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樹人老師
文 | 姬學友
周樹人是魯迅的原名,魯迅是周樹人的筆名。一般情況下,這兩個名字是有分工的:筆名多用於創作,比如寫小說,做雜感;原名多用於履職,比如在教育部做官、到學校當老師。魯迅做官時間很長,從1912年算起,有14年之久;魯迅做老師時間更長,從1909年6月就開始了,持續18年。魯迅每到一個學校做老師,不管專職的,還是兼職的,用的都是原名,且頗為敬業。故尊一聲周樹人老師,當不至於辱沒了魯迅先生。
❶
魯迅一參加工作就做了老師,「在浙江杭州的兩級師範學堂作化學和生理學教員」。公允地說,作為老師的周樹人,嚮往的是外面的世界,信奉的是人往高處走的老話。所以跳了好幾次槽:「第二年就走出,到紹興中學堂去做教務長,第三年又走出,……做了師範學校的校長」,直到永久性地走出故鄉,到北京教育部去做部員,改行搞了行政,才算穩定下來。
做了官的周樹人,職位是僉事兼社會教育司第一科科長。按他自己的說法,「僉事這一個官兒倒也並不算怎樣區區」,工資水平也比較可觀,至少比時為北大圖書館助理館員的毛澤東高30倍。但他還是不在乎個人名分,不計較學校層次,到北京的多處學校兼課。據有關資料記載,周樹人老師不僅「兼做北京大學、師範大學、女子師範大學的國文系講師」,也到諸如大中公學這樣的中學教書。也就是說,周樹人老師在北京做官期間,始終沒有脫離教學第一線。周樹人老師兼課,是按鐘點收課時費的,目的在貼補家用。儘管不是盡義務,但賣力;不是混職稱,但用心;不是作秀式的走基層、轉作風,但務實;也不是言必稱創新、以教改或課改的名義胡折騰,但有效。這也有眾多的材料為證。
周樹人老師就這樣穩穩噹噹做了十多年兼職教師,結果還是跳槽。1926年8月,他又從北京走出,「去做廈門大學教授」了。這年「十二月走出,到廣東做了中山大學教授,四月辭職,九月出廣東」,十月抵上海,從此脫離職場,專事文學創作。
成為自由撰稿人之後的周樹人,不肯再進學校教書,因而不再具有老師的職業身份。但他堅持在業餘時間從事繼續教育,組織短期講習班,進行單獨指導,因而培養人才的方式更靈活,更多樣。
方式之一,繼續教育,準確地說,是繼續教育之一種,函授。周樹人老師的函授教育,對象多是文藝青年。時間可長可短,程序極為簡單。不用考試,無需繳費,也不發文憑,主要以信函往來的形式輔導答疑,話題廣泛,但沒有具體科目。如果感覺投緣,文藝青年可以選擇合適時間登門求教。如果獲得信任,周老師還會主動約談文藝青年,喝喝茶,吃吃飯,聊聊天。這算是不定期的定點面授。許廣平說,「許多散處各方的青年,無間遠邇,都來請教,他不啻在家裡開了一個義務的木刻函授學校,而且是不定期限的……」,許廣平說的是木刻愛好者,也可指文藝青年。
方式之二,短期講習班,主要對象是青年木刻愛好者。1931年8月,魯迅舉辦了為期6天的木刻講習會,「請內山嘉吉君教學生木刻」,並親任翻譯。旨在介紹版畫知識和技法,提高木刻愛好者的藝術水平和能力。魯迅還貢獻出自己的版畫收藏用以學員觀摩,並做主講。講習會結束三天之後,8月24日上午,魯迅還約請社員到北四川路底施高塔公寓看畫片、畫冊,並講解一小時。1936年10月8日,去世前11天。周樹人老師雖已重病在身,還是前往上海八仙橋青年會觀看第二次全國木刻流動展覽會。參觀過程中,他又和在場的青年木刻家們進行了座談,並就木刻創作的真實性和作家的修養等問題發表了精闢的見解。