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11日晚,復旦大學歷史學系教授司佳病逝。澎湃新聞·私家歷史刊發系列追憶文章,以念斯人。
第一次見司佳是在2005年的芝加哥「亞洲學研究協會(AAS)」年會上,她發言的主題是「洋涇浜英語」,那個報告會場很大,我因為到晚了,只能坐在最後一排,遠遠望到臺上有一個短髮女學生在講晚清中西方人在上海交流時語言的接觸方式。與前幾位發言學者不同的是,她報告時青澀的學生腔是非常明顯的,我專門看了一下會議手冊,發現該場會議的報告者中只有她一人是博士生,其餘都是有教職的學者。從題目看,第一直覺她應該是復旦畢業的學生,突然聽到她說有些「洋涇浜英語」現在「我外婆的生活中還時常會流露出來」,於是她舉了「水門汀」和「斯別靈鎖」等例子,當她用上海話說出這幾個詞時,立刻變身為一個活靈活現的上海小姑娘,讓我格外驚喜,猜想她可能是周振鶴先生的弟子。茶歇時,我們隨便聊了一二句,確認了我所有判斷,那時她還是賓大的博士生,師從著名漢學家梅維恆教授。當時我們具體談了什麼,我已不記得了,只是發現這個漂亮的上海女孩笑起來眼睛是會發亮的,而這樣的感覺一直等到她回復旦歷史學系,我們共事13年間,一直沒有變過。可誰曾料到,自2020年10月11日起,這份感覺竟會成為永久的追憶。
司佳教授與其碩士時期的導師周振鶴先生去年6月3日司佳因心包積液突發昏迷,輾轉新華、長海和中山醫院治療,最後在長海醫院手術,兩天後,我與孫青相約去醫院看她,事先與她通了微信告知去醫院的時間,到醫院見到她時,依然是笑盈盈亮晶晶,一點病態的樣子也沒有,輕鬆地與我們講手術臺上聽到的醫生們說的笑話。出院不久,我與她電話聯繫,她告知我說長海醫院在抽積液時還作了一個病理切片,懷疑有腫瘤指標,她決定去腫瘤醫院作進一步檢查。前一天晚上,我有些不相信又微信問她為什麼一定要去腫瘤醫院檢查?她馬上打電話過來,說自己已經查看了許多相關的資料,並講了一大堆的數據與指標,說去腫瘤醫院是為制定治療方案,目前海外已有靶向藥物。最後我問她懷疑是什麼腫瘤,她說是「間皮瘤」,一種我從未聽說過的疾病。儘管她的語速還如之前一般飛速,口氣也很自信,但我還隱約地感覺到她的極度不安,在掛電話前我不放心地問了一下,明天是否要我陪你去,她立馬接口說好的呀。放下電話,我馬上在電腦上查了「間皮瘤」,資料顯示這種病有良性與惡性兩種,惡性的腫瘤目前沒有有效的根治方法,常見的是胸膜積液,晚期是心包滲液,我的心一下子就抽緊了,轉而又想如此兇惡的病怎麼可能落到善良明亮的司佳身上。第二天陰天,張巍老師陪司佳去腫瘤醫院,我在醫院與他們會合,醫生察看得很認真,因為長海醫院病理切片檢查還未全部完成,所以數據不足於制定治療方案,醫生囑咐先服一些營養的藥,做好治療準備。他們夫婦倆人離開醫生辦公室後,我回頭又進去詢問了醫生,病情究竟如何?醫生說此病兇險,時間不長,發展很快的。與他們夫婦在門口分手後,站在陰霾天氣下的腫瘤醫院院中,我的眼淚噴湧而出,真得無法想像這樣的災難會降臨到司佳的身上,胸口堵到陣陣發痛。與司佳相熟是在她正式入職復旦後,原先我們並不在一個教研室,張巍老師的辦公室就在我的辦公室樓下,司佳時常會下午4點左右到張老師辦公室工作,有時聽到我在樓上走路的聲音,她就會打電話來說,你在呀,我上來哦,每次她推門進來總是笑迷迷的,隨手帶兩小袋核桃,或是桃花膠,分我一份,就坐下來聊會兒。因為我們倆人都做傳教士和中外文化交流史研究,早期她偏向語言學方面,我一直留在醫學傳教領域,雖然方向不同,但在某些方面和領域還有相通之處,交往的學術圈多有重疊,也時常會參加相同的會議,交流相對多些。