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家至今,最自豪的一點就是自己從未寫過一封情書。雖然我讀過很多的情書,也懂得情書的寫法,但是還沒有一個人讓我寫過。唯一類似情書的一篇文章,就是寫給我的父親《一封無法投遞的信》。
十歲那年,中日戰爭爆發,家父在經商途中失去聯絡,自此,我再也沒見過父親。失怙的陰影,始終籠罩在我幼小的心田裡,揮之不去。十六歲那年,我將思父之情宣洩在作文簿上,那便是《一封無法投遞的信》。當時,任教國文的聖璞法師閱畢,在評語欄中寫著:「鐵石心腸,讀之也要落淚。」他利用課餘,親自將我這篇文章重新謄寫,投稿給鎮江《新江蘇報》,沒想到竟然連載數日。充滿豐沛感情的少年時期,這篇《一封無法投遞的信》,大概也是我畢生中唯一的「情書」了。
說到書信,青年時期,這一類世俗的幹擾還是難免。例如,我初到宜蘭時,有一位居住在臺北的唐姓高中學生,家世顯赫,看過我寫的文章,就拜託我幫她修改作文,那時我也沒想太多,就應允了對方。她住臺北,我住宜蘭,彼此魚雁往返。記得有一次,我改過文章後,就順筆在信裡寫道:「我過去住在新竹,新竹是一個風城;現在來到宜蘭,宜蘭是個雨都,風風雨雨,這不就是人生的寫照嗎?」
沒想到,這封信不知怎的,竟然在汐止彌勒內院,我的那許多同參好友中引起議論:「這個星雲,怎麼可以跟一個女學生在談風風雨雨!」
感謝那次的教訓,讓我知道,原來,寫信也會惹出這麼多的誤會麻煩,我不能讓這種是非風雨打倒,應該要在風雨中更具信心。
在宜蘭弘法時,感謝老一輩的信徒像李決和、張盧標、郭愛、免姑等這許多可敬的老人家對我的照顧,我也歡喜和他們交往。尤其,人稱「愛姑」的郭愛老太太,總是特別關照我的飲食。其實,我並不好吃,青菜、豆腐、蘿蔔,就是美味佳餚;再怎麼吃,也只是為了滋養色身。但她總是千方百計煮東西給我吃,有的時候,還特別準備食材,比方包個水餃,或者她知道我歡喜糯米類的食物,總是費時費力包個粽子給我,而且非得要看到我吃了,才表示放心。
這些老人家,她們對我如同父母般的愛護,關懷備至;我跟她們在一起,也不是凡俗的愛心,而是當做自己的長輩,做到《梵網經》所講:「一切男子是我父,一切女子是我母。」
有人說,人生的愛情是與生俱來,不可避免的,但也不盡然。我們每一個人培養自己堅定的信心,有一些自己的愛好及目標。對於萬物,有一種平等樸實的關懷,心繫大眾的普愛,就不會只顧慮點滴的私情,專注自我愛情。
就像我有許多的興趣、愛好,比方我喜愛弘法,熱心寫作,享受寧靜,嗜好閱讀,尤其喜歡勞動、為人服務,因此我非常忙碌,忙得歡喜快樂。為此,我也常說:「忙是營養。」因為忙是一種動力、一種力量,我從勞動忙碌的生涯中,感覺到隨著年歲的增長,佛法上的修持也升華了。
說來有幾件事情,對我的思想影響重大。我的二舅父劉貴生,人長得一表人才,在我們晚輩的心目中是一位英雄。他平常沉默寡言,很少發表個人意見,只是默默工作,從不攀緣。多少人為他介紹婚配的對象,他都不要。後來,中日戰爭開始,日本人在中國殺人放火、竊盜邪淫,有一位夏先生的遺孀,帶著六個女兒,最大的女孩已十歲,孤兒寡母,無人照料,我的二舅父就和她成家了。當時,別人對他都非常嗤之以鼻,認為不可思議,無法理解,「什麼樣的姑娘你不要,怎麼會要這個寡婦?還帶著六個小女兒一起嫁過來?」面對這麼多的蜚短流長,和一般人所謂的「拖油瓶」,二舅父絲毫不受影響,他的新家庭一樣和樂融融。
多年後,這許多女孩子長大,各自婚嫁。當二舅母逝世時,我的二舅父才四十左右的年歲,後來又遇到另一個女人,也是類似情況,丈夫往生,有五個兒女,二舅父又和這一位婦女成親,毫無條件幫忙她撫養五個兒女長大。
二舅父一生遇到這兩個女人,縱然外界批評的聲音不斷,他依然安之若素,後來他活到九十多歲高齡才逝世。如何來議論他的一生呢?對於二舅父這樣的人,我覺得人們不可以用世間男女的眼光來看待,在我認為,他已沒有私情,完全是一顆菩薩心。因此,不能用有色的眼光去看待世間上的人事物,而把情愛完全抹殺。這是有許多感人的菩薩道,蘊含在其中的。
