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三聲編輯部 三聲 收錄於話題#導演錄6個
深厚又模糊的陪伴關係中,必然存有種種猜想。
作者 | 連然
梁鳴為他的第一部電影走了八年,從2012年第一稿劇本開始,到今年的11月電影上映,《日光之下》這部處女作,來的不容易。去年,在第三屆平遙電影展上,電影以黑馬之姿拿下兩項大獎,梁鳴淚灑當場他說,過去的六年其實並不孤獨,谷溪、谷亮、慶長和冬子,他們一直陪伴我,他們在我的創作中成長變化,我也在他們陪伴中成長和變化。
電影的票房不太好看,11月27日上映,現在也只有78萬。他沒有被打消勇氣,但現實狀況勢必會有所影響心態,他有點困惑,到底要做什麼樣的電影,他開始想,不能那麼自私吧,不能光拍自己想拍的,不能再讓那麼可怕的投資回報比出現了吧。他想,是不是有些事,他可以提前想到做到,便能夠讓電影在更早的時間進入宣發,讓更多人知道這部電影,但事實上,目前所做出的選擇,其實也已經是能做到的最好的選擇了。
接下來,他就要專心投入下一部電影的創作了。現在的狀況會影響下一部電影的融資嗎?不知道,他說,他現在也不知道。
01 | 從演員到導演
是什麼時候開始,演員梁鳴開始想做一個導演的?
大概與婁燁脫不了關係。2007年的夏天,他第一次見到婁燁是在後者的工作室。見面時他才知道自己要試的戲是《春風沉醉的夜晚》。婁燁問他,看過《藍宇》沒有,他說看過。婁燁又問他覺得劉燁演的怎麼樣,他說還行,婁燁「呦」了一聲。很快,梁鳴拿到了劇本,接著他跟黃軒一起試裝,很快到了2008年,電影開機了。
出演《春風沉醉的夜晚》是他生命中的分水嶺,「會突然間覺得,原來演戲是這樣的,表演是這樣的,電影是這樣的。一個全新的認知,好像突然打開了一扇窗。」那時他已經做了4年演員。那4年裡,他對這些的認知是非常模糊的。上學學的是舞臺戲劇,畢業了演的是電影與電視劇。
一開始他要在思考舞臺的表演跟戲劇表演的關聯,如何能夠將從前所學轉化成影視表演所需要的東西,後來他發現電影跟電視劇的表演差別很大,等到他後來去跟不同導演合作,他發現不同導演對表演認知又不一樣,對生活認知也不一樣,很多導演甚至都不會給演員創作空間和自由,他感受不到自己在創作,不覺得自己在做藝術創造,只是在完成任務。「好,往前走、停、45度、掏手機、打電話、放下、再轉身」,這些指令式的命令你讓他覺得「特別傻,這是幹嘛呢?你不知道自己在幹嘛。」
當時他們那批演員機會很少,市場不如現在蓬勃,有各種網劇、網絡大電影,電視劇也更傾向於年輕人。那會兒以年輕化為主的戲特別少,他們很難有很好的機會,多是演一些主角的弟弟、兒子這樣的角色。
那4年他其實沒有什麼選擇的概念與餘地,「有一個戲來了有一個角色還不錯,能選中我我很開心就去演了。」但在拍了《春風沉醉的夜晚》之後,梁鳴就暗下決心,再也不要去演電視劇了。隨後將近3年,他沒有去見過任何一個電視劇的面試。
他記得劇組的工作人員講,導演給他們開會說任何人在現場不得評價演員表演的好與壞,不得幹預演員的表演,所有工作人員的任何設備……攝影機、錄音杆也都不要幹涉與阻礙演員的表演。如果演員突然想奔跑,攝影機所有的設備都要去跟上,不要去問演員為什麼,「婁燁導演在灌輸給大家一個理念,就是他覺得演員表演是最大、最重要的。他不想要任何事物去阻礙與束縛演員表演,所以他給了演員特別大的自由和空間。」
自由和空間的基礎是相信與信任。婁燁會跟他們說「我選了你們,你們就是這個人(角色)了,你們在這個環境中做什麼事情都是對的」,這一點讓他覺得特別感動,他之前從未聽過這樣的方法,也未獲得過這種信任,從未。
在《日光之下》裡,他也盡力給予了他的夥伴們這種信任。因為自己曾經體驗過,所以他特別希望把那種美妙的東西帶給自己的演員。而且《日光之下》也是一個更加洞察人的電影,所以他有在最大限度地去呵護演員的表演,建立信任,給予演員極大的空間與自由,不同的地方會在於,他需要比較準確地控制狀況,因為拍攝時間沒有那麼長,沒有足夠的周期去反覆試錯。
