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收徒,徒弟向師父行跪拜禮。圖片來自網絡
近見一號稱土家野夫的人物張羅收徒,本也無可厚非,收幾個徒兒乃其私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無關他人。但我注意到了其收徒儀式的荒唐:居然讓他弟子為其行跪拜之「禮」,這就有點茲事體大了。顯然,此一行止多少觸犯了現代社會所倡行的人與人之間的平等之原則。基於此,我有點按捺不住,必須說幾句了。
沒有任何人有資格讓人跪拜,這是我堅持的基本理念,雖然我不反對別人這麼做。就像在開明社會,我們允許小人的存在,並同樣賜之以自由之權,但是,這並不等於小人一旦獲了此權就不再是一個小人了——從社會人格而論,你還是小人,只是你有權利做一個小人而已。
所以,土家野夫所行的跪拜一事本不必討論,一如郭德剛、趙本山之流的「收徒」不值得我們討論一樣,因為不入高貴者流。但是,土家野夫在面對眾家的質疑與非議時,居然信誓旦旦寫了一篇辯護詞,拿出「文化傳統」為其臉上貼金,招搖過市,這就顯得格外滑稽了。也正是因了他的這一公開辯護,這個跪拜事件成了一個人們紛議的準公共事件,既然「公共」了,那麼我們似乎也就有權對此作出自己的價值判斷了。
跪拜,本質上就是一個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的變體,或曰變形反應,它是對人的精神與心理的柔性佔有並侵入,並以絕對權威之形式實施對被跪者的精神駕馭與統治。所謂斯德哥爾摩綜合症,乃是因了一次發生在斯德哥爾摩某銀行的搶劫事件,社會與心理學家不無驚異地發現,被劫者居然忠貞不渝死心塌地地愛上了搶劫者,這一奇異現象引起了學者的注意,由此進入了心理與社會學之研究,此一研究的結果就是誕生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一說——它仿佛是嵌入我們人性中的某種精神基因,與生俱來,一旦遇上合適的時機、條件與場合,便會發作與發酵,從而左右人的精神與心理。但被左右者卻對此一無所知,而且誤以為被該綜合症所左右的心理並非來自「被左右」,而是出於自我選擇。
嚴格說來,這就是一種精神病症。此一斯德哥爾摩綜合症之發現,警示著現代人必須對發生在內心深處的、不為一己所知的、對某物或某人的崇拜與依附需要有所認識,因為它是一種你所看不見的精神綁架形式(比如現代青年對某女神、小鮮肉、偶像的精神迷戀與崇拜,就屬於這類斯德哥爾摩綜合症)。所以說,清醒者必須對此一病症保持高度警覺,無論它以什麼樣的形式、面目出現實施這類綁架,我們都必須警惕且遠離它對人的操控。
跪拜儀式,就是一個顯而易見的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式的精神綁架。儘管為此辯護者會說跪拜者是自覺自愿的,無人綁架。我在上述中已說明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的典型特徵:它的精神綁架貌似無人在場,貌似是你自願作出的選擇與決定。不過,這一「綜合症」有一個存在性的前提條件:被綁架者對其行為的選擇,其實是出自於對另一存在體——你所崇拜的物或人——的崇拜,於是便有了一種被催眠般不由自主的精神依戀與依附。這時,他會變得對此一「對象」無體投地,個體之存在性與理智已在無形中喪失,只有惟命是從。而跪拜這一姿勢,就已然經典性地或象徵性地說明了「五體投地」的存在事實。
在辯護詞中,土家野夫還口出狂言,號稱「我就是江湖」,看了讓人啞然失笑。
