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三類解讀都有肯定,都有否定,無一完全置可。我也有我對這個事的一些看法。我以為,關鍵要看宰予同學晝寢事實前面的定語,也就是你看、問、聽、思的過程,這是你得出結論真實性的保證。關鍵要看每種特定情況下的解讀所要表明的道理,這是你能學到的這件事背後給你的真正啟迪。
馬君武先生的完全否定解
對宰予「晝寢」的行為,持完全否定意見的,是宋朝朱熹之後的主流結論。在我看的讀本中,以馬君武先生的解讀,最為易讀好懂。
馬先生說:《論語》中的原話是: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於予與何誅!子曰: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於予與改是。
馬先生說,「宰予」是孔子的學生宰我。「晝寢」是大白天睡覺。古人吃兩頓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午不休息。「朽木」是腐朽的木頭。「雕」是雕刻出花紋。「糞土之牆」是用牛馬糞和泥壘的牆。「杇」是白灰刷牆。「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是說腐朽的木頭不能用於雕刻,糞木做的牆不能粉刷,比喻宰予的不可造就。「幹」是對於。「予」是宰予。「與」是語氣詞。「誅」是責備、批評。「於予與何誅」是說,對於宰予啊,還有什麼值得批評的呢?就是說,批評是為了把學生培養成才,連批評都不值得了。那就是說宰予成不了才了。
「聽其言信其行」是說,聽到他這樣說了,我就相信它會這樣去做。「聽其言觀其行」是說,聽到他這樣說了,我不敢相信他能照著做,我還要看看他的行動。「是」相當這,指的是這種認識的方法,「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於予與改是。」,是說,起初,我對於一個人,聽他這樣說了,就相信了一定會這樣做。現在我聽他說了,還要看他如何去做。正是從宰予身上,我改變了這種認識人的方法。
馬先生的結論,和朱式傳統解一樣:宰予是個總下保證又屢次再犯的人。這一章是孔子對宰予的嚴歷批評。
馬先生的最終譯文是:宰予白天睡大覺。孔子說,腐朽的木頭不能雕刻,用糞土壘的牆無法粉刷。對於宰予還有什麼值得批評的呢?孔子又說,起初我對人,聽了他說的話,就相信他會那樣做。現在我對於人,聽了他說的話,得看看他是不是這樣做。從宰予身上,我改變了這種觀察人的方法。
馬先生的這種解法,是宋儒對這句話的傳統解讀。我覺得不排除宰予真正白天睡大覺、不做活、不讀書的可能。但也還存在其它的可能性,一棍子把人家全部打死,恐怕也不一定科學。同時,白天非上課時間和非工作時間,不讓人午休,似乎也不太人道。在某種程度上,在相當長的時間內,這一條的解讀,害了很多的中國人。很多讀書人,白天就是困死了,也不敢睡覺,怕被人罵作「朽木」。身體就是再有病,也不敢在有陽光時沾床鋪,怕人當作「糞土之牆」。著名的大儒曾國藩,就不敢在中午睡覺,但不得不在晚飯前去小睡一下,這樣才有精力在午夜前和下屬們談經論道。
即使過去的習俗是只吃兩頓飯,不習慣午休,也不能讓他成為後世,特別是今天生活習慣的一把尺子。該與時俱進的,還是要與時俱進地變化才是上策。比如說,我們的偉大領袖毛澤東及他的助手周恩來,在戰爭年代,白天隨部隊行軍,天黑部隊宿營了,他們要研究軍情,排兵布道,晚上合不了眼,只能白天睡覺。這是作為指揮千軍萬馬的統師,必須的行為方式,能用宋儒的僵化尺子去解釋和評價嗎?
