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肉植物已經火了好多年,因其體型的精緻小巧,在有限的辦公和家居空間中,不僅能一盆一盆地種,還能做成拼盤,更是能和精緻的容器、擺件一同造景,成為別致的多肉微景觀。與之相似的,還有各類苔蘚微景觀、生態瓶、生態缸甚至DIY組裝的微縮居所模型。在寸土寸金的CBD辦公樓和現代公寓,這些桌面微景觀儼然是案頭的迷你生態系統,將自然濃縮於室內,給水泥森林中現代都市人的日常生活帶來綠意與生機。它們的流行,或許也是「微時代」的某種精神症候,也能映照出「格子間」裡當代「白領工人」們的精神生態。
造景傳統與有限空間的營構
用精美而小巧的器皿作為承載空間,根據主人的心意,以多肉、苔蘚等微型植物與人物、動物、建築等迷你擺件的組合構建起一個場景:桌面微景觀可謂是傳統造景藝術的當代微縮版本。
在造景的傳統裡,園林藝術是突出的代表。陳從周說,中國園林是由建築、山水、花木等組合而成的綜合藝術品,園林造景的「疊山理水」,也就是自然與人工的有機融合,追求「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境界。但這絕非簡單的加法和材料堆砌,而是要以匠心、巧思精心營構,傾注心意:「造園一名構園,重在構字,含意至深。深在思致,妙在情趣,非僅土木綠化之事」。(陳從周《說園》《續說園》)富有藝術感的微景觀也要在方寸之間匠心獨運,做到錯落有致、張弛有度,是為「造景」。
但與園林藝術不同的是,桌面微景觀是案頭功夫,這與文人清供似更有淵源。所謂清供,指的是放置在室內案頭供觀賞的物品擺設,包括盆景、插花、時令水果、奇石、文玩、文具等,目的是為廳堂、書齋增添情趣。如此看來,桌面微景觀也算是一種現代清供了。
清供也與造景分不開。譬如盆景,「栽來小樹連盆活,縮得群峰入座青」,就是以巧思在有限的空間中營構微縮的景致。而傳統工藝美術中的微雕,更是將這種方寸之間自有天地的造景演繹到極致。初中語文課本中的《核舟記》就細緻描繪了一件微雕清供:將修狹的桃核雕刻成舟,船上雕欄對聯清晰可辨,人物神情生動、鬚髮畢現,「通計一舟,為人五;為窗八;為箬篷,為楫,為爐,為壺,為手卷,為念珠各一;對聯、題名並篆文,為字共三十有四。而計其長,曾不盈寸」。這種對有限空間的營構令觀者感嘆:「嘻,技亦靈怪矣哉!」(魏學洢《核舟記》)
造景傳統是將「天工」寓於「人巧」,在表現題材上也多是人與自然的親近與融合,其中多少蘊含了些對山水田園的情結。事實上,傳統的山水畫也能視作一種二維的造景,「張綃素以遠映,則昆閬之形,可圍於方寸之內。豎畫三寸,當千仞之高;橫墨數尺,體百裡之遠」(宗炳《畫山水序》)。案頭畫卷上的寥寥數筆就是千裡江山,通過對有限空間的營構展現一種開闊遼遠的生態景觀,這也就是「尺幅千裡」的力道。
微縮:想像世界的方式
面對桌上的清供擺件、壁上的山水畫卷與窗外的庭院深深,古人「閒居理氣,拂觴鳴琴,披圖幽對,坐究四荒」,他們眼前是凝縮的造景,腦海中卻有著「峰岫嶢嶷,雲林森眇」的廣闊天地。在這「聖賢映於絕代,萬趣融其神思」之際,「餘復何為哉」?答曰:「暢神而已。」(宗炳《畫山水序》)
「暢神」就是想像力的自由馳騁,這是從心所欲的審美自由境界。對古人來說,微縮的景觀在某種意義上就是想像世界的一種方式,它們既建基於既有的認知經驗與物理形態,又超越了當時代的認知工具與行動局限,開拓出更為廣闊的想像空間,甚至在對現實世界的認知、對自我主體的感知維度也發揮著重要的建構意義。
在文藝復興時期的歐洲,貴族們熱衷於收集大千世界的各類奇珍異寶、鳥獸標本,收藏於他們的「奇珍室」或「奇珍櫥窗」(Cabinet of Curiosities)。藏於鬥室的各色珍奇代表著那個豁蒙世界未被探知或甫被認知的各個領域,它們的繽紛集聚就是一個嶄新世界的縮影,而搜集、聚合、收藏的行為就像是在拼合起新世界的完整圖像,建構起主體對於世界新秩序的認知。在這個意義上,「奇珍櫥窗」就是開啟新世界想像的微縮景觀。