比如看到李樺的木刻連環畫《黎明》多達90幅,便說:「連環畫是無須這麼多的,最好是二三十幅,短小精悍往往比長篇大著有力,作家應該寶貴自己的精力和時間。」青年攝影家沙飛當日拍攝的系列照片顯示,在這次座談會上,周老師精神狀態很好,不像一個病人,有一張照片,甚至在大笑,這在魯迅照片中是難得一見的。內山嘉吉後來看到了沙飛的這些照片,感慨地說,魯迅的笑容使他想起1931年辦木刻班就熟悉了的那種「文靜而和藹的笑容」,「魯迅先生帶著笑容的照片並不多見,除了這張之外恐怕很難找到其他的了。」這難得一見的笑容,流露的是一位辛勤的園丁,眼見青年桃李日益成長時那種由衷的欣慰和欣賞之情。
方式之三,單獨指導,有點像現在的博士生導師指導研究生。不過魯迅一向看不慣「那掛著金字招牌的導師」樣的人,主張青年們與其「尋什麼烏煙瘴氣的鳥導師」,「不如尋朋友,聯合起來,同向著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所以還是不稱魯迅導師好。周樹人老師晚年貌似熱鬧,實際比較寂寞,可以「隨便談談」的朋友式的學生不是很多,僅胡風、黃源、柔石、馮雪峰等少數幾個入室弟子,不過這幾位都是個頂個的人才,其才氣和水準,縱是當今那些「掛著金字招牌的導師」一類,也難以望其項背。晚年的周樹人老師不是官員、不做老闆,只是個著名的自由撰稿人,有時也不敢著名,著名了即遭刀砍斧削,或發不出去。因此沒有足夠的權力,也沒有多餘的金錢,給弟子們頒發博士文憑,或者弄幾個國家級項目,更無法提拔他們做官。所以弟子們不僅沒有得到實際利益,反而經常受到擠兌,或者批判,有的甚至橫遭殺身之禍、牢獄之災。但他們無怨無悔,他們敬仰老師的人格、學問和風骨。
❷
盤點起來,魯迅在杭州、紹興、廈門、廣州四地做專職老師時的教學成績不是很大。主要是任職時間太短,來不及發揮作用就辭職或跳槽了。倒是在北京做兼職老師和在上海做業餘老師時期,教學成果實在豐碩,稱得上累累。比如在北京大學教書,所寫講義《中國小說史略》由新潮社、北新書局出版後,至今還是學術界推重的權威學術專著。雖然不是「重大」項目,但意義足夠重大;沒在「國家級」出版社名號,但水準遠超國家級。比如在北京師範大學任課,所教學生許廣平,在校期間被校方稱為「害群之馬」,自然與「好學生」無緣。後來卻成了周老師志同道合的愛人,著名的《兩地書》的主要作者,第一部《魯迅全集》的出版組織者和策劃人,天賦和能力一點也不在如今的長江學者或一級教授之下。周樹人老師的函授教育成績也很可觀。函授生中,有不少年輕人如川島、臺靜農、李霽野、蕭軍、蕭紅、增田涉,以及一批木刻青年,如李樺、陳煙橋、曹白等,比較有名,和老師關係也比較和諧。也有個別話不投機以至絕交的,如高長虹、徐懋庸。不誇張地說,周樹人老師以一己之力培養的文藝人才,抵得上以他筆名命名的文學院。
周樹人老師雖然教學成績斐然,但沒有人想起要授予他國家級教學名師或全國優秀教師的稱號,他自己好像也沒有這方面的意識,或者壓根不在乎。他照例教書,育人;照例在課堂上、講習班上、座談會上南腔北調,談笑風生;他的講演也思路清晰,幽默深刻,雖然他很謙虛地說:「我曾經能講書,卻不善於講演」。「講書」就是教書,周樹人老師對自己的課堂表現還是心中有數的。凡是聽過課的學生,也都認可周老師「能講書」的自評。
舉賢不避內親,先聽聽許廣平是怎麼說的:
