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歲的著名作家葉永烈先生走了,著作等身的他留下了1000萬字的科普作品,1500萬字的紀實作品,以及500萬字的行走文學作品,供人閱讀,讓人緬懷。而不久的將來,人民文學出版社將重新出版其紀實文學代表作《紅色的起點》。
中國共產黨當初是怎樣誕生的?隨著中國的崛起,這已成為一個眾所關注的話題。中國共產黨誕生於上海。葉永烈以「地利優勢」,在滬作了長時間細緻採訪,又專程赴北京及嘉興南湖訪問,以客觀的筆調,詳實的史實,寫出了這本《紅色的起點》。書中娓娓而道中國共產黨之由來,勾勒了15個赤手空拳的年輕人相約建黨這個開天闢地的故事。《紅色的起點》是葉永烈「紅色三部曲」的第一部,「紅色三部曲」相繼在中國大陸、中國臺灣和中國香港出版,反響巨大,還出版了英文版和法文版。這次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的《紅色的起點》,是葉永烈在2017年12月作了諸多補充的增訂版。據悉,老先生生前非常喜歡這一版的封面,可惜他再也看不到新書的模樣了,但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紅色的起點》
葉永烈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相關閱讀
就在醞釀、籌備建立中國共產黨的那些日子裡,一本薄薄的小書的出版,如同下了一場及時雨。
這本書長約18釐米,寬約12釐米,比如今的小三十二開本還要小。封面上印著一位絡腮鬍子的人物的半身水紅色人坐像(再版本改用藍色),一望而知是馬克思。在馬克思坐像上端,赫然印著五個大字:
《共黨產宣言》
這初版本在1920年8月出版時,印顛倒了書名。連書名印顛倒了,都沒有發覺,這表明當時人們對於共產黨極度陌生,從未聽說。
這一印錯書名的書,迄今只存三本,被確定為《共產黨宣言》中譯本的最早版本。
其中之一珍藏於上海市檔案館。
▲陳望道翻譯的《共產黨宣言》(1920年8月初版本,封面把書名排錯)
另一本現存於浙江溫州圖書館。這一珍本上蓋著「蔭良藏印」。蔭良,即戴樹棠的字。戴樹棠在1924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戴樹棠是溫州地區最早的7名黨員之一,當時擔任中共溫州獨立支部宣傳委員。
還有一本《共產黨宣言》中譯本的初版本,1975年在山東廣饒縣劉集村發現,書名同樣錯印為《共黨產宣言》。這個村子在1925年便建立了中國共產黨支部。書上蓋著「葆苣」印章,表明是山東早期中共黨員張筱田(又名張葆苣)的。這一珍本現藏於山東廣饒縣博物館。
在《共產黨宣言》中譯本的初版本封面上還印著:「社會主義研究小叢書第一種」,「馬客思、安格斯合著,陳望道譯」。這「安格斯」,亦即恩格斯。中譯本全文共56頁。
《共產黨宣言》中譯本在1920年9月再版時,錯印的書名得以糾正,印為《共產黨宣言》。內文中的一些錯別字也得到改正。
北京中國革命博物館、中共中央編譯局、北京圖書館(現中國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保存著完整的《共產黨宣言》1920年9月再版本。還有一本珍藏於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
上海中共一大會址紀念館也有《共產黨宣言》中譯本的1920年9月再版本。保存這本《共產黨宣言》的共產黨人叫張人亞,原名張靜泉。他在1921年加入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當時稱「上海社會主義青年團」),當年即加入了中國共產黨。1927年,擔任中共中央秘書處內部交通科科長的他把一批中共時期重要文件從上海秘密帶到寧波鎮海鄉下去,託自己的父親代為保管。他在1932年殉職。1952年、1959年,張人亞的親屬決定把張人亞託管的中共時期重要文件,分兩批捐獻給國家,其中就有1920年9月所印的《共產黨宣言》中譯本。據上海革命歷史紀念館(即上海中共一大會址紀念館)檔案記載,收到此書時,其紙張除因年久泛黃、發脆外,整本書基本完整,無明顯殘損。1995年11月,經國家文物局全國一級革命文物鑑定確認專家組鑑定,確認為一級文物。