在哲學家眼中,微縮景觀開啟的想像空間不僅僅意味著對世界的認知,更是某種佔有、主宰與創造。「我越是善於把世界縮影化,我就越能佔有世界」:臨對微縮景觀的主體佔據了全知的「上帝視角」,他仿佛就是這個微縮世界的「造物主」。
巴什拉說,「在世之在」過於莊重,在縮影的世界中更加自在,「這才是我所認為的被主宰的世界」;微縮景觀的體驗讓「我感覺到從我夢想著的存在中發出創造世界的波。縮影是一項形上學的創新運動;它能夠讓人以很小的風險創造世界」。(巴什拉《空間的詩學》)
造景與造景的主體緊密關聯,造景的微縮景觀就是對主體存在感、掌控力與創造力的確證,也是主體情感、意識的投射。古典園林藝術講究「為情而造景」,就是主體與客體的交融。當代人多喜歡自己設計組建中意的多肉、苔蘚微景觀,甚至「焚膏繼晷」、放大鏡與鑷子並用地搭建居所的微縮模型,也是在傾注主體的心意。而移軸攝影——這種通過特殊鏡頭改變景深,讓影像變得仿佛是「人造都市」、微縮模型的攝影方式——也讓主體擁有了上帝視角般的陌生化審美體驗。
「格子間」裡的主體慰藉與審美自在
「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在認知工具與認知水平有限的古典時期,面對微縮景觀的「暢神」宕開了想像空間,能為主體帶來慰藉與愉悅,可以說是日常生活的某種「延伸」。而在認知手段極大豐富、世界圖景無比繽紛的今天,桌面微景觀仍在另一種意義上彰顯著審美愉悅的價值,可謂都市日常生活的某種「補濟」。
對於現代社會的境況,韋伯有過一個知名的比喻。在他看來,理性主義高度發展的現代社會生活仿佛一個「鐵籠」。人類雖然突破了前現代社會的各種外部條件限制,卻在工具理性、異化勞動、科層制度中「作繭自縛」,陷入了更大的困境。如果說「鐵籠」之喻過於駭人與悲觀,那麼「格子間」——這個現代辦公空間的標配模式——也許更加溫和地隱喻了當代都市人的生存狀態。
同樣是具有內向壓抑趨向的限制空間,「格子間」之喻表明了我們被理性主義與社會分工劃定的位置與角色,暗示了我們在理性與感性、工作與休閒、人工與自然、成功與失敗高度分化之下受到的束縛。它不只是都市「白領工人」們的工作之所,更可視作其社會生活的整體性寓言。
在「格子間」的物理空間與規劃時間限制下,桌面微景觀以最凝縮、最輕便、最易打理的形式復現了一個人文與自然高度融合的生態系統,寄寓著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有機關聯的山水田園情結與美好願景,補濟著日常生活的刻板與分裂,可以說是當代都市人居空間的一種生態美學景觀。而與所有的微縮景觀一樣,它們也開啟著賦予主體存在感、慰藉感的想像空間,通過審美自在、審美愉悅,實現了一定意義上的審美解放功能。
近幾年,學者們認為我們生活在一個「微時代」。在表徵形式、媒介工具、日常時間、社會空間、主體意識都趨向碎微化的今天,桌面微景觀也是一種微時代的症候。作為微時代的微個體,我們大都難以實現「歸園田居」的夢想,卻都能在案頭一方微縮的生態景觀中獲得主體慰藉與審美自在。
這種感受,也許就像是重拾了那份「怡然」的童真:
餘憶童稚時,……夏蚊成雷,私擬作群鶴舞於空中,心之所向,則或千或百,果然鶴也;昂首觀之,項為之強。又留蚊於素帳中,徐噴以煙,使之衝煙而飛鳴,作青雲白鶴觀,果如鶴唳雲端,為之怡然稱快。
餘常於土牆凹凸處,花臺小草叢雜處,蹲其身,使與臺齊;定神細視,以叢草為林,以蟲蟻為獸,以土礫凸者為丘,凹者為壑,神遊其中,怡然自得。
(沈復《浮生六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