「聽過他講話的人們不會忘記,無論在北京,在廈門,或在廣州,他的講課都是那麼吸引人,以致別系別科的學生,或校外的學生,都一致地津津樂道聽過他的課,而且在每個地方都一樣地得到熱烈擁護,其中必定有道理存在著」。
她還非常生動感性地描述了周老師上課時的情景:
「講授功課,在迅速的進行。當那笑聲還沒有停止的一剎那,人們不知為什麼全都肅然了。沒有有一個人逃課,也沒有一個人在聽講之外拿出什麼東西來偷偷做。鐘聲剛止,還來不及包圍著請教,人不見了,那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許久許久,同學們醒過來了,那時初春的和風,新從冰冷的世間吹拂著人們,陰森森中感到一絲絲暖氣。不約而同的大家吐一口氣迴轉過來了。一致愛護的魯迅先生,在學生中找不出一句惡評」。(《魯迅與青年》,原載1938年10月16日《文藝陣地》第二卷第一期,後收入《欣慰的紀念》)
再看看創造社元老鄭伯奇的回憶:
「怕是有病的關係吧,魯迅先生的聲音並不高,但卻很沉著;口調是徐緩的,象是跟自己人談家常一樣的親切。
在樸實的語句中,時時露出諷刺的光芒。而每一個諷刺的利箭投射到大眾中間,便引起熱烈的鼓掌和鬨堂的笑聲。
不知什麼時候,屋子裡添進了那麼多人。偌大的一座講堂是擠得水洩不通了。連窗子上面都爬著挾書本的學生。」
著名學者林辰在《魯迅傳》中是這樣介紹魯迅的演講或教書的:
「他說的國語,略帶一點江浙味,吐音清切,引證比喻,又均適貼而富於幽默感,使聽眾既易理解,又感興趣。」「每一個聽過魯迅演講或教書的人,一定都能證明:魯迅不但善於作文,就是演講,也很能吸引聽眾。」
周樹人老師一生沒有得到過來自政府方面的獎盃,但他贏得了眾多青年學生的口碑。
❸
作為老師的周樹人有兩大長處為他人所不能及,一是向來勤苦做事,事指學問和藝術。周作人說,魯迅「做事全不為名譽,只是由於自己的喜好」,「不求聞達,但求自由的想或寫,不要學者文人的名,自然也不為利。」他認為,「這是求學問弄藝術的最高態度」,「以這種態度治學問或做創作,這才能夠有獨到之見,獨創之才,有自己的成就,不問工作大小都有價值」。學問和藝術,是周樹人之所以成為受學生歡迎的好老師的深厚人格背景。二是對待學生如朋友,熱情,誠懇,毫無保留,沒有那种師道尊嚴式的講究。請看他給青年木刻家李樺的信:
「但先生的木刻的成績,我以為極好(以下舉七八件具體作品名目)……不知道可否由我寄幾幅到雜誌社去,要他們登載?自然,一經複製,好處是失掉不少的,不過總比沒有好;而且我相信自己決不至於介紹到油滑無聊的刊物去。」
對這段話,著名畫家陳丹青做了畫龍點睛的解讀:
「這不是兜上門去的要幫忙麼:又體察畫家對於複製的挑剔,又保證不送去蹩腳的地方,不獨是尊敬藝術家,簡直有點寵——」
魯迅熱心,為了幫助青年木刻愛好者開闊眼界和提高眼力,魯迅常自費出版外國和本國的版畫集分送或寄給他們,寄了,送了,還請對方寬舒,以打消顧慮。再看他給另一位青年木刻家曹白的信:
「但是您似乎感情太勝。所以我應該特地聲明,我目前經濟並不困難,送幾本書,是毫無影響的,萬不要以為我有了什麼損失了。」
要是有足夠的耐心,讀一讀周樹人老師給函授生川島、蕭軍、蕭紅等的信,就更能感得他對青年人的關心和愛護了,更能了解他的函授教育的優長了。周海嬰說,父親從日本回國後實際上一直從事教育工作,是個教育家,「父親與學生的關係是親密無間的,他說話很和藹,是個溫和的中文系老師」。有時我想,信中的周老師事無巨細,無微不至,如婆婆之對小兒,那種千叮嚀萬囑咐,是不是過於絮叨了;那種認真勁兒,是不是過於迂腐了。