先說有「江湖」嗎?所謂江湖,不過是從《三國演義》與金庸小說中衍生出來的一個虛構的存在。現實存在的只有民間社會,即自組織性的相互合作與協調的小共同體。那麼這位土家野夫為什麼要宣稱他代表了「江湖「呢?不外乎江湖中一老大式的人物存在,可以呼風喚雨,可以操控江湖,以至江湖上可以風生水起。同時,江湖因有其傳說中的神秘性與另類感,讓一眾不明真相者亦無腦之人容易被這一「傳說」所擄獲和追隨,甚而被洗腦。
為了讓此一「江湖」變得煞有介事,像模像樣,一如《三國演義》中的桃園結義,我們的「傳統」又製造出一套符合江湖規則的儀式,由此,江湖一說便誕生了,其實它仍然是民間社會的一種另類存在形式而已。可一旦被人冠之以「江湖」,那些人生中的失意者、青春期的騷動者、負氣仗義者,便堂而皇之嘯聚在了一起,共同推舉或擁戴一橫空出世之老大,然後排排座次,立個山頭,這就可俯視天下了。其實呢,他們還是置身民間社會中,只是為了譁眾取寵換一說法而已,此一說法的「合法性」追溯其源頭,還是來自虛構中的《三國演義》。
熱議中還有人說,跪拜是拜「義」。果真如此嗎?君不見跪拜者的頭頂上還坐著一居高臨下的「老大」嗎?那是在拜人。義,在這裡是被扭曲的。義,向來是抽象的,存在於我們的一腔熱血中、我們的心中,沒有一個需要跪拜的「老大」。若有了,那就是跪人而非拜義,這中間是有本質區別的。另外,沒了跪拜就沒了所謂的春秋大義嗎?再者,義之本身,我們是否也須重新審視與質疑?還有,一個具體的存在者(所謂受跪拜的師傅或老大)能說明他就是大義的完美體現者嗎?能說他就代表了「義」?
所謂荒唐乃在於此。
即使說到傳說中的「義」之鼻祖——關公,也本是個地地道道的投降者,更無所謂千裡送皇嫂與千裡走單騎。據史書《三國志》記載:「建安五年,曹公東徵,先主(劉備)奔袁紹。曹公禽羽(關公)以歸,拜為偏將軍,禮之甚厚。」在《三國志-武帝紀》中又寫道:(劉)備走奔(袁)紹,(曹操)獲其妻子,備將關羽屯下邳,(曹操)復進攻,(關)羽降。」
一句「羽降」足見關羽當時是降了的。而《三國志》中亦不見關羽義薄雲天地送皇嫂與千裡走單騎。顯然,那一出自《三國演義》,看著讓我們感慨不已血熱衷腸的段落,乃是出自虛構。拿一個虛構之義來壯一己之私,這多少有點沽名釣譽了。
二十一世紀了,人還活在江湖,我不知這是悲是喜?
其實說穿了,江湖亦屬小型化的專制體制,只是與大集權在利益分配上有了衝突,但本質如出一轍,甚至同構對應。比如它們都需要一個絕對核心,都需要講究絕對忠誠與服從,為什麼讀書人就看不到這一點呢?有人會說,江湖之人行跪拜是正常的。那麼我想問了,在我們今天這個時代,所謂江湖,莫非就等同於跪拜?無跪拜則無「江湖」嗎?又有人說,江湖有道義規矩。那我想強調一句:道義規矩並非僅在江湖,江湖之外亦存規矩。江湖只是某些人瞞天過海一託詞。甚至還有人說了,江湖一旦滅了,民主思想也無存了,此一說法實屬荒謬。我想問的是,我們是因了江湖,還是基於我們獨立的個人存在而秉持民主思想?可見思想啟蒙在中國,道路依然漫長,我們還陷在非此即彼的思維模式中。
圍繞「收徒跪拜」事件,還有一種常見的觀點,認為此一跪拜僅屬私域,既是私域則別人無權幹預。在我看來,所謂私域無權幹預一說,指的僅是權力者無權涉入,但作為一種「文化」現象,皆可進入社會批判的視野與範疇,不能因其屬於私域就獲得了無權者之批評的赦免。畢竟,批判與揭露跪拜陋習無關幹預,它僅涉及對現代道義與人之尊嚴的捍衛。
但即便如此,你依然可以堅持你之跪拜。但批評自會在其文化批評中履行它的必要之職責,別人同樣無權幹預——這也包括一意孤行的「跪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