谷溪(呂星辰)與梁鳴
因為演了《春風沉醉的夜晚》,他覺得電影表演太幸福了,會被蒙蔽,會有一個幻想,會覺得未來所有電影都應該是這樣的,其實儘管是被打開了一個新的天地,但認知還是狹隘的。他把電影都想的很美好,只想演電影,但是電影找過來了,真的去演又會發現也不是那麼回事,也不是說所有電影都是好電影,也不是所有導演都是好導演,也不是所有的電影創作都是那麼美妙的。
他對職業對自己在職業裡的狀況的美好想像,遲遲未能抵達。不管是戲份被剪掉,還是想演的戲沒能入選,能演到的戲又不是內心所渴望的戲,落差感在所難免。他後來接戲越來越挑剔,很多戲和角色也不想去演,他發現自己似乎並不是那種「我熱愛表演,你讓我去演什麼都行,我什麼都可以演」的人。他後來察覺,熱愛本身就是一個有標準的事情,沒有標準的熱愛,談不上真正的熱愛。所以當他對職業的要求和標準變得很高,落差感越來越大了。
在梁鳴看來,不管是電影還是電視劇,對人本身以及生存與現狀的關注與講述,是應該具有一定價值的。他不喜歡那些胡編亂造的,或者一些亂七八糟打來打去的那種戲,太單薄了。他想要擁有與進入更豐富立體的角色,也想要角色能夠留下點什麼,而不只是曇花一現。
當時做演員沒有很好的機會去釋放情感,一股勁兒被別在胸口,沒有出口。梁鳴想要找到跟自己跟他人跟世界對話的方式,寫劇本,是他找到的方式。一開始,他不知道自己是以什麼身份在寫劇本,也不知道能不能,有沒有機會拍出來,他只是想寫,想把它寫的好看,漂亮。
在《春風沉醉的夜晚》最後放映時,梁鳴的戲被剪掉了,在《花》裡的戲份也一樣。他還是想接近婁燁導演,想看他拍戲,如果沒有合適的角色,他願意以其他任何的方式參與他的電影,哪怕是去做個長工,做個助理都好,於是他被安排做了第二副導演,開始走上成為導演的路途。
他的劇本在2012年入圍了上海國際電影節的創投,雖然當時沒有找到投資,但他後來回想,如果沒有那次入圍的鼓勵,他未必想要把劇本繼續寫下去,「從演員轉為創作者的角色,突然有一個那麼重要的鼓勵和肯定,對我而言意義非同尋常。」
這份鼓勵持續鼓舞支撐著梁鳴精進劇本。再到2017年年底,他報名了李少紅髮起的青蔥計劃並走到了5強,他再次得到了鼓舞,並且在那裡與許多前輩電影人相結識,更重要的是,青蔥計劃涵蓋了劇本工坊、訓練營等環節,安排了導演課、表演課、剪輯課、攝影課甚至審查課,還提供拍攝短片的機會練手,最後到創投大會,這些環節融合在一起,讓他能夠真正進入體系內,跟更專業的人去碰面和對話,尋找團隊,融資……
做導演比做演員要輕鬆。作為演員,最重要的是完成表演,導演要顧及的事情要更多,要掌控團隊,要調動大家的創作欲與積極性,要不停地做出選擇,以推動共同創作最終完成。
去年的平遙國際電影展上,梁鳴憑藉《日光之下》拿下了費穆榮譽·最佳導演和羅伯託·羅西裡尼榮譽·評審榮譽兩個獎項,他在臺上止不住地落淚,女主角呂星辰上臺擁抱他,「熱愛電影的人,不會被電影拋棄。」
而等到今年電影真的上映,卻面臨一個有些慘澹的情狀,排片非常少,票房到現在也只有78萬。梁鳴沒想到會是這樣,他覺得很糟糕。他想好了要接受《日光之下》與市場上其他電影的票房會存在差距,但沒料到差距會如此巨大……他說自己已經在試圖拉近《日光之下》和電影觀眾的距離了,「其實它不是一個悶片,它的節奏是很強烈的,有戲劇性,有非常豐富的場景,我也用了很多元素,讓它的可看性變強,可能很多觀眾對過往的藝術文藝片或者藝術電影的認知還是有刻板印象……」
他有察覺和意識,想要去拉近去觀眾的距離,但是效果依然還不好。他有點懊惱自己沒有為其他同類型,非科班導演做出一個好的榜樣。上一陣,萬瑪才旦的《氣球》,在上映次日後排片都只有1.0%,導演不得不在微博上呼籲「多麼期望『跪求排片』那樣的事件不要再發生!多麼期望給每個電影以公平的機會!多麼期望我們的電影能在大銀幕上被更多的人看到!」這並非一兩人所面臨的困境。問題已經存在很久。梁鳴也困惑,如何能讓更多的藝術片到達想看的觀眾?