二舅父的事跡,也讓我想到一則故事:
有三個兄弟,相約到茅山修道,走到半路偏僻的山區,僅有一戶人家,三兄弟就借宿一晚。後來才知道,那戶人家只有一個寡婦帶著四個孩子生活,日子非常艱困。第二天,三兄弟要出發的時候,小弟對兩個哥哥說:「哥哥!你們去茅山吧!我想留下來照顧這一家人。」
兩個哥哥雖然不以為然,但也想到「滴水之恩,湧泉以報」,就勉強答應弟弟,二人繼續往茅山出發。
三年後,寡婦要求跟弟弟結婚,弟弟說:「你的丈夫才過世三年,我們就論及婚嫁,心有不安,我應該為他守孝三年。」
又過了三年,寡婦又要求和弟弟結婚,弟弟又說:「我們就這樣結婚,還是很對不起他!不如,我們一起再為他守孝三年吧!」
好幾個三年過去了,寡婦再次要求與弟弟結婚,這時,弟弟說了:「我為了報答你的一飯之恩,留下來照顧你和孩子,現在孩子已經長大成人,也該是我告別的時候了。」
經過這麼多的三年,大哥、二哥在茅山苦苦修道,尚未成道,小弟卻早已得道。可見得,無情無愛,雖然可以修道;但是,有情有愛,也可以成道,這是一種淨化的愛,是一種對天下蒼生無盡的奉獻。
同樣關於修道,有一段發生在大陸叢林的事。有一位王姓在家居士,長期住在寺院裡掛單幫忙,每日朝暮課誦,過著與出家人一樣的生活,可以說是一位精進虔誠的佛弟子。有一天,王居士忽然穿起西裝革履出門去,一連數天,都是如此。大家感到奇怪,這樣虔誠的居士,一向安住在寺院裡,為什麼開始頻頻外出?有人好奇地跟隨他出門。一跟上看:「不得了,王居士竟然進出青樓!」
一群人驚魂未定跑回去報告住持大和尚,大和尚一聽,也感到問題嚴重,把王居士找來問。王居士說:
「大和尚,我本來要先告訴您,但實在很難解釋,請您跟我一起去看吧!」
「那樣的地方,我怎麼能跟你去呢?」大和尚回答他。
「用言語解釋,只怕會引起誤會,就請大和尚跟我去看一看吧!」
住持大和尚見王居士誠心誠意,也只有答應了。
一到青樓,二三十位妙齡女郎,穿著海青排隊迎接、頂禮,王居士說:「請大和尚驗證她們的《爐香贊》、《阿彌陀經》唱誦是否如法?」
住持大和尚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因為她們命運多舛,不得不在青樓謀生,內心抑鬱苦悶,王居士便為她們成立念佛會,教導她們念佛學道。這位王居士確實真有其人,後來出家,法名悅西法師,我也曾見過他。
來到臺灣後,我也遇過相似的事情。在宜蘭、高雄二地弘法時,我都是搭乘火車南北來往。鐵路局上發行的《暢遊》雜誌,讓人可以一路閱讀解悶。車內的座位上,難免會有前一位乘客閱畢留置的雜誌,偶爾我也會拿起來翻閱。
有一次,上面刊登一篇文章叫《我是一個妓女》,看完之後,心裡生起無限的同情,總想著該如何幫助對方。信徒朱殿元及幾位同參道友知道後,也想要表達一些心意,便一起湊了些錢。當時那樣急切地找尋她,不知情的人或許會有異樣的想法;但眼前趕緊找到她是最急迫重要的事,我們也就無暇顧及其他了。
輾轉託人找到當事人後,跟她約定好日期、時間,請她務必來道場一趟,並且由道場裡的一位優婆夷代為轉達我們的致意。從聯絡人口中得知,原來文中這位女主角的父親往生,母親也病了,兩個小弟弟需要讀書,她剛剛高中畢業,實在沒有辦法才去賣身,以此養活家人。
所謂眼見不一定為憑,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世間是世間,佛法是佛法,這樣的事情,應該用什麼眼光看它?是世間法?還是佛法?世俗的眼光或許一時會被蒙蔽,但是了解真實的原委,卻如此令人動容,我們怎能以俗情來看待呢?
本篇未完待續……
(註:《百年佛緣》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本欄目版權歸上海觀察所有。不得複製、轉載。欄目編輯:許鶯 編輯郵箱 shguancha@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