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將出處問龜卜,且撫琴書對鳥啼。——胡先驌《還東林,寄語楊蘇更》
他的名字寫在水杉樹上。
胡先驌,植物學家和教育家。中國植物分類學的奠基人。與秉志聯合創辦中國科學社生物研究所、靜生生物調查所,還創辦了廬山森林植物園、雲南農林植物研究所。發起籌建中國植物學會。繼鍾觀光之後,在中國開展大規模野外採集和調查中國植物資源的工作。在教育上,倡導「科學救國、學以致用;獨立創建、不仰外人」的教育思想。與錢崇澍、鄒秉文合編我國第一部中文《高等植物學》。首次鑑定並與鄭萬鈞聯合命名「水杉」和建立「水杉科」。提出並發表中國植物分類學家首次創立的「被子植物分類的一個多元系統」和被子植物親緣關係系統圖。
1894年(光緒二十年)農曆四月二十日,胡先驌生於江西南昌。1909年(宣統元年),考入京師大學堂預科學習。1917年(民國六年)受聘為江西省廬山森林局副局長。在此期間,對廬山植物資源進行了較全面的考察,奠定了他日後在廬山建立植物科研基地的想法。1923年(民國十二年),國立南京高等師範學校併入國立東南大學,胡先驌任農科的植物學教授兼生物學系主任。再次赴美深造,在哈佛大學攻讀植物分類學。
1930年,第五屆國際植物學會議在英國劍橋召開。會上,胡先驌、陳煥鏞、史德尉被選為國際植物命名法規委員會的委員。為了加速中國植物學科研工作,並進一步了解國外到底掌握中國多少資料。1930—1931年,在靜生生物調查所植物部經費不多的情況下,胡先驌仍支持秦仁昌到收藏有世界各地500多萬號植物標本的英國邱園(皇家植物園)去。後來,秦仁昌從該園精選出18300餘號中國植物的模式標本,並將其拍成照片帶回,以應國內研究者的需要。這是胡先驌、秦仁昌對中國植物分類學研究與發展所作出的一項極為卓越的貢獻。
為了創建中國自己的植物園和發展中國的經濟植物,1932年,在胡先驌的倡議和親自指導下,並得到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的贊同和支持,靜生生物調查所經與江西省立農學院協議合辦廬山森林植物園。1934年,園址最後決定建在含鄱口北麓。胡先驌委聘秦仁昌為第一任廬山森林植物園主任,並及時派陳封懷赴英國進修2年,回國擔任園藝技師。經秦仁昌和陳封懷的辛苦經營,數年後,廬山森林植物園便形成為中國研究園林植物的重要基地。同時也培養了一批優秀的植物園科技人員。
1938年(民國二十七年),胡先驌派俞德浚會同蔡希陶在雲南昆明創建了「雲南省農林植物研究所」,由靜生生物調查所與雲南省政府教育廳合辦。胡先驌兼任所長,並辦有較大規模的植物園,即現中國科學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的前身。
1946年7月,胡先驌赴廬山參加江西暑期學術講習會。蔣介石聞聽胡先驌已上廬山並來講學,親筆手諭接見,共商高等教育之事。由於胡先驌不想再空談高等教育之事,便於次日提前下山,由九江返回南昌。接見時間到了,仍不見胡先驌到來,省主席王陵基派人沿山尋找也未得見。自此以後,胡先驌「倔強」的名聲便傳播開來。
1948年,胡先驌與國立中央大學森林學系鄭萬鈞教授聯合發表有關裸子植物水杉新種的論文,標誌著其學術造詣達到了新的高峰。自胡先驌的論文發表後,亞洲、歐洲、美洲和非洲各國植物園紛紛來函索要水杉種子,或派人來中國考察。直至中國解放,已有50餘國家、近200處植物園先後從中國引去這個古老的孑遺植物,經各國試種均獲成功。由於水杉的適應性很強,它的蹤跡現已遍及世界各地。
