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一套!」「果子果箟兒的您?」「果篦兒的吧!」這是屬於天津人的城市暗語,通行於任何一個煎餅攤。果子說得就是油條,果篦兒在全國其他任何地方都叫做薄脆。掌握了它,才算知道了煎餅果子的美食密碼。這次來天津,是積極響應「頭條帶你遊天津」活動,尋找天津最親民最接地氣的美食小吃。在吃貨的世界裡,每一座城市都有著獨特的美食標籤:就像一提到滷煮火燒我們就會想到北京一樣,一提到煎餅果子我們就會想到天津。現代城市裡,早餐的首要需求就是簡單快捷。天津人最懂得這一點,他們的一天就是從一套煎餅果子開始的。
雞蛋排隊和諧且有序
羅富蓮,津老味煎餅果子掌柜的,大夥都叫她羅老姑,她攤煎餅果子已經有40多年了。如果說煎餅果子有一個江湖世界,羅富蓮就是其中一個門派的第4代掌門人。羅富蓮家的店已經有106的歷史了,是天津市第一家頒發煎餅果子營業執照的店。冬天頂著星星出攤,站在雪地裡跺著腳,等待顧客的場景是煎餅果子從業者最生動的寫照。幹煎餅果子這行是地地道道的「勤行」。羅富蓮每每說起過去,眼裡總噙著著淚光。「幹這行確實能賺錢,我父親靠一個煎餅果子攤,給他的6個兒子娶了媳婦。但誰又知道,我母親因為攤煎餅的鐵鐺子掉下來砸折了腳趾,怕花錢一直不捨得治,直到去世時腳趾還是耷拉的。」
在羅老姑的記憶中,以前的煎餅果子都是「素的」——不放雞蛋,只用綠豆麵攤成煎餅夾上果子。二十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初期,市場不發達,那時候雞蛋算是好東西,還是限量供應的,煎餅攤也沒有充足的貨源供應。老天津人都知道,雞蛋不僅代表營養,還象徵秩序。早年間,吃煎餅果子都是自帶雞蛋,大爺大媽一手倆蛋,先到先放,以蛋代人,排隊和諧有序,分毫不差。至今,最虔誠的煎餅果子吃貨們還保持著帶自己的蛋,不對,自己帶蛋的習慣。對他們來講,這是對煎餅果子致敬——多少天津人,都有過去買煎餅果子的路上一不留神蛋碎了的心理陰影,也有過某天可以帶個鴕鳥蛋去攤一套超級煎餅果子的終極夢想。雞蛋若是加一個,能夠將煎餅香味提升至最佳,放兩個,蛋香更濃鬱。若是更多,不僅不容易攤熟,綠豆香也沒了。
每個小洞都特別耐人兒
煎餅果子面必用綠豆面——精選出來的綠豆要泡一整天,用笊籬撈盡浮在水面的豆皮,半夜起來用石碾子磨成糊,還要醒發數小時備用。追溯天津早期煎餅果子製作方法,在1942年《津津月刊》第3期所載的《閒話天津》一文中,作者描寫是:「法以綠豆磨汁,展成薄餅,中雜以小蝦米及蔥花,以平鍋煎成,裹以餜子,或佐以面醬,味極甘美。」這應該是天津傳統煎餅果子最本真的製作技法了。純綠豆面是「正宗」和「老味兒」的必要條件,純綠豆麵攤出來的煎餅,溫軟,清香,不黏不膩,才是江湖的正統。
一勺綠豆麵糊澆在鏊子(攤煎餅的那個黑色圓形鐵臺)上,推子一轉,就推成了一張餅。圓圓的,中間略厚且完整,邊緣稍薄而布滿小洞。這些小洞,其實是綠豆麵糊的身份證。綠豆面在韌性方面比不了白面,推子走,綠豆面卻跟得磕磕絆絆,搞出很多小洞來。許多外地攤販就改用更黏糊的白面做煎餅,殊不知那些磕磕絆絆的小洞才是正宗天津煎餅的ID。好在補洞的雞蛋接著就來了,蛋液落在圓餅上,推子再一推,餅上便鋪開了一層蛋的薄浪,許許多多的小洞就瞬間填被蛋液填滿。「推拉勾轉回立」,翻雲覆雨瞬間,好麼!現出一張餅,漂亮的弧線耀眼得好似和尚的頭光,圓如滿月薄似宣紙,豆香裡浸出一股子醍醐灌頂的鮮味兒,與金黃色雞蛋交相輝映,簡直要把人生給照亮。難怪郭德綱在相聲裡說:「一口下去,絕了。這邊吃,那邊槍斃你爸爸都不心疼。」