司佳、張海英、孫青和我四人還組織過一個專題參加日本關西大學東西交涉學會的國際年會。我們的研究多以教會檔案為基礎,彼此會分享在檔案館查到的資料和經驗,有一段時間她做聖經三字經研究,碰到我就說三字經中有醫學內容,我發給你喲。有一次她來找我說,受邀去荷蘭參加一個學術會議,會談醫學傳教士,她說發現醫學傳教士其實是一個蠻有意思的題目,我給她推薦了些資料。不久她打電話很認真地對我說,有一件事想要與我溝通一下,她發言的那篇稿子荷蘭雜誌要她寫成文章發表,她特意來徵求我的同意,我覺得很奇怪,說這是你的研究,為什麼要取得我的諒解,她急促地說,因為大家都知道高老師是做醫學傳教研究,她寫文章等於踏進我的領域,當時我就笑了,哪有這樣的道理,史料放在那裡,誰做研究不可以,即便是同樣的史料,你我做出的成果肯定不一樣的,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她怏怏地說,其實有許多人是在意的。我原以為司佳如此尊重學術規範,是因為她在西方接受過嚴格的學術訓練。司佳離世後,我在看她的生平時才注意到,她曾是上海唯一參加全國學聯大會的中學生,17歲就考入復旦大學文基班,23歲獲全額獎學金去美國讀博士,回國任職歷史學系副教授不過29歲。在人生的任何一個階段,她都比同輩人年青,可謂天才少女。當大家在讚美她年輕有為時,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少女過早地進入以男性為主的成人學術世界,她需要保持怎樣的一份小心謹慎,才能和這個與她年齡不相稱的世界打交道,我想起表面看似張揚自信的司佳一說話就容易臉紅,拍照時微笑中總略帶羞澀,這或許是她真實的寫照。
司佳出色的學術成果,緣自於她的勤奮和自律。我轉到近代史教研室後與她的直接接觸就更多了,有好多次我們在凌晨通微信討論問題,包括她新一年的研究計劃等,近兩年她從語言學研究轉向文本分析,以傳教士手寫文檔為主,先是聖經三字經、後在倫敦大學亞非學院檔案館發現《梁發日記》,以及十九世紀中國舊海關檔案文書。這三個方向與我的研究都有交集,在學術上的交流也更頻繁了,有一次我表示傳教醫生的蛇形天書難以辨讀,她得意洋洋地對我說,我現在基本能辨認傳教士的手稿了,這是需要持之以恆地研讀而耐心地辨析才能煉就抵達的功力。僅三年時間,她就在《近代史研究》和《世界宗教研究》上發表了兩篇關於梁發的言行和思想的重要論文,與此同時,她還在翻譯湯因比的《中國紀行》。有一年教研室籌辦一個大型國際會議,請她代擬一份英文邀請信,我想此事對她而言是舉手之勞的小事,沒想到短短的一份邀請函,竟花了她好幾個小時,然後對我說,回家讓張老師再修改一下,「他的英文更典雅」。
《中國紀行:從舊世界到新世界》她生病期間,原本計劃去參加幾個學術會議,最後都無奈放棄,但是在上海的學術活動她儘可能參加,教研室討論年度計劃和教學安排會議她也積極參加。每次來學校,依然修飾得精緻漂亮,穿著她喜愛的菲拉格慕絳紅色皮鞋,這樣的精神狀態容易給人產生一種假象,司佳的病並不是十分嚴重。我一度懷疑一年前腫瘤醫院醫生的判斷,我曾詢問她化療後的情況,她說反應不大,自己也儘可能多吃食物以保持地體力。年初,我問她今年在學術上有什麼計劃,是否想開個會之類的,她回我說,開會可能不行,但文章還是會寫。疫情期間,她告訴我還去醫院治療,6月通電話說,靶向藥物起作用了,腫塊在縮小,我聽了非常高興,我甚至相信她在新的一學年可以回到學校工作。