02 | 在愛裡尋找孤獨
梁鳴眉目俊朗清秀,一點也不像通常的36歲的面目臃腫的中年男性。他有幸福的童年,在愛裡長大,又尋找孤獨感。熱鬧和孤獨都是並存的。和朋友在一起的時候是很熱鬧的,但是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就是很孤獨,或者那也不算孤獨,而是一種更靜謐的,更安全的時刻。在少年時期,他總是在放學後早早回家,等著父母下班回來,那些時候的整個空間是特別安靜的,沒有那麼多嘈雜的訊息進入腦海當中,他只是在等待,只是在看著天色漸漸變暗。
他是操心的小孩,從小會很在意每個人的感受,想很多事的延展性。小時候,他在家等出門的媽媽回來,如果媽媽很晚還沒回來,他就會很擔憂,是不是媽媽回家路上騎自行車摔倒了,出事了,還是發生了什麼事。一起出門前,他會提醒爸爸媽媽記得鎖好門……這些很小的瑣事,他很小就已經在開始關照了。
後來他離開黑龍江,來到中國傳媒大學學表演。剛開學,他連笑都不會,別人看他,冷酷,不好接近,能裝。也是因為學了表演,做演員做導演,不斷跟人打交道,心慢慢打開。還因為那場跟腱斷裂後兩年的學茶經歷。
梁鳴在拍攝現場
事情發生在2014年的籃球場上。摔倒時他還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是哪裡出了問題,只是站不起來,腳沒有力氣。有朋友說可能是跟腱斷了,去北醫三院連夜拍了片子,被確診了跟腱斷裂。
知道是跟腱斷裂,才發覺情況的嚴重性。他後悔怎麼這麼倒黴,點背,如果那個下午不去打球就好了。那時正是他做演員的上升期,很多人都找他演戲,也都還是些重要的角色,但跟腱斷裂後是很難恢復的,那些本來已經安排好的工作也沒了指望。
什麼武功全廢,這就叫武功全廢。他躺在床上,想到小時候看的武俠片裡寫的斷腳筋,武功全廢。腳筋是多麼重要,手筋也是,人靈活度全靠這根筋,它是這麼重要。那時他幾乎快不能自理了,做完手術,打石膏打了兩個多月,拆了石膏他發現那條受傷的腿都快成胳膊一樣細了,肌肉都萎縮了,他連站都使不上勁,不得不重新去學站立。
康復師跟他說,你現在就是跟嬰兒在學走路是一樣的,你相當於失去那個功能了,你要重新去是讓它有力氣,然後敢於往前邁……那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中,而在這當中,很多人給他打電話說,你過來見見導演,有個戲想找你,他只能說,對不起,我受傷了,我去不了了。壞的情緒在休養的過程中漸漸滋生。
他心想,是不是老天在暗示自己改行,演員生涯也沒有多順利,還在這種時候受傷。他心想,是不是應該去做一些別的事。機緣巧合他認識了一個做茶文化的老師,就去跟著學了。
學茶的那兩年對他而言是很珍貴的,那是兩年特別安靜的時光。他沒有再去太焦躁自己的未來和焦躁自己什麼時候能接到下一個好的角色,那會兒的腦海當中是更空的,他覺得生活很幸福,也更清晰的感知到自己在活著的。兩年之後,他都有在講課了,並且也有去美國、臺灣、日本都做茶文化交流。
學茶道,首先要學泡茶,然後去泡不同種類的茶,要去了解不同的茶生長、種植、製作工藝,要最後去學茶跟生活的關係。表面上看起來是學習茶道或者是茶文化,其實他是在跟著那個老師在借茶修為,以茶養德。
學完之後,他開始有了更開闊的心態去看待每一個生命,也會更善於發現對方的優點和閃光的地方,會也更加尊重每一次的碰面和每一個人的相遇。他覺得自己更溫柔了。在《日光之下》裡,也可以看到他的溫柔與細膩,他對少女心情是那般的體察入微。
03 | 你到底經歷什麼
故事最初來自於重慶的一次相識。那時他還在重慶拍戲,演員車的司機是一個渾身是紋身,看起來很兇狠的人。
有一天他們去吃烤魚,梁鳴就說大哥要不要喝點酒,大哥拒絕了,說自己滴酒不沾,梁鳴心想,哥們你渾身紋身,你看起來很社會,你滴酒不沾到底經歷了什麼?
