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大暑過,腐草蘧作螢)
晏藜
雖然是個美麗的誤會,但化草而來的傳說,讓螢火蟲給夏夜以浪漫的點綴。
大暑一過,就意味著長夏真的要到尾聲了。眼看鋪天蓋地的悶熱就要過去,早秋的微涼已經遠遠向我們張開手,可是,那些暗暗希望能再見到的老朋友,今年還是沒有再來。年年盼望,年年落空,似乎只能任它同漸漸模糊的童年一起走遠。其實它也未必全然銷聲匿跡,在遠離喧囂的鄉村夏夜,孩子們或許還能看見它自草叢中飛出來吧?又或者城市裡其實也還有,只是與刺眼的明光相比起來,它那點點微光太柔弱了,以至於輕易就會被覆蓋住。
它就是螢火蟲。《月令集》中記載大暑三候,初候就是「腐草為螢」。螢火蟲喜歡潮溼的環境,因此常選擇在夏天的水邊或植被茂盛的地方產卵,幼蟲生長蛻變後並不能直接成蟲,而是於溫暖的初春入土化蛹,然後在夏末才出現在乾淨溼潤的草澤邊。這樣的過程很難被人發覺,所以古人便以為螢火蟲是由夏末的腐草變化而成的。
這當然是個美麗的誤會。但古老的中國講究輪迴,在人們心中,螢火蟲化草而來,死後又入土而去,塵歸塵,土歸土,年復一年,每年入夏都會再來,給夏夜以浪漫的點綴。南宋女詩人朱淑真有《夏螢》詩,描繪了夏夜螢飛的夢幻場景:「熠熠迎宵上,林間點點光。初疑星錯落,渾訝火熒煌。著雨藏花塢,隨風入畫堂。兒童競追撲,照宇集書囊。」不難想像那個場面:隨著夜色一重重暗下去,隱匿的流光就一點點亮起來,起起落落,明明滅滅。南朝梁簡文帝蕭綱也有詠螢的詩句:「騰空類星隕,拂樹若生花。屏疑神火照,簾似夜珠明。」繁星隕,樹生花,神火照,夜珠明,美得甚至有點誇張了,這裡頭有古人對不可控的自然的驚嘆, 想都想不到,這樣微小的生物也能散發出這樣神奇的美麗。
在我童年的印象裡,夏天似乎並不像現在這麼熱。每到夏夜,人們也不呆在屋子裡,而是一家家地坐在院子裡乘涼。我至今忘不掉那個場景,空曠的大院子裡,小時候的我側伏在外婆的腿上,她一手拿著把草編的扇子搖啊搖,一邊輕輕地撫摸我的頭髮。外婆是語文老師,她常會像教她的學生一樣,念些古老的詩句給我聽。因為小時候住的那種老房子昏暗,所以庭院上頭籠著的星空就顯得特別亮,盯著看的時間長了,眼睛都會微微花掉。外婆就停下撫摸的手,指著星星給我念《詩經》裡的句子,「嘒彼小星,三五在東」。還沒等我反駁哪裡止三五顆星星,就見螢火蟲不知從哪兒悄悄地飛出來,離我們這樣近。外婆就又指著這些客人說,「町疃鹿場,熠燿宵行」。
只是我哪裡能聽她嘮叨完!追逐流動的事物是兒童的本能,更何況那流動的還是光芒。我既不想造作地狡辯那是要學習「車胤囊螢讀書」的典故,也想不矯情地裝腔說那是要體會「輕羅小扇撲流螢」的意境,我必須要坦蕩地承認,那時的自己就一個念頭,就是要把那抹流光攥在手中瞧個仔細。
「撲螢」不只是屬於平民百姓的娛樂,在古代,它也是帝王將相的樂趣。《隋本紀》中記載了隋煬帝賞玩螢火事。「壬午,上於景華宮徵求螢火,得數斛,夜出遊山,放之,光遍巖谷。」隋煬帝是享樂專家,他有這種閒情逸緻一點不讓人稀奇。如果不知此人是苛政急功的隋煬帝,單看這麼一件事,我會覺得這真是個風雅又有生活品位的文藝人士。數斛螢火蟲,怕也有成百上千隻,當看著它們星星點點地照亮山谷的場景,不只能讓龍心大悅,普通人也肯定喜歡吧。
其實論外觀,螢火蟲算不上是美麗的昆蟲。但因為它夜間發光的特殊本領,所以在人們心中一直有很特殊的地位。它不僅能裝點夜色空靈氛圍,還能帶給人們實在的幫助。而且這幫助不只是囊螢照書,它有時甚至是能救人性命。《魏書》、《漢紀》中都記載過一件事,西漢末年,董卓篡政,時局混亂,在一次變亂中,當時的小皇帝漢少帝和他的弟弟陳留王被黃門叛黨劫出宮門。隨著隨行臣子叛逃的叛逃,自殺的自殺,年僅十四歲的少帝和九歲的陳留王在黑暗中不知所往。正當兩個孩子恐懼困頓之時,卻突然看見點點螢火蟲飛舞。於是,他們就跟著這些螢火蟲的光向南走了數裡,最終被民家的露車搭救送回。我想,如果這些螢火蟲沒有在這麼恰當的時候出現,後來的那段歷史應該也會改寫吧?
唐代駱賓王有《螢火賦》,裡面說螢火蟲「乍滅乍興,或聚或散。居無定所,習無常玩。曳影周流,飄光凌亂」,是很自由的一種昆蟲。但其實對於它們來說,無論是照明還是救人,並不是自覺主動的意願。「應節不愆,信也;與物不競,仁也;逢昏不昧,智也;避日不明,義也;臨危不懼,勇也。」有信有仁有智有義有勇,人世給它們這麼高的評價,它們估計也並不知道吧。
這種「處幽不昧,居照斯晦」的昆蟲,如果真的給它們擬人化的性格,那肯定是十分驕傲的。這從它對環境的極高要求就能看出來,不能有水汙染,不能有土汙染,更加不能有光汙染。而如今,城市及周邊的環境一天天惡化下去,就算讚歌唱得再響亮,它們也不會再頻繁地出現了。而它們帶走的,該不僅僅是我們童年的回憶吧。
(原標題:大暑過,腐草蘧作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