8月底史地所張曉虹所長電話我詢問司佳情況,問是否可以一起去看看她。我隨即發微信問她:「好嗎?在家還是在醫院?」沒想到司佳立刻給我打電話問道:「你問我好嗎?是什麼意思?」我有些緊張,說沒有什麼,就想疫情這麼長時間,不了解你的情況,想來看看你。她說此次化療反應比較大,臉腫了。我明白司佳的顧慮,她極講究體面,不願以此形象示人,於是我就說好吧,等你臉腫消了之後我再過來看你。8月底到 9月初,教研室正好有一系列研究生網上講評會,8月 29日的講評會中有一位是司佳的學生,那天上午,我發微信給司佳告訴她今天她的學生沈園園會報告梁發研究,司佳回問要了會議室的代碼,很快進入網上會議室,全程聽完此次活動,最後還對三位發言同學的文章作了點評。那時聽出她的聲音氣息虛弱,有些力不從心了。下線後她對我說這樣的活動,她躺在床上也可聽,下午的會還會再聽。期間我們又談了些梁發研究的內容,我問她是否見到過梁發從事醫學活動的檔案,她回微信說:「醫學方面梁本人材料中我好像沒有見過。梁家在廣東當地其實有材料的,有海外華人紀念他寫的他自己以及家庭材料」,並說中山大學姚達兌教授或許知道,「我有機會也問問他」。9月4日,我找到梁發在廣州合信醫院工作的資料,馬上與她分享。
9月開學伊始一片慌亂,無暇與司佳聯繫,想著國慶期間或許可以去看看她。10月長假十日內,自己被安排了兩場重要演講,整個假期就是在準備論文和PPT。而自己的生活又極不安寧,九旬母親似老小孩子般,隨時會拿起電話或發語音騷擾人,甚至會要求我立馬去她家裡,2月下午,我剛開車出母親家的小區,就接到劉金華書記的電話,說司佳不行了,劉老師的話音幾乎要哭出來了。一年前腫瘤醫院醫生說的「兇險」兩字猛烈地撞擊著我的心臟,劇烈疼痛,我無法相信司佳真的會到最後時刻,想到她是那麼的年輕,那麼地愛孩子愛家庭愛學術愛漂亮,孩子還如此幼小,怎捨得撒手離去,我難過得無法開車,只能將車停靠在路邊。
7日與劉老師和黃洋老師去醫院看望司佳,我們問醫生,是否還有希望,醫生表示回天乏術,又問司佳知道自己的情況嗎?醫生說她如此聰慧,怎會不知。是呀,早在一年前,司佳就已將自己病情的走向摸得清清楚,以其爬梳辨析檔案的功力,要查找與疾病相關的資料,並根據材料分析病勢不是易如反掌嗎?想到這一年半以來,她以怎樣的毅力和控制力管理自己的身體與情緒,每每以最佳狀態示人,不讓周邊的人擔憂,她的勇氣和意志力非常人所及,就像在學術界一樣,再次展現出她超人的能量。那幾日,我一邊關心著醫院的情況,一邊準備著自己的演講,好幾次,突然悲從中來,淚流滿面,無法自制,我真的很想問一下司佳,那麼長時間裡,你有過恐懼嗎?
10月15日,送走司佳後,我打開與她交流的微信,我們最後一次交談停留在9月8日12點 23分,那天我正在翻譯書稿,遇到一個常見單詞,思考良久,無法找到準確而合適的中文,當時,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司佳,感覺這個問題只有她能幫我,於是微信問她,沒有任何停頓,她即刻回復了我。現在想來,那時她已病入膏肓,卻未讓與她對話的人有絲毫的察覺,她就是那麼要強,不想示弱,想將完美保持到最後。
司佳天性穎慧、熱愛生活、執著學術、追求完美、堅定好強,而現在的我是一片傷心畫不出她的明亮笑靨,一切盡在追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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