1950年,胡先驌根據多年的研究,提出並發表了《被子植物分類的一個多元系統》的專論。他對被子植物的親緣關係作了重要革新,不僅在目與科的排列上有重大的變更,而且對若干科的分合,也有新的建置。此外,還整理出一幅「被子植物親緣關係系統圖」。其主要論點是被子植物出自多元,即出自15個支派的原始被子植物。這是中國植物分類學家首次創立的一個較新的被子植物分類系統,也是他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完成的第一篇學術專著。這部專著彌補了中國植物學史上的一項空白,但他仍自認並非圓滿無缺,希望在古植物學和植物形態學研究有新的發現時,再繼續加以修改。這也是他一貫一絲不苟、謙虛治學的科學態度。
1953年胡先驌應邀編寫了一部《經濟植物學》。該書除花卉、森林和藥用植物外,凡中國所有或在中國能見到的其他引進的經濟植物,書中均作了詳細記載,對各種經濟植物的利用也有介紹。該書至今仍有它的重要參考價值。
1968年7月16日突發心肌梗塞逝世,終年74歲。
據學生暮年回憶,胡校長開學典禮的開場白一般是:「在國外的知名大學,如牛津、劍橋,學生們是很難見到校長的,在校四年,一般可能只有兩次見到校長的機會,一次是始業典禮,一次是畢業典禮。今天,諸生能夠如此輕易地見到我,這是你們畢生的榮幸。」
臺下師生莫不驚詫,如此口無遮攔,豈不有違謙恭之道?不過時日久深,也就習慣了,更可理解胡校長的率真性格,如果沒有天馬行空的心胸和見識,誰能這樣「百無禁忌」,想到哪裡便說到哪裡。
在抗戰最為艱苦的1938年,國人自信心跌落至最低谷時,胡先驌的一段話字字鏗鏘,尤其廣為傳誦:「日本蕞爾小邦,隋唐以降,一千多年代代臣服中華。我與天皇同是哈佛大學的學生,都學生物,又在一個班;但我學習成績就是比他好,你說氣人不氣人?由此可知,中國一定能戰勝日本。」
此言一出,同學們仰望著革履鋥亮、青衫飄揚的學霸老胡,正是無雙國士的完美形象,自然就徹底服氣了。
當年赴美之際,胡先驌為何選擇不為時人看重的植物學?只因痛感「國家貧弱、科學晦暗」,「別無旋轉乾坤之力,則以有從事實業,以求國家富強之方,此所以未敢言治國平天下之道,而唯農林山澤之學是講也。」身處受西方衝突與積極反應的最前沿,這樣的人生選擇,亦與傳統士大夫經世致用的務實之風遙相契合;也只有像胡先驌這樣平日才學倜儻、亂時俠儒兼備的人物,才能在國難之時,自覺承擔起維繫民族文化血脈的責任和使命。
胡先驌歷來覺得中國詩人「閒適有餘,然稍欠崇拜自然之熱誠。如英詩人威至威斯之『最微末之花皆能動淚』之精神,在陶韋諸賢人集中未嘗一見也……皆靜勝有餘,玄鶩不足。且時為人事所牽率,未能擺落一切,冥心孤往也。」他不會想到,被喻為「大地歌者」的後世中國詩人葦岸正持此論,認為中國歷代文人雅士縱情山水物我兩忘,淡泊寧靜之中,得自然天機之趣,固然高妙愜意,但總好像是少一點對大自然的端敬與同情;胡先驌有此隔代知音固值稱道,同時也讓我們驚嘆先賢的生態觀念是何等超前。「最微末之花皆能動淚」;威至威斯(現譯華滋華斯)這句會心之詩,顯然觸發了一位中國植物學家關於人與自然的微茫領悟。
1925年,胡適之與胡先驌於上海會面時,照了一張著名的照片。這張照片之所以著名,是因為胡適在這照片背後題詞為「兩個反對的朋友」,後世遂廣為傳頌。
千巒蘊秀的廬山,自古雲霧彌散,交織著宗教的梵音、文化的吟詠。「石徑走蜿蜒,杉柞立叢錯。清陰快蔽體,繁枝時拂掠。」(胡先驌《由廬山東林往黃龍紀遊》);在含鄱口清蒼幽峭的山峰之下極目遠望,「卉木蓊鬱,多琪花瑤草」,雲錦杜鵑燦若錦霞,李白、蘇東坡和徐霞客的足跡雜沓交錯。廬山松長在巖石的罅隙裡,參雲翳日,虯根盤旋,每當月色灑落,漫山銀輝,其自然流韻,令人低回。
在極端困難的環境中,胡先驌將北京的靜生生物調查所和廬山森林植物園的部分員工疏散到了雲南,在昆明黑龍潭組成了雲南農林植物研究所。當時的研究所裡經費無著,他就和同事們到高校裡兼課籌錢,甚至從事種藥、養豬、種菸葉等多種經營,以維持機構低水平的運轉。胡先驌既有大刀闊斧、摧枯拉朽的本事,又能做最細密的繡花針功夫;既能做學問,又有組織才幹,真是天縱英才。
