部分人也都結婚生子了,中國人的傳統觀念就是每天能和自己的親人團聚一堂,自然樂在相聚、喜在心頭。人生最重要的不是置身何種境遇,而在於懷抱何種態度來對待生活。我們這一幫兄弟,回來這麼多年,現在想想雖然後來的生活中各有不一樣的遭遇,但都無愧於當年接受黨的教育,其中許多人為家鄉建設,為香山幫建築文化的傳承與弘揚作出了巨大的貢獻!「文革」那些年裡,我們手藝人除了偶爾做一些應景工程,就是田裡勞作,在江南水鄉這塊土地上,只要你勤奮勞作,雖談不上大富大貴,一日三餐總不是問題。因為我們這批工匠去北京前在蘇州地區採石廠有正式工作,其實回來後我們也沒有吃多少苦,就又回單位繼續工作,我因為在北京那些年學到不少真本事,一回單位領導就分別找我們談話,記得當時採石廠的張樹梅書記是個老革命,對我們非常好!由於我在北京工作期間多次受到上級領導表彰(雖然我自己無法看到檔案,從領導對待我的態度,能感覺出來),因此工作一直很愉快。
1978年,改革開放的春風就是那一年開始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上,我們黨作出了改革 開放建設現代化中國的決定。而這之前,我們蘇南地區的鄉鎮企業也剛剛起步,我在地區採石廠有八年工齡,出來後回到我們金山鄉的採石廠工作,原單位每年多支付一個月工資,共計多拿了八個月工資。當時的鄉辦企業吳縣金山鄉金山採礦廠各項設備都很落後,單位除了任命我協助整個採礦廠的技術總管工作,還讓我帶了十七、八個徒弟。在廠領導班子的高度重視下,我提的很多方案都被領導集體研究後採用,後來他們在我所提供資料和口述內容基礎上,制定出了《吳縣採礦技術參數標準》。
老實說,我帶出來的徒弟都是老實本分的農家子弟,他們和我一樣,只會老老實實幹活,其中一個後來有當官的機會也都放棄了,另外有幾個特別能幹的,由於我們這個特殊行業的職業病,也遺憾的過早離世。現如今我自己也是一身毛病,但還活著(這應該感激我的老伴祁保珍)。
1979年7月,中央正式批准廣東、福建兩省在對外經濟活動中實行特殊政策、靈活措 施,邁開了改革開放的歷史性腳步。我們蘇南地區雖然在歷史上就是一個經濟、文化高度發達地區,但中央的精神誰也不敢越雷池半步。話是這麼說,你還不得不承認江南地區的人就是聰明、又能幹,也會幹成大事。中央既有改革開放的政策,就可以在不傷原則的基礎上打一些擦邊球,當時我們廠裡的領導還是怕擔風險的,我在大都市北京見過大場面,膽子也大,他們就推薦我當廠長,我不幹,只同意負責技術指導一類的工作。
說這話時,我們木瀆鎮也辦了雕刻廠,雖然是鎮辦企業,但金山石的原材料不僅充足,更是原產地,這一得天獨厚的地緣優勢是蒼天對我們的厚愛,加上這塊土地就是著名的香山幫匠人誕生地,眾多的能工巧匠深藏在民間,當時的廠長蘇州鳳橋人方海根和吳縣工業公司總經理沈百川很支持我的工作。
我至今都深深懷念沈百川先生對整個吳縣工藝美術、輕工業產品的開發利用、走向世界為國爭光、為國爭取外匯儲備,所立下的汗馬功勞,歷史應該銘記這些先賢。此人是無錫的一個文化人,他曾經在一次公開的大會上發言:「我們吳縣山河處處是寶,歷史底蘊無比豐厚,人文薈萃富甲一方,今天趕上好時代,讓我們走向世界去展示吳中文化,蘇州有的,我們吳縣一定要有,蘇州還沒有的,我們也要想盡辦法解決從無到有!」和這樣的領導幹活不累,我從心底裡佩服這樣的共產黨員。
那些年裡,他帶領我們在探索中不斷掙脫束縛自己的舊模式、舊格局,向國際貿易進軍,在睜眼看世界的同時,號召我們向一切先進的、創新性的新型產業結構優化升級。那些年每年的廣交會,我們吳縣傳統工藝刺繡、紅木家具、石刻造像的成交金額都是空前,每年兩季廣交會我都參加,從那個特殊的窗口窺視到世界最亮麗的色彩。
我除了自己分內的工作,還兼職做了吳縣工藝美術學會十六年的會長,收穫了滿滿的感動與感懷。沒有國家改革開放新政的出臺,哪有我今天的幸福生活?我是在改革開放的偉大實踐中加入中國共產黨的,因此更加珍惜眼前的現實,當年在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進程中,沒有黨的堅強領導,什麼發展社會主義民主,建設社會主義政治文明,推進文化體制改革都是空談,只有徹底的改革開放才會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和今天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的啟航!
