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15年初,浙江第一次提出發展「歷史經典產業」,今年政府工作報告中提出要提振絲綢、茶葉、青瓷、黃酒、浙八味等歷史經典產業。本報今起推出「品味經典」系列,首篇關注黃酒產業。
「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很多人對黃酒的記憶,來自魯迅先生筆下的《孔乙己》。直到今天,紹興鹹亨酒店的大堂內,依舊掛著一塊「孔乙己欠十九錢」的牌子,撩撥過往遊客抿兩口黃酒的衝動。
在浙江,黃酒是古老的,也是鮮活的。融合、創新、跨界、「網際網路+」……從產品升級到業態更新,浙江的黃酒產業正變得「年輕」起來。造酒時節,我們來到「戶戶釀酒滿城香」的紹興柯橋,走進一直堅持手工釀造的「塔牌黃酒」。春節銷售旺季剛剛過去,「塔牌黃酒」實現了營業收入15%的增長。經典味道為何依然能煥發青春?我們跟著釀酒師傅們一道,去感受紹興黃酒千百年經典工藝的神奇魅力。
浙江在線杭州2月18日訊(浙江在線記者 金梁)
室外廣場上的上萬個酒罈。 馮賀 攝
從大米到黃酒
與其說人在釀酒
不如說是大自然釀造
記者來的時候,已是冬釀尾聲。
所謂冬釀,自然是入冬才釀。這也是最傳統的釀造之法——農曆七月做酒藥,八月做麥曲,九月做淋飯,立冬投料開釀,翌年立春開始壓榨、煎酒,然後泥封窖藏,整個工藝製作時間足足跨越了兩個年份。據說,冬天釀造黃酒,發酵最慢,時間最長,獲得的黃酒品質也最醇美。
1月8日,濛濛細雨已經下了好一陣子,甩不盡的水滴訴說著冬日裡的寒意。而酒廠內時不時地冒出一團團熱氣,在空氣中飄散出一股子糯米飯的香味。
「紹興有句老話:兒子要親生,老酒要冬釀。現在正是冬釀最忙碌的日子,你們算是來對了。」站在酒廠門口的是塔牌釀造廠廠長陳洪浩。他說,冬釀期間來酒廠參觀的人絡繹不絕,每天至少有三四撥客人。
「為什麼黃酒要選在這個季節來釀造?」一路上,這個疑問始終困擾著我們。
陳洪浩並沒有直接給出答案。他說,從米到酒的過程極其複雜,與其說人在釀酒,不如說是大自然釀造,這正是這個歷史經典產業最神秘之處。「等你們對整個釀造過程深入了解後,自然會理解的。」
跟隨著陳洪浩的腳步,只見酒廠內到處都是一排排、一摞摞碼在一起的老酒罈子。沒幾分鐘,我們來到第20組工坊。這個工坊一共20多名工人,整個冬釀期間,他們要釀出2000噸黃酒。或許是每天的釀酒任務繁重,或許是來參觀的人頻繁,我們的到來並沒有引起工人們的注意。
在這裡,我們認識了「酒頭腦」宋國良,一位非常和氣的老釀酒匠。酒廠裡,幾乎每位「酒頭腦」都喜歡喝黃酒,宋國良也不例外,每天吃晚飯時他都習慣喝上半斤。
「黃酒主要只有兩種原料:米和水,這兩者之間的首次合作,就發生在釀酒的第一道工序浸米。」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宋國良的講解不烈不溫,是一種綿綿的暖意,就像黃酒的味道一樣。