這樣,陳望道翻譯的《共產黨宣言》的1920年8月初版本,存世的共有三本。1920年9月再版本,存世的則有好幾本。
《共產黨宣言》馬克思、恩格斯的名著,他們在1847年12月至1848年1月為共產主義者同盟起草的綱領。縱觀馬克思、恩格斯眾多的著作,這篇短小精悍的《共產黨宣言》概括了其中的精華。可以說,欲知馬克思主義為何物,共產黨是什麼樣的政黨,第一本入門之書,第一把開鎖之鑰匙,便是《共產黨宣言》。尤其是此文寫得氣勢磅礴,文字精煉,富有文採,又富有鼓動性,可謂共產主義第一書。世上能夠讀懂讀通煌煌巨著《資本論》者,必定要具備相當的文化水平和理解能力,而《共產黨宣言》卻是每一個工人都能讀懂、能夠理解的。
《共產黨宣言》最初是用德文出版的。1850年出版了英譯本。接著,出版了俄文版(1863年)、丹麥文版(1885年)、法文版(1886年)、西班牙文版(1886年)、波蘭文版(1892年)、義大利文版(1893年)……《共產黨宣言》風行歐洲,倒是應了它的開頭的第一句話:「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徘徊。」
「幽靈」東行,開始在中國「徘徊」。
1905年,朱執信在《民報》第2號上,介紹了《共產黨宣言》的要點。
1908年,在東京出版的《天義報》,譯載了《共產黨宣言》第一章以及恩格斯1888年為英文版《共產黨宣言》所寫的序言。
此後,《共產黨宣言》曾一次次被節譯,刊載於中國報刊。梁啓超、李大釗、成舍我等都曾在他們的文章中摘譯、引用過《共產黨宣言》片段;李漢俊等也在報刊上介紹過《共產黨宣言》相關章節。
1919年5月,《新青年》推出「馬克思主義研究」專號(上海群益書社出版發行),李大釗發表了文章《我的馬克思主義觀》。這篇文章在介紹馬克思的唯物史觀時,摘譯和引用了《共產黨宣言》第一章大部分內容。
1919年,年僅19歲的張聞天在8月出版的《南京學生聯合會日刊》上,發表《社會問題》一文,文末節錄了《共產黨宣言》第二章的十條綱領。
然而,《共產黨宣言》在中國一直沒有全譯本。要成立共產黨,要了解共產主義,怎可不讀《共產黨宣言》呢?
第一個籌劃把《共產黨宣言》譯成中文的是戴季陶。他在日本時,便買過一本日文版《共產黨宣言》,深知這本書的份量。他曾想翻譯此書,無奈細細看了一下,便放下了。因為此書的翻譯難度相當高,譯者不僅要諳熟馬克思主義理論,而且要有相當高的中文文學修養。
開頭第一句話,要想妥切地譯成中文,就不那麼容易。
戴季陶主編《星期評論》,打算在《星期評論》上連載《共產黨宣言》。他著手物色合適的譯者。
邵力子得知此事,向戴季陶舉薦一人:杭州的陳望道!
陳望道乃邵力子密友,常為《民國日報》的《覺悟》副刊撰稿。邵力子深知此人功底不凡,當能勝任翻譯《共產黨宣言》。邵力子稱:「能承擔此任者,非杭州的陳望道莫屬。」
陳望道此人,瘦削,那顴骨顯得更為突出,臉色黝黑,如同農夫。不過,他在書生群中頗為不凡,從小跟人學過武當拳,輕輕一躍,便可跳過一、兩張八仙桌。
他原名陳參一,浙江義烏人。中學畢業後,曾到上海進修過英語,準備去歐美留學。後來未能去歐美,卻去了日本。興趣廣泛的他,在日本主攻法律,兼學經濟、物理、數學、哲學、文學。1919年5月,他結束在日本的四年半的留學生活,來到杭州。應校長經亨頤之聘,在浙江第一師範學校當語文教師。
浙江第一師範學校是浙江頗有聲望的學校。校長經亨頤曾留學日本,浙江名流,後來曾任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其女經普椿為廖承志夫人。經亨頤廣納新文化人物入校為師,先後前來任教的有沈鈞儒、沈尹默、夏丏尊、俞平伯、葉聖陶、朱自清、馬敘倫、李叔同、劉大白、張宗祥等。