另外,如果僅僅是偶爾睡覺,未趕上上課,如此小事,以《論語》中所描述的孔子性格來看,發這麼大的火,說這麼重的話,似乎讓人有點意外。我同意中國社會科學網上《宰予晝寢探微》一文的觀點,如果孔子這樣罵人的事實存在的話,那一定是宰予同學犯了原則性的錯誤,而且好辯,孔子屢次批評,宰予屢次認錯,但又屢次不改,才可能招致溫文爾雅的孔子如此大發雷霆。我覺得不外兩種情況:一是宰予這樣白天睡覺逃課的行為,已是多次,孔子也批評多次,他仍不改,這種失信行為,與孔子「言必信,行必果」的核心價值觀嚴重衝撞。二是韓愈、梁孝文等人的畫寢解,宰予大白天在自己的家或宿舍牆上畫畫。這個畫超出了禮制對學生或宰予這個階層應有的標準。違反孔學的核心導向——禮義尺度。所以,孔子才對這種衝撞原則的事,不能容忍,才會此嚴歷的批評他。
南懷謹先生的有因肯定解
南先生對「宰予晝寢」的解,宰予睡覺的原因比朱系的主流解講得清楚。此因導出的此果,也與古人的傳統說法掉了個大個。南先生認為,身體不好的宰予,晝寢是合理的,可恨變成了可憐,不可諒解變成了同情理解,嚴厲指責變成了溫情比喻。只有最後那段話道理不變,但意思卻從一番怒氣噴發,變成了對自己看問題應該多看一點、多聽一點、多問一點,才能更科學、更完整,不犯主觀主義錯誤的反思。你用兩種心情去讀一讀,味道肯定會不一樣的。
南先生說,孔子的意思是,木頭的內部本來已經腐壞了,你再去它的外面雕刻,即使雕的外面很好看,也是沒有用的。糞土之牆,經螞蟻、土狗等爬鬆了的泥巴牆,本身就是不牢靠的,會倒的,這裡面不牢靠的牆,即使外面刷的很漂亮,也是沒有用的。等於房子爛了,你把它整理起來,用現在的三夾板、甘蔗板、壁紙一貼,走進去看見很漂亮,但是架子鬆散,是不牢靠的。
南先生說,孔子對身邊和他一起來看宰予的同學們說,宰予身體不好,只好讓他多休息一會,你們就不要過分的要求他了。
南先生說,我上面講的道理,是從自己的幾個學生身上體會出來的。因為,我有幾個學生,能力好,智慧高,才能見解,我都很佩服。但要命的是,交給他的事,一個月都沒有音信。你罵他吧,不忍心,因為他三天二日在感冒,一天到晚必須與床為伍,沒有精神,只好躺下來睡覺。我才發現「朽木不可雕也。」不是說他壞,是說他底子太弱了。人就是很怪,身子弱的人,腦子特好。孟子說,人之有德慧術知者,悟存乎疢疾。一個有病的人,因為經常在病苦中,所以會多思想,會搞學問。體力好的人,運動有好成績,但要他寫文章,就會很難。這兩件事,不可兼得,體能好,智慧也好的人,太難找了。學問德業好的人多數體弱,這是事實。
孔子那句「於予與何誅」的意思是,對於宰予不要過分誅求了。誅者,求也,在此不可當殺人的殺字用。誅也是要求的求。這裡幹予的予就是宰予。換句話說,你們對於身體不好的宰予,何必過分要求呢,就讓他睡個覺吧。
至於孔子說,起初我對人,聽了他說的話,就相信他會那樣做。現在我對於人,聽了他說的話,得看看他是不是這樣做。從宰予身上,我改變了這種觀察人的方法。這裡,孔子不但沒有恨宰予的意思,反而是對自己看人看物方法的一種反思。孔子是說,他從前看到一個人有思想、有才具,便相信這個人未來一定有其成就——觀其言信其行。後來發現並非如此,一個有思想、有才具,但是如果沒有一個好身體,也免談事業。一個人做事業必須有飽滿的熱情、強健的身體。所以孔子說,我看了宰予,對人生看法有了改變,天下的事並不簡單,有人有思想、有才具,但他一輩做不好事,因為他的精力不夠,精神不足。所以曾國藩相人的說法是:功名看器宇,事業看精神。古人把孔子描繪的太迂腐了,其實他是很通人情的。
山西的張石山先生,在他的《被誤讀的論語》一書中說:孔子這段話,如果照朱式傳統解,前面是嚴厲責備,後面又說不值得責備,就有點矛盾了。很可能是孔子的後傳弟子理解走偏了,是他們認為孔子是在批評宰予,所以又在後面加上了那段意思不相干的話。這樣一來,就讓宰予成了一個反面典型。按常情推理,溫厚寬容的孔子,不會那麼激烈地批評一個列於門牆的學生,如果宰予真是朽木不可雕,孺子不可教,怎麼還可能被孔子親口列入十哲之中呢?張先生的書中,原意照搬了南先生的身體不好論,同趙連起先生一樣,是同意南先生對朱熹主流解的顛覆性意見的。
林觥順先生的斷句變意論
在我看過的版本中,還有個不顛覆傳統解的意和理,但對這個事故中的人物及情節見解獨到的解,我覺得需要把他列出來,以提醒大家在閱讀《論語》時,對於其理、其人、其事、其物,都要多一個觀察角度,這樣才可能理解的更透。