分享我們廠的一個鮮活案例。按當時一個有八千職工的鎮辦廠(可能全國也少有),特 別是我們的金山石名揚四海,那時金山石料廠和木瀆雕刻廠的廠長叫陸根大,書記鬱耀東,都是本地人。鬱書記比我大九歲,但整個採石廠大家就是服他。廠長陸根大比我年長三歲,我們三人都以兄弟相稱,我的主要工作是負責全廠技術指導與設備更新。
南京金陵飯店是省府比較早的一家中外合資興建的大型國際酒店,當時金陵飯店籌建的主要領導周總,主動打電話找上門,廠領導就派我出面去南京商談這筆供貨業務。通過接觸,我了解到他們在找我們之前,已經和全國多家石材企業打過交道,因用材量太多,沒有一家敢應下來,在和他們多次商談中,我也在心中細細盤算著自己的家底,我們這個鎮辦企業,是否有這麼大的胃口能吞了金陵飯店這頭大象?
每次談判後,我和書記、廠長在電話裡都爭論得非常激烈,他們最擔心的還是怕工期太 短,冒然攬下這個活,風險太大。誰都怕擔這個責任。我們都是非常好的兄弟,誰也不忍心把自己兄弟往懸崖邊上推,因此在電話中好心地勸我,放棄算了,不要大象沒有呑進去,反而把企業給整跨了。但我經過詳細的計算,認為經過合理人員重組,應該有這個能力呑下這頭大象。書記、廠長看我這樣堅持,只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不過醜話說在前頭,他們倆人一個書記身體健康問題需要休息,一個廠長家裡蓋房子,參與不了太多工作。既然我非得攔下來,一切後果自負,盈虧自己承擔。最終把這筆二百多萬的石材供貨合同籤訂下來!
改革開放初期階段,一筆二百多萬訂單對一個鄉下鎮辦企業來說,簡直就是天文數字。 書記、廠長把權力交給我了,這副重擔我得擔起來。雖然深圳的改革開放春風一陣陣從那邊吹來,但我們這裡相對還要保守得多。我一回單位,立即召集中層幹部、財務部門、特別是現場作業的一線職工代表、各班組負責人開會,把自己南京回來一路上想好的對策和大家交底,這個諸葛亮會議的對策就是打破一切工作常規,所有工區採取每天二十四小時三班倒,全部採取計件工資制,多勞多得按勞分配,充分調動每個人的積極性。人員編制採取原有職工中穿插新招計件工,我們周邊地區的許多種田農民,但對採石建房這一絕活,能人很多,髙手在民間,許多職工回家一動員,真是父子兄弟齊上陣,每天按件結算工資絕對不拖欠,這在我們經濟發展速度相對較高的蘇南地區,也是不敢想像的。
而這一炮真的就被我打響了,周邊的張家港、吳江、常熟都有人找上門要求分包上陣。 本地人一天幹下來,除掙了生產隊的工分,還能見到現金收入,何樂而不為?我讓單位食堂一周飯菜合理搭配,後勤保障緊緊跟上,特別是一些外地人看到吃飯、喝水都免費提供,還每天能掙上五、六塊現錢,到那裡找這種美差?整個工地的採掘場面是,白天熱火朝天,夜晚燈火輝煌,車輛穿梭,高音喇叭不斷給大家鼓氣。4個半月,我人雖然廋了幾斤肉,但金陵飯店的供材業務也按時按質按量提前完成。
我們單位有史以來的第一桶金被我挖掘出來了!當時的轟動效應簡直超出我個人的想 象,就連縣上的各級領導,縣委、政府及縣工業公司的主管部門,都派專人上門收集材料總 結經驗,準備向全縣推廣。我一下成為縣裡的明星人物,凡是縣裡的重大活動都會想到我,多次的廣交會又拓寬了我的眼界。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蘇南地區的經濟發展模式也積極向深圳等發達地區學習,思想觀念發生了質的變化。縣工業公司主動建議我放開手腳大膽幹,並讓我承包了整個企業。
