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正反病例互為表裡,恰恰構成了寫作者的真實群像:他們欲罷不能,他們遙望真相,他們渴求創新,卻因此舉步維艱。他們親身演繹了寫作之不可能。寫作本是從無到有,而巴託比的寫作則是從有到無。
狀
名為症候群,固然少不了對症狀的分析、歸類和描述——
封筆是作家身份的自我終結,或因自大,或因妄自菲薄,或是對讀者和時代失望,但都沒有江郎才盡的意思。藉口也有很多(「賽勒瑞諾叔叔去世」已成經典託詞),精彩之極,荒誕之極,和曠世佳作一樣極具想像力。
自殺的作家更甚一步,把肉身都終結了,以此圓滿人生的創作。只有極少數量的自殺者才配得上巴託比之名(可惜,作者沒有提到三島由紀夫)。
另一種相對柔軟但更殘酷的是自我放逐,譬如王爾德,在人生最後兩年,終於獲得無所事事所需的智慧;又譬如避世隱居的格拉克,沉溺於湯湯河水往事;再譬如蘭波,將生命的後三十年都用於探險。
更極端的是頑強地拒絕寫作的大師:貝尤、巴茲倫……人類無法用文字描述宇宙及其真相,當語言的運用只是為了滿足閱讀,而不能超越人類心靈的界限,「就會淪為一種不道德的行為」。他們都在證明「寫作的不可能性」,弔詭的是,反巴託比症的寫作者也能因此反證出寫作的必要性:只有寫作能讓我們回憶、思考並感受自我的存在。
因此,書中也用了相當多的篇幅談論到一些反例:有72個分身作者的佩索阿,有寫作偏執狂的穆齊兒,有用毒煙掃除巴託比魔障的德·昆西,有身份筆名一大堆的神秘的特拉文,還有「反巴託比」的典型……
正反病例互為表裡,恰恰構成了寫作者的真實群像:他們欲罷不能,他們遙望真相,他們渴求創新,卻因此舉步維艱。他們親身演繹了寫作之不可能。
寫作本是從無到有,而巴託比的寫作則是從有到無。
文學的真諦,和文學的形式、受眾,仿佛是背道而馳的(維根斯坦說:對於不可言說之事,盡情保持沉默)。就因為這巨大的悖論,難怪那麼多天才作家要說「不」!
名
以典型病人之名命名絕症,比用天文學家之名命名彗星更觸目驚心。
話說梅爾維爾寫完《白鯨》後,多年不得志,1853年出過短篇小說集《抄寫員巴託比》,這個怪人總是說「不」。就像現實生活中的霍桑。
本書的敘述者便是一位「巴託比」患者,他年輕時曾寫過一本小說,但因為某種心靈創傷,他拒絕再寫。但他寫日記,記錄那些和他同病相憐的作家封筆之謎。他為此失去了工作,還被名叫德蘭的研究者訛了不少錢。他經歷過電光火石般的愛,也目睹了神秘的塞林格親吻自己一見鍾情的女郎。這位駝背的主人公在敘述自我的時候,似乎並沒有巴託比症狀,雖然僻世獨居,卻在文學的世界裡忙得不亦樂乎。
巴託比,就這樣被巴託比患者抽象為一種蔓延於文學時空的病症,病例無數:梅爾維爾、蘭波、瓦爾澤、魯爾福、霍夫曼斯塔爾、卡夫卡、瑪麗安·榮格……以及終生自視為「家具」的卡杜等虛構的作家。
真實和虛構無與倫比地交融在這部筆記體的小說裡,而筆記又以腳註的形式,對不在場、甚至不存在的文本加以闡釋,並貫穿於「不」的主線:擁有寫作天賦,或已取得寫作成就的作家對寫作本身說「不」。有人說這是腳註匯成的書,但是不對,短小篇幅的腳註評析中,隱藏了很多虛構的情節和人物,真假莫辨。所以,首先要確定:這是以日記體完成的長篇小說。
更何況,還有那麼多文壇八卦:哪一位才是品欽的真身?莫泊桑究竟是怎麼死的?託爾斯泰封筆時真的堅信「所有文學都是對自我的否定」嗎?野史被寫得如此好看,怎麼還能說是掉書袋式的文本腳註?
但,無論如何,這樣的書,世上少有——著作等身的作家寫了一群散落在時空中的、不再寫書、甚至從沒寫出書的作家,無數的作者以無數的方式放棄文學。諸如馬拉美的《書》,福樓拜的《男孩》……那些不存在的書,或許是最精彩的曠世之作。
因
《巴託比症候群》,作者恩裡克·比拉-馬塔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3月
巴託比症的真正動因不能簡單地歸咎於精神失常、個性瘋狂、才思竭慮……同樣,沒有才華也不得志的寫作者也不能歸於此類。
小說中也有令人倍感熟悉的文學青年的形象:寫完幾行詩就當捲菸紙燒掉的皮內達、奔赴巴黎的雙叟和花神卻被物本主義攪得寫不下去的瑪利婭、妄想薩拉馬戈剽竊自己的佩雷斯……這些虛構的人物活靈活現,簡直是我們當中某些人的寫照。
問題是,著作等身、拿獎無數的比拉-馬塔斯為什麼要寫這樣一本書?他已被稱為西班牙目前最重要的作家,已經出版了近三十部著作,包括短篇、小說、隨筆和論文集。《巴託比症候群》最早出版於1999年,是他的第十八部作品,甫一問世便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取得了包括法國梅迪西獎、巴塞隆納城市獎等在內的多項歐洲文學大獎,逐漸被其他語言國家的讀者接納,影響力迅速擴大。2013年,法國重要的文學期刊《文學雜誌》將他與莫言、門羅、帕慕克等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一起並列為當今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
在回顧和分析史上這些作家的同時,他是否在給自己把脈,甚或已經下藥?當駝背的主人公在結尾承認自己已迷失於「不」的迷宮時,比拉-馬塔斯的寫作抵達何處?
你會發現,對巴託比症候群的思索幾乎涵蓋了寫作會遭遇的各種悖論——
寫可以避免被寫,但不能避免被讀,雙向的被動性導致寫作者無法自由。
寫作可以締造聲譽,但不能避免不進則退的惡名,單向的遞進要求讓寫作者進退維谷(蒙特索羅的狐狸最明白個中的狡詐)。
優異的寫作者致力於更新和顛覆,但文字跟不上思想和想像的節奏,腦體裡的巴別塔限制了曠世佳作的產出。相反,追隨潮流會讓優異的寫作者失去自我的方向。
——幸好,比拉-馬塔斯的文學體驗主要集中於英語、法語和拉美文學中,若是再牽涉到東方老莊,日本侘寂,寫作之無這個議題恐怕要陷入更深的迷思。其實不要緊。無字之書根本不是用意所在,沒寫出的傑作不代表當代文學得了絕症。
我最喜歡的就是那個受了貢布羅維奇的刺激後一輩子以為自己是家具的文學青年。多麼肆意的虛構!多麼可能的不可能!這個小故事隱藏在文學巨擘的軼事中,只能說明:書寫不可能之可能也能成就一種偏執但傑出的書寫。
所以,這是寫作者對寫作的一次持續思考,涵蓋了對寫作者心理和夢想和憂傷的坦白,挖掘了寫作的極限。比拉-馬塔斯只是假借(人類共有的)獵奇心,不屈不撓、悲喜交加地宣揚了文學之美妙、之不朽。
「這病症並非災難,而是一支能從中升騰起理性建構的舞蹈。」(文/於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