林觥順先生在他的《論語我讀》中,對這章的標點斷句是這樣的: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於予與何誅!」子曰:「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於予與改是。」
你如細細地與主流的標準解進行比較的話,就可能發現林先生這章標點加了三處。
第一處的標點,一個引號亂乾坤,讓原文之意發生了變化。對於「於予與何誅!」很多版本認為,是孔子責備宰予的前面一段話的組成部分。林先生認為,如果這是孔子的責備詞,後面馬上又出一個「子曰」如何解釋?加上了引號,這句話,就不是大家習慣的孔子講的話,而變成了宰予有點傲慢的回答:「哦!我就是這個樣子,對於宰予,你要怎麼處罰?」
第二處和第三處標點,在「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於予與改是。」中,老先生在始與吾和今與吾之間,都加上了逗號,讓這句話中,從前和現在的對比之意更清楚一些。
林先生最終對本章的譯文是:宰予白天只是在床上睡覺,讓孔子無法正常施教。於是孔子責備他說:「腐朽的廢木已經無法形成美巧的器具,廢棄的雜土所築的牆,又如何能粉飾出美色呢?」宰予毫不在意地說:「那你打算如何處置呢?」孔子說:「原本,對一般的人,我都相信他們說的和做的是一致的。現在,我對一般人所說的,在聽到之後,要研究一下,他的言行是否一致。對宰予,給他改過向善的機會。」
林先生的解,讓我想起了曾仕強先生對「道可道,非常道」不落傳統俗套的標點標法「道可,道非,常道」,標點一變,意思就大不一樣了。古人的文章是無標點的,現有的斷句是後人根據自己的理解來進行的。標點符號是很晚之後的產物,現有的標點符號也是後面的人加上的。每個人對字句的理解不同,加注的標點符號也會不同。不同的標點位置,會讓同樣的句子,出現不一樣的意思。因此,我們在古典閱讀中,關注不同的人的標點斷句,也是一個思考的重點。
我的拓展思考解
每個人都應該讀出自己味道的經典來。我讀《論語》這句話,比較服氣的南先生的有因肯定論。我按南先生的可能身體不好說的思維模式,克隆了「宰予晝寢」這一段故事的若干種可能在原因:
合理休息說。按《黃帝內經》的說法,在中午和晚上兩個陰陽交替的時間,人們都應該休息,不應勞作和思考,這樣對身體最好。中醫主張晚上十一點到一點進入深度睡眠。主張白天的中午十二點後小睡一會,這是符合客觀規律的。人能有個好身體,就能學更多的東西,做更多的事。那麼,如果宰予同學生在今天的社會,他在白天中午下班後的休息時間,休息一會,是不會有人大驚小怪的。孔子看到宰予利用休息時間合理休息,讓自己的身體,不至於成為糞土之牆,不至於成為朽木,會誇宰予這樣是明智之舉,也不會那樣罵的。其實,古人的一些靠催殘身體來學習的方法,如「頭懸梁,錐剌骨」等等做法,從宋儒的小理上是真理,但放在科學及人生長遠的得失上,就成了天大的謬誤了。
生病休息說。如果宰予同學雖然身體不錯,但人吃了五穀總可能會生災,如果孔子看他的那一天,他生病發高燒了,就需要在白天休息。孔子了解到宰予同學病了,也會通情達理地理解宰予同學白天睡覺,並同時告誡同學們,宰予同學感冒了白天休息一下,以免把身體累成了糞土之牆,累成朽木,你們呢,也要注意身體,感冒了,病了不要硬撐,該休息的就要好好休息。我看見那天人家白天睡覺,不問清楚,不知道人家病了,就錯怪人。是我的不對。因此,大家一定不要僅憑人的言論,就去判斷一件事的正誤,還是要看看實際的情況,開口問一問,了解清楚,再做定論。
身體疲勞說。即使宰予同學平時身體很棒,但不也能排除孔子找他之前,他剛做完非常耗精力的體力勞動的可能,或者昨天晚上因家裡有人生病一晚上沒有睡覺的可能。這些都需要臨時在白天休息。遇到這樣的情況,你如不讓他好休息,恢復身體,讓他打疲勞戰,你不是在把他往朽木和糞土之牆般的身體方向逼嗎?
精神受傷論。也許宰予同學正在失戀,也許他最近精神上出了毛病,抑鬱症又加重了,也許他家裡正有個讓他解不開、過不了關的難題讓他寢食難安,幾天不睡,剛吃了催眼的藥或者鎮靜的藥。有這些情況存在,在白天睡覺也是合理的,不但不能指責,而且要給予重點呵護。
你說,如果你不排除上面這些情況,就盲目地根據自己的所見或所想,武斷地批評,全盤地否定,你想你的決斷後結出什麼樣的果來?