他領著我們來到工坊的露天平臺,這裡放著幾個大桶,取徽州產的優質糯米,放入鑑湖水中浸泡,任憑風吹日曬雨淋,需要泡上十五六天。低頭看去,只見這一桶桶水或清或濁,不時還有小氣泡從裡面冒出來,泛出絲絲酸味。
「這些米不會壞掉了吧。」我們疑惑地問。
「十幾天內,糯米會被徹底浸透,米粒漲大,長時間的浸泡,乳酸菌在其中緩慢生長,輕微發酵,所以清水成了酸漿水。」宋國良神秘地說,浸米的關鍵就是水質。
為什麼好酒出在紹興?只因鑑湖水是黃酒釀造的基礎,被稱之為紹興黃酒之「血」。多年來,諸多紹興黃酒企業坐落在鑑湖上遊,正是這個原因。
宋國良解釋說,手工紹興黃酒釀造最看重冬水。一年之中,鑑湖水冬季水體溶氧值高,水質穩定,水溫低能抑制有害菌繁殖,最適合釀酒發酵。此外,鑑湖水之所以神奇,還源於山間泉水微量元素含量較高,對釀酒時的酵母菌生長發育有利。
從平庸到極致
必須有心靈深處的衝動
沒有衝動就只有平庸
浸米只是起點。我們從室外轉入室內,首先見到的是熱騰騰的蒸飯。
只見幾個巨大的木製飯甑冒著熱氣,浸好的糯米被工人倒入飯甑之中,約十分鐘,米就蒸熟了。原來,進入酒廠時聞到的飯香就是這裡冒出來的,不過走近飯甑一聞,發現飯香中還帶著一股子酸味,這或許就是乳酸菌的氣味。
我們用手從飯甑裡一撈,蒸好的糯米呈半透明狀,顆粒分明,外硬內軟。「蒸熟的糯米需要趕緊冷卻,去和酵母、根黴們相會,但剛出鍋的糯米溫度太高,會燙死酒藥裡的菌群,所以還需要攤冷。」宋國良說,如今,蒸好的糯米飯是用鼓風機吹上一陣使它降溫。而在以前卻是用「攤飯法」,將飯攤涼在蓆子上,人為翻動使其冷卻。固守傳統並非頑固不化,這正解答了黃酒產業源遠流長的原因所在。
降溫後的糯米飯,即將開啟一趟奇妙之旅。
跟著宋國良,我們來到釀酒最核心的發酵車間,這裡簡直就是一個酒缸的世界。只見蒸飯被倒入一隻大缸內,隨之而入的還有鑑湖水、麥曲和酒母,用攪拌機讓其混合均勻。然後,工人們在缸外包上一層稻草編織的草卷,缸上覆蓋一層厚厚的竹墊。
熱飯、鑑湖水以及菌類,是這趟奇妙之旅的所有主角,而導演就是「酒頭腦」,工具是一個用來攪拌的大耙子。「酒頭腦」最關注的就是溫度,需要不斷觀察酒缸內的溫度進行開耙攪拌,讓混合物在合適的溫度中充分糖化發酵。
「黃酒釀造中,頭樁大事就是開耙,尤其是第一次攪拌的『頭耙』。」宋國良說,「酒頭腦」的水平高低,就看對開耙時間的把控,這是一個非常個性化的判斷,沒有具體量化的標準,完全靠經驗積累而來。
為了給我們演示,宋國良翻開昨天的一個酒缸上的草卷。他時而摸一下缸壁的溫度,時而手戳進厚厚的糯米中,取出一小撮聞其香,再唆一小口品其味。「這一缸的溫度有點高了,要早點開耙了。」說完,他把大耙子伸進缸內進行攪拌。
開耙,看似簡單,裡頭卻充滿神秘。這是「酒頭腦」對溫度、溼度、氣候的綜合考量,對糯米不同階段發酵的深刻理解。因此,每一缸酒的開頭耙時間不一樣,耙子伸進去的深淺也有所不同,最終每一缸釀出來的黃酒口感也各不相同。
從宋國良手中接過耙子,我們照模照樣地學著用手測溫、用鼻聞味,最後用耙子在酒缸內用力攪動。發酵車間內貼著不少標語:美酒的釀造必須有心靈深處的衝動,沒有衝動就只有平庸。