陳望道進入浙江第一師範學校之後,與夏丏尊、劉大白、李次九四位語文教師銳意革新,倡導新文學、白話文,人稱「四大金剛」。1919年底,發生「一師風潮」,浙江當局要撤換經亨頤,查辦「四大金剛」。邵力子在《民國日報》上發表評論,聲援一師師生。各地學生也紛紛通電聲援。浙江當局不得不收回撤換、查辦之命令。
不過,經此風潮,陳望道還是離開了浙江第一師範學校。就在這時,戴季陶約陳望道翻譯《共產黨宣言》,給了他日文版《共產黨宣言》。陳望道發表在1980年《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第三期《關於上海馬克思主義研究會活動的回憶》中寫及,他離開浙江第一師範學校後,「回家鄉義烏譯《共產黨宣言》。我是從日文本轉譯的,書是戴季陶供給我的。」
據陳望道的學生陳光磊在1990年3月8日告訴筆者,陳望道生前與他談及,周恩來在五十年代問及《共產黨宣言》最初依據什麼版本譯的,陳望道說主要據英譯本譯。又據云,英文版《共產黨宣言》是陳獨秀通過李大釗從北京大學圖書館裡借出來的。
陳望道之子陳振先也回憶說:1920年他父親收到《民國日報》邵力子的來信,告訴他上海《星期評論》社的戴季陶請他翻譯《共產黨宣言》,對方還提供了該宣言的一個日文版和李大釗從北京大學圖書館借來的英文版。
綜上所述,陳望道是依據《共產黨宣言》日文版、對照《共產黨宣言》英文版進行翻譯的。
陳望道所依據《共產黨宣言》日文版,據日本學者石川禎浩的考證,是日本1906年3月《社會主義研究》創刊號刊登的,由幸德秋水、堺利彥合譯的《共產黨宣言》。《社會主義研究》創刊號是一本600餘頁32開的本子,紅色的扉頁上,印著出版日期,即「明治卅九年三月十五日」。《社會主義研究》的編輯是日本著名的社會主義活動家堺利彥。
1920年2月下旬,陳望道回到老家——浙江義烏縣城西分水塘村過春節,便著手翻譯《共產黨宣言》。這個小村跟馮雪峰的故裡神壇、吳晗的故裡苦竹塘,構成一個三角形。
陳望道避開來來往往的親友,躲進老家的柴屋裡。這間屋子半間堆著柴禾,牆壁積灰一寸多厚,牆角布滿蜘蛛網。他端來兩條長板凳,橫放上一塊鋪板,就算書桌。在泥地上鋪幾捆稻草,算是凳子。入夜,點上一盞昏黃的油燈。
他不時翻閱著《日漢辭典》《英漢辭典》,字斟句酌著。這是一本很重要的書,又是一本很難譯的書。頭一句話,便使他絞盡腦汁,這才終於譯定為:「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徘徊」。
其後,羅章龍曾試圖從德文版原著《共產黨宣言》譯成中文,也深感「理論深邃,語言精練」。為了譯第一句話,羅章龍亦「徘徊」良久。如他所言:「對於這句話研究時間很長,覺得怎樣譯都不甚恰當,『幽靈』在中文是貶意詞,『徘徊』亦然。」羅章龍反覆捉摸,結果仍不得不沿用陳望道的中譯文,然後加了一段註解,說明原文直譯是:「有一股思潮在歐洲大陸泛濫,反動派視這股思潮為洪水猛獸,這就是共產主義。」羅章龍思索再三,還是採用陳望道的譯文,足見陳望道譯文的功力和嚴謹。
江南的春寒,不斷襲入那窗無玻璃的柴屋。陳望道手腳麻木,就請母親給他灌了個「湯婆子」。
煙、茶比往日費了好幾倍。香菸一支接著一支。宜興紫砂茶壺裡,一天要添加幾回茶葉。每抽完一支煙,他總要用小茶壺倒一點茶洗一下手指頭——這是他與眾不同的習慣。
據傳說,陳望道翻譯《共產黨宣言》當時廢寢忘食達到這樣的地步:
有一天,母親給兒子做了糯米粽子,外加一碟紅糖,送到書桌前,催促兒子趁熱快吃。陳望道心不在焉地吃著粽子,一邊琢磨翻譯句子。過了一會兒,母親在屋外喊道:「紅糖不夠,我再給你添一些。」兒子趕快回答:「夠甜,夠甜的了!」當母親前來收拾碗筷時,竟見到兒子滿嘴是墨汁,紅糖卻一點兒沒動,原來陳望道是蘸著墨汁吃了粽子,兒子的行徑令母親哭笑不得。
——摘自《紅色的起點》,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