閱讀「宰予晝寢」不同解的心得
讀了南先生的「宰予晝寢」之解,有下列幾條心得:
違反原則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傳統的解提醒我們一個問題,就是我們評價、研究、處置一件事,有大題小做和小題大做兩大類辦法。而傳統解中的宰予晝寢就是一個小題大做的實例。宰予的白天睡覺沒有身體上和其它方面的原因的話,如果是偶犯,孔子不會講這樣重的話,一定是宰予違反了孔子的做人原則,或者是辦學的原則,且錯誤不至一次,屢次晝寢,屢教屢犯,違反了孔子最重視的「言必信,行必果」的人生信條,才會招致孔子如此嚴厲的批評。這個是不是違反了「信」的大前提,一定要考慮到。不然的話,會讓後人誤解孔子:這老頭子,不就是偶爾白天睡了個懶覺嗎?至於這樣上綱上線嗎?
事情要弄明白了再下定論。馬千裡的《論語中的管理智慧》中說:信任有三個層次:「聽其言觀其行」的謹慎信任層次;「聽其言信其行」的充分信任層次;言行免檢的絕對信任層次。我主張,我們對人對事,不論腦子中對他屬於什麼信任層次,如果時間允許、條件方便的話,都要象南先生那樣多想一點、多看一點、多聽一點,經過「聽(聽對方言,或者聽相關者言)、看(看現場、看對方的實際行動、看實際的結果)、問(問對方,問相關者,不讓「惑」有生存之機)、思(對於一些看、問、聽還辯不清的,要認真的自思或組織相關人群思)」四步曲的謹慎操作,再出自己的結論。比如,看見人家白天睡覺,即使是屢犯,也要問一下,他今天病不病、他昨天累不累、他最近家裡是不是有過不去的煩心事。從多方面排除後,再去批評人。聽就信,觀就信,還不夠,應該是聽已、問人、觀形、思正四部曲後,再去信人。真理永遠是有條件性、局限性和時代性的。這個世界上永遠不存在對一切時間、一切條件、一切環境、一切對象、一切人都適用的真理。你在下自己的結論前,最好留下必要的餘地,說清楚你的結論的適用範圍,這樣你才會少出一些洋相,少讓後人罵幾句。
不要忽視斷句、標點、古詞的作用。不同的詞,在不同的時代,有著不同的意義。比如耳朵的耳字,在它誕生的那個年代,並沒有今天特指耳朵的專用意思。你如要按今詞之意來解「六十耳順」,就會收窄這句話的含義。「六十」決不是僅僅能聽進去不同意見。實際上,已經懂得了在行動上、言語上,都能和社會、同伴順著來的道理。
不同的資訊條件會得出不同的結論。南先生這句話的解讀對我們啟迪是:解讀經典,一定要記住寫下自己掌握的限制性條件。比如,這是我目前所收集到資訊條件下得出的結論,如果資訊再全一些,結論可能會不一樣。比如,這是在21世紀技術和科學條件下得出的結論,如果時代變了,我的結論也會不一樣。比如,我針對某人、某地、某時的條件,得出的結論,如果換一個人,換一個地,換一個時,結論可能會不一樣。
解讀經典要寫下自己依據的限制性條件。讀了南先生對這句話的另類解讀,讓我更堅定了不信一家之言,不聽一門之解的經典學習思維。從宰予晝寢這件事上,上面講了懶惰不幹活說、身體不好說,我又加了科學養生法和宰予感冒說。你一定要在前面加上定語,說清楚他是什麼情況,才能確定,他是該挨罵,還是該被照顧。決不能前面沒有定語限制適用範圍,就妄開自以為可醫治百病的藥方。如果宰予確實是一個好吃懶做,身體沒什麼毛病,白天不分時辰,想睡就想睡,想不幹活就偷懶的壞傢伙,宋儒的解讀是正確的,孔子罵他沒有問題。如果宰予如南先生所說,確實身體不好,感冒了,你不讓他睡覺,你是非人道,你這樣是可能把人折騰死的,此時,南先生的解讀角度,就是正確的。如果宰予在中午組織沒有給自己安排必須完的任務,休息一下,既沒有誤了工作和學習的事,也遵循了《黃帝內經》的養生要求,我們是不是也可以用南先生的道理去人性化的解讀呢?你說,你在自己的結論前,不加上定語,限制他的真理性的範圍,你不是也會犯宋儒一個藥方妄治百病的僵化錯誤嗎?
在南先生的這本書中,類以的解法還很多。我將隨自己對《論語》的系統「橫讀」的進程,逐步思考、逐步摘錄,逐步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