「開耙很辛苦的,冬釀3個月期間,我們需要24小時待在酒廠。每隔4個小時開耙一次,來控制發酵溫度、發酵速度和均勻程度,這關係到糖分積累、酵母增殖、酒精和香氣物質生成情況,以及雜菌的控制等一系列問題。」宋國良告訴我們,傳統釀造之法不是光看看就能學會的,他的徒弟往往跟著學七八年才能出師。
4天之後,酒缸內的醪液溫度接近室溫,意味著室內發酵完成,隨後被灌入一個個小酒罈之中,搬至室外。
從古老到時尚
在一味求快的工業化時代
手工黃酒如何找準出路
離開宋國良所在的釀酒車間,陳洪浩又帶著我們來到工坊外的室外廣場。上萬個酒罈在這裡整齊地壘上三層,場面頗為壯觀。一般而言,這一罈子酒的重量大概在70斤左右,全靠工人手工搬運壘疊,足見手工釀酒的辛勞。
「半成品黃酒被灌入酒罈後,蓋上幹荷葉,鬆鬆地扣上陶蓋,放置在院子裡進行為期70天的露天發酵。」陳洪浩說,醪液在陽光雨露的照拂下,在冬天低溫的孕育中,糖化發酵依然在緩慢進行。我們掀開其中一個陶蓋,裡面的液體呈渾濁的淡黃色,味道清醇,不斷有小氣泡向上冒,透出一股淡淡的酒香。
黃酒到底什麼時候才會釀出來?陳洪浩笑著說,這些半成品已趨近成熟,然後經過壓榨(去除糟粕)、煎酒(滅菌),最後灌壇、封口、貯存。
3個月冬釀期,200多名工人,兩萬噸黃酒。這是塔牌黃酒提供的生產數據。
「手工釀造的黃酒周期太長,產量又不高,還面臨勞動力成本上漲等問題。」陳洪浩也承認,隨著擴大市場的新需要,費時費力的老方法顯得有些「力不從心」,這是浙江歷史經典產業面臨的共性難題。
傳統釀造與現代技術有可能結合嗎?在酒廠內,我們碰到了塔牌科研中心主任單之初。他說,紹興黃酒產業正在進行著一場釀酒流程的變革,機械化、自動化正在取代傳統的手工釀造。在會稽山、古越龍山等龍頭企業,黃酒自動化釀造生產線早已啟動,不鏽鋼罐取代了陶土老壇,發酵周期從90天的慢發酵變為20天快速發酵……
為了找到手工黃酒和機器黃酒的區別,單之初在實驗室設計了一套簡易的釀酒設備,用同樣的原料和環境來製作兩類黃酒。「機器的高效取代了手工的慢活,大大降低了黃酒產業的用工成本,但手工黃酒口感的獨特性還是有著絕對優勢。」單之初說。
為何會出現口感上的差異?我們請教了紹興黃酒釀製技藝省級傳承人潘興祥。他解釋說,冬釀主要是慢酵,發酵過程中把大分子變為小分子物質,漫長的冬季讓發酵更為完全,讓酒的口感更為細膩。
在一味求快的工業化時代,手工黃酒該如何找準出路?採訪進入尾聲,我們漸漸為這個歷史經典產業擔憂起來。
在塔牌黃酒董事長繆育平的辦公室,我們發現了一種遠高於市場價的「本酒」。「市面上的黃酒都添加了焦糖色,但老底子的黃酒是沒有任何添加劑的,所以我們開發了『本酒』,酒色呈現的琥珀色是用時間沉澱出來的,口感醇厚,一下子為我們打開了高端市場。」繆育平說,提升手工黃酒的附加值,實現黃酒產品的價值回歸,改變消費者把黃酒認為是低檔酒的錯誤意識,這個歷史經典產業實現千億元產值才有可能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