大哥就跟他講,說自己之前蹲了幾年監獄,大概8年左右。但大哥這監獄是替別人蹲的。在戰友轉業前的聚會上,有人喝酒喝大了,跟外人動手,還動了刀子傷了人。這位大哥自己擔下了所有事,替動手的人坐牢去了。出來之後他就成了一個司機,從此再也不喝酒。
這是一個與梁鳴的生活有距離的故事,但故事裡充滿了深厚的動人的情意。他想是不是可以寫一個這樣的故事,一個為朋友付出的故事。每個人應該都會希望生命中有這樣的朋友。不過他後來在創作當中察覺到了人跟社會關係的緊密性,在加上後來越來越了解電影的創作,也會覺得如果真寫一個帶點黑社會友誼的故事,可能面對審查會有點困難。
後來他創作了一個更加友情向,也更像日本的青春純愛電影的劇本。梁鳴本打算構建一個屬於主角的童話世界,沒有外力傷害可以入侵,可能有一些傷害在內部發生,但他們彼此都在為對方付出,甚至會付出自己的生命。
但他後來漸漸覺得那個東西有點太小兒科了,那樣的故事似乎在青春電影中很常見,「有點俗」。他把視線轉向人跟社會的關係,更多去洞察他的家鄉東北的土地上,曾經發生過的人和事,他去做採訪,去找紀事文學的報告來看,他後來發現了另外一些事,諸如海洋汙染、海域捕撈權利益的爭鬥、漁民們生存的壓力……那裡面有著另外一些真實卻有力量的故事。在《日光之下》裡,這些成為故事展開的背景。
三人間錯綜羈絆
他還注意到有一些人,有一些身份模糊的越境的「闖入者」生活在家鄉的土地上。他想到,如果有一對這樣的兄妹,從小成長的背景只有彼此,互相是彼此的唯一,互相是彼此最好的朋友、愛人甚至是父親母親,靈魂與軀體早已交織在一起,而這種深厚又模糊的陪伴關係中,必然存在有種種猜想。
而故事的展開,劇本的寫作,梁鳴感覺好像自己在最初寫劇本的時候,似乎就更容易代入這個少女的視角。儘管每個人物都有完整的故事和完整的生命,但他在這個電影中沒有選擇進入他們的世界,而是進入了谷溪的生活。
他可能還是有一點點的懷舊心理在,他想回頭看看青春期。那是每個人都曾經歷的分水嶺,還沒有步入成人社會,但似乎又覺得自己不小了,已經是個大人了,那時既成熟又幼稚。
那就是谷溪身上所擁有的特質,又成熟又幼稚。或許每個人都曾經是這樣,只是當時不自知的。谷溪恰恰提供了一個供大家去重新去審視自我的機會。
《日光之下》裡,沒有戶口的少女谷溪和哥哥谷亮相依為命,哥哥照看她,愛護她,她也愛哥哥,她原以為這樣的緊密的溫暖與愛意會一直持續,但從韓國回來的慶長闖入他們的生活,成為哥哥的女友,她擁有的愛被分走,她是不情願的,她甚至做了一點反抗,儘管那後果也傷害到她自己…… 而他們生活附近的海域出現屍體,哥哥與這句屍體不無關聯,哥哥被警察帶走,谷溪又該如何生活……
谷溪曾經擁有很多愛,緊密連接的愛,來自哥哥、冬子、真心大飯店的小夥伴……外來者慶長也關愛她。但外來者也分走愛。到最後,關係分崩離析,所有愛她都失去。甚至教堂的大門也對她緊閉。
那些在愛裡的瘋狂、嫉妒、羨慕、付出,甚至想要為對方付出生命,那些爭吵、撕裂、糾葛、悔恨、怨恨,心理一點點的變化,都在谷溪身上,或許每個人都能從谷溪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曾經的某部分自己。
原標題:《梁鳴:日光之下,愛與孤獨 | 導演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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