在改革開放的大潮湧動中,我成了一個時代的弄湖兒,企業轉型的壓力和動力把我推向人才竟爭的市場。要生存和發展,必須開動腦筋,迎合市場經濟中的積極因素,所有產品必須和世界接軌,自己沒有信心、底氣和特色拳頭產品,最終必將被市場淘汰出局。那些年裡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真的太難了。置身當時紛繁複雜的市場份額競爭,需要不斷調整思路,清晰地了解市場需求,吸收外來優秀的文化,充實完善自己的產品結構,只有這樣才能生存和發展下去。
土生土長的中國傳統雕刻藝術,一但和歐洲發達國家的雕塑藝術相結合,新的活力就產 生了,這些產品既要有個性鮮明的思想,卻又不能丟掉中國文化「儒、釋、道」厚重的精神內質。兼收並蓄,擇善而從,甚至和而不同——涇渭之水尚且合流,何況文化這條大河?千百年來,中華文化正是以這樣的方式運行發展,並不是外來文化侵佔或打敗了中華文化,而是逐漸成為了中華文化的一部分。兼容並包,溫故知新,古為今用,正是這樣的智慧,使得中華文明成為一條浩蕩江河,一條不會幹涸的活水。每思及此,便會對未來生出許多希冀。滔滔的文明之水,縱然幾番起落,百轉千回,仍然可以聽到它奔流的律動。
隨著時間的推移,現今整個蘇州地區的開發利用,越來越正規,嚴格控制亂採亂挖。我們這裡的金山石,成了國家稀有資源,所有的開採檔口一下子全部關停,取締了過去許多非法採石廠。石雕工藝產品吃的就是石頭飯,原料斷了,財路也就斷了,這時候原材料的更新替代就顯得非常重要。我們的產品結構未變,但原材料由金山石換成了大理石,既拓寬了產品原有的傳統雕刻技藝,又和外銷市場掛上了鉤。我們前行的道路上雖然也橫亙著無數艱險崎嶇,但有國家的好政策,中華文脈就始終不會斷,民族復興也必將成功。
就在採訪結束時,我無意中看到一本1979年的《人民畫報》,老人家不好意思地說, 時間太長了,許多東西也記不清了,他把畫報從桌子對面推給我說:你自己看吧,上面有我的幾件作品,不看畫報我自己也忘了。畫報上刊登了何根金老人的三件作品:普賢菩薩像、敦煌人物頭像、仕女像。這些作品盡顯老人家的造型藝術風格。鑑於何根金石雕工藝的成就,1990 年中央輕工業部專門向他頒發了「從事工藝美術行業工作 30 年,為我國工藝美術事業的發展作出了貢獻」的榮譽證書。
為了發揚民族傳統、振興金山幫石雕工藝流程與技術,何金根偕子何建青於1997創辦 了「蘇州市金山石雕藝術有限公司」。近年來公司的新基地搬到新址,其場區面積之大、技 術人員之眾多、生產能力之強、產品種類之多、運銷範圍之廣、銷售業務之旺,在江南水鄉堪稱之最。何氏石雕工藝,塑、刻、鑿、雕、磨、鑽、鏤、削、切、接等技法無所不用;傳統佛像、建築裝飾、石藝橋梁、任務塑傢、環境石品、動物造型、浮雕碑刻、陵墓供器等產 品無所不及。
目前何建青在父親創造的基礎上,又一次博採眾長,在引進大量人才優勢的基礎上,引 進了大型機械、電動工具、將對高難度的金山石材的切削加工、打磨、雕塑、縷空由傳統的純人技藝,提升到人機互動的現代頂級水準,使何氏石雕藝術更令世人矚目!
(文/丹青 2019 年 3 月 23 日初稿、2020 年 4 月 28 日定稿於姑蘇春華苑書樂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