建國後,胡先驌參與創建的雲南農林植物研究所由中國科學院接管,與北平研究院植物學研究所一起,合組為植物分類研究所或工作站,即今日的中科院植物研究所、中科院廬山植物園與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中國林業科學院下屬的木材工業研究所,也由靜生所發展而來。作為國內植物學奠基人,胡先驌的確稱得上居功至偉。
「久坐漸通泉石意,靈思時在有無間。」(胡先驌《休沐日兀坐森林院林中偶成》)年復一年,胡先驌行走在不同的鄉村和城鎮,行走在平原和大河兩岸,找尋疏朗少人的縣城,在渺無人煙的荒山上,在布滿砂石荊棘和洪水泛濫的史前遺蹟中,觀察和辨識著人間草木的形態與氣息。剛學成回國時,他就身體力行,全力採集四川與雲南兩省的植物。1920年,因雲南與四川社會治安不靖,胡先驌帶人轉赴浙江、江西、福建等地進行採集。他是最早大量採集植物標本的中國人。總計下來,他發現了1個新科、6個新屬和100多個新種。
1934年3月出版的《中國植物學雜誌》第一卷第一期上,頭兩篇文章就是胡先驌所寫的《發刊詞》和《中國近年植物學進步之概況》。
然而中年以後的歲月,胡先驌處于越來越劇烈的矛盾衝突之中。現實對他的人格堅守造成了極大的衝擊,幾經世變,他那嘯傲狂狷的名士風氣早就蕩然無存,但仍無法見容於人人需要脫胎換骨的新時代。他的學術論文難以發表,更飽經時代風雨的無情摧折。他的名字漸漸被植物界、科學界乃至整個社會疏遠甚至遺忘。1983年,他一手創辦的中國植物學會召開成立50周年大會,回顧學會歷史,竟然沒有提到他的名字。
胡先驌秉承了中國傳統士大夫「從道不從勢」的慷慨士風,是晚近中國時代變局之下,儒家人格最完美、最標準的一種體現,其崇尚理性,信奉仁道,絕不隨俗的特性,我們可以從範仲淹、歐陽修、王安石、司馬光、蘇軾、朱熹等士大夫的身上,依稀可見。他迥異於今人的學行和人格,連同一個時代的剛毅之氣、斯文之風,都隨著世易時移,淡出我們的視野。
廬山植物園掩映在一片片崇山峻岭、幽川平湖之間,幽谷、飛瀑、明月、松林,各種奇花異卉星羅棋布,布局典雅,瑰麗可人。在一片被稱為「化石樹」的水杉林旁,蒼鬱翠竹環抱著胡先驌的墓冢。那些經邦濟世的豪願,愴然離別的詩情,也被這座具有深厚文化內蘊的大山安詳地包容。凝重的歷史,似乎也在山光水色之中隨山風輕輕蕩去。
有人說,他是「開創者」。因為他是中國植物分類學的奠基者,是中國近代生物學的開創人,是享有世界聲譽的植物學家,曾被毛澤東同志稱讚為「中國生物學界的老祖宗」;也有人說,他是「守舊派」。因為他曾作為《學衡》主將,與當時提倡新文化運動、全盤否定傳統文化的胡適等人大開筆戰,共同書寫了20世紀文化史上省略不了的一頁;還有人親切地稱他為「江西的老校長」。他曾在抗日戰爭最為激烈的1940年,回鄉創辦江西第一所綜合性大學—中正大學,以其巨大的人格魅力,約請了一大批在外的江西學者回歸鄉梓,設壇講學,培育了一大批人才。無論人們如何評說,無論胡先驌具有怎樣多重的身份,無論他曾在20世紀中國文化史上扮演過怎樣的角色,都不能影響他的當之無愧的身份—大師。(江西日報評)
錄胡先驌詞兩首:
水調歌頭
能聚是為質,質散乃為能。陰陽交互翕闢,即此衍坤乾。
至大極於無外,至少入於無間,窮理竟茫然。未始作何狀,搔首問蒼天。
恆沙劫,千百萬,計光年。宇宙興光漚滅,遑問幾桑田。
宏觀微觀等量,憑我智珠在握,法界任控元。一念攝萬有,彈指現華嚴。
浪淘沙
澄澈是吾衷,神健形慵。囂煩世網任重重。幾歷滄桑看換世,蟻國槐封。
活水響淙淙,藻荇明空。靈源只在此腔中。各有霞情人不識,雲夢心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