❹
周樹人老師是人,不是神,他也有不少被人挑剔指責的地方。比方說,處事上的好較真,容易被認為是偏激或記仇;性格上的老天真,容易被人調侃或利用;作文上的敏銳和鋒芒,容易被理解為多疑或不寬容。
例證一,周老師很不善於密切聯繫領導,如他的直接上級教育部長兼司法總長章士釗。不只不善於,明明知道文言是領導的看家本領,還公開嘲笑領導的文言文不好,讓領導情何以堪?天賜良機,周老師很快就讓領導抓住支持女師大學潮的把柄,就勢免去職務。偏偏周老師不服,以僉事兼科長之微,上訪到平政院,舉報自己的部長兼總長以權謀私,「倒填免職日期」。這一場上演在民國的司法秀,屬於典型的民告官,竟然不可思議地以周老師贏了官司而告終。可見,這法官一點面子也不講。擱現在,人家是章「老虎」,倒填就倒填了,免職就免職了,一個基層小吏,除了忍氣吞聲,或求告無門,你能把他怎麼著啊!
例證二,周老師不懂得「吃人嘴短,拿人手軟」的道理。套用現在的話說,周老師無疑屬於那種教學科研型的人才,讓他專門搞科研,為學術而學術,不一定有什麼成效。下面這件事足可以證明。考慮到魯迅沒有任何職務,也沒有國家級項目資助,時任國民政府大學院院長(相當於教育部部長)的蔡元培,誠聘魯迅為大學院「特約撰述員」,月薪300大洋。這是個閒職,不需要上班,沒什麼約束,也沒有具體要求,唯一的條件是要求受聘者埋頭進行獨立的學術研究。但魯迅並沒有拿出相應的成果來,連一份感謝國家、感謝領導的表態文字也沒有。不僅沒有,在他的雜文裡,還是一如既往地抨擊國民政府治下的黑暗面。此事被後來兼任教育部長的行政院長蔣介石知道,認為周老師「惟數年以來,絕無成績」,於是果斷予以裁撤。還好,蔣部長沒有小氣到責令屬下讓周老師將四年薪水如數退回的程度,也沒有敏感到大V周老師的公開言論已經到了「妖言惑眾」的程度,像後來的蘇雪林女士所說的那樣,否則早就把周老師捉將官去了。
例證三,周老師為文不夠溫柔敦厚,欠點中庸之道。表現在眼光太毒,語言太辣,是非太明,得罪了不少自我感覺良好或不好的闊人達人閒人。典型的例子是,「正人君子」、「文人雅士」本來是一個很好很體面的稱號,經周老師筆下一演繹,意思全反了,似乎與偽君子、衛道士、男盜女娼成了同義語,弄得誰都不願也不敢再戴上這頂曾經令人肅然起敬的桂冠。再有,人與禽獸本來是有很大的區別和不同的,經周老師別有用心的反覆強調,某種禽獸如叭兒狗、媚態的貓、趙家的狗等等,似乎與某類人有些同質化了,或者說某類人與這種禽獸有些同質化了。無怪乎周老師當時就遭致某類人的不斷圍攻,忌恨,詛咒。直到現在,還有某類人不斷在說,魯迅偏激、多疑、不寬容、不合時宜、不具建設性。連我這樣的白丁,也多多少少受了一點周老師的不良影響。有時候碰見一隻體量不大的寵物貓,會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細細地打量它的表情。越看越感不到它的可愛和乖巧,越看越覺得這隻媚態的貓滿臉都是世故和陰險,從鬍鬚到眼角。
不過,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單從教書育人的角度看,從取得的教學成果看,周樹人先生還是個挺不錯的老師的,以往不多見,今天更少有。
(作者單位:安陽師範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