煎餅果子面前人人平等
許多特色小吃,都有歷史故事可講。雖然煎餅、油條歷史悠久,但煎餅果子不僅是徹徹底底的市井出身,論年紀也只有100多歲。其來源已不可考,硬要說的話,是脫胎於趕碼頭的勞工們帶來的山東大煎餅。而山東煎餅是需要一個骨架和靈魂的,既然沒有大蔥就卷果子吧,他們稱之為「煎餅裹著」,後因為煎餅卷餜子的組合太經典,改稱煎餅果子。成書於1898年的《津門紀略》裡,記載了不少天津的風土人情,唯獨對煎餅果子隻字未提,由此推斷,煎餅果子的出現,最早也不過是二十世紀初的事。
在煎餅果子成為早點之前,它確實是以宵夜的形式存在的。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茶園唱戲散場晚,後臺管事會給角兒備上一套煎餅果子做晚餐。據說著名的京韻大鼓演員駱玉笙就偏好鹹辣口,一天一套。碼頭上忙了一天的工人,也會來套煎餅果子飽肚。在那個時候,名角兒和販夫走卒在這套吃食上待遇一致,毫無區別。吃貨們這種微妙的平等依舊能延續到今天。看表演的散了場,繞路過來吃一套煎餅果子再去別處耍。附近醫院裡小孩兒感冒發燒沒食慾,給單烙上一張煎餅,軟軟地刷一點面醬好入口。喝醉了站得東倒西歪的大漢,也被媳婦扶著排上一會兒隊,要一套煎餅果子配酸梅湯。飽了肚,也醒了酒,踏實回家睡大覺。不論來時是騎著共享單車還是開著保時捷,想要吃口熱乎的,就得往門前的馬路牙子上一站一蹲,或者往車屁股上一趴。誰也甭笑話誰的吃相。
別有一番精緻在其中
天津正宗的煎餅果子,從內到外都有一套嚴格的章程。除了麵糊一定用清香的綠豆面來做外,調麵糊也不用普通的水,而是牛、羊骨頭熬製成的清湯;再講究一些,還要加上一味蝦皮——不是大蝦的皮,而是曬乾的毛蝦,味道鮮香。煎餅裡裹著的只有兩種,一是油條,二是果篦兒。天津靠海,吃菜口重,但煎餅果子的調味相對清淡:面醬刷上薄薄一層,甜鹹俱全,兼有一股醬香,再加上一點紅腐乳,提上一點鮮味,基本的調味就算齊活了。再撒上一層翠綠蔥花,靠熱度激發出香辛味——有人不喜歡蔥,覺得有一股生臭味,細心的店家會提供生蔥、熟蔥兩種選擇。辣椒則相對隨意,油辣椒、辣醬皆可,只是點綴而已。
市井之中多奇人,尋常處也往往藏著值得探尋的美味。外地人看煎餅果子是小吃,在天津人眼中,就是日常的食物。長年累月吃下來,人人心裡都有一桿秤,而敢守著這群「老吃主」在居民區做生意的,自然有一套。反倒是高門大戶的旅遊窗口,手藝實在讓人不敢恭維。天津衛賣煎餅果子的,大多推著小車,車上有櫥窗,防風保溫。櫥窗裡是各式工具、調料,立等可取。問問附近的姐姐,然後按圖索驥,也就八九不離十了。去吃煎餅果子,下了單之後你可別淨顧著玩手機。煎餅果子的魅力,不僅在於好吃,更在於好看。手藝嫻熟的師傅攤起煎餅來,簡直有種藝術的美感:對於行家來說,翻餅才是最高潮,這個動作是整個攤煎餅果子最有技術含量的,很多新入行的小白只能翻過去一半,中等熟練的需要雙手協作才能翻過去,真正的高手,翻餅只用一隻手。
民國四公子的沒想到
九河下梢天津衛,誰人不知道,養活衛嘴子的,對外是麻花炸糕狗不理,對內那是煎餅果子嘎巴菜。尤其是煎餅果子,既是隨處可見的飯食,又是不可侵犯的聖物——一套煎餅果子,可以在大俗大雅兩種模式間切換。說它大俗,漕運碼頭的船夫勞工囫圇兩套下去,便又有力氣繼續幹活;說它大雅,民國四公子之一的張伯駒,終日賞著月色海棠,喝不求解渴的茶,聽唱不完的戲,80歲還念念不忘讓天津的學生來京「帶四五個煎餅果子」。張伯駒寫給楊紹箕的信:年假來京,望將空城計研究帶來有所用,並望帶四五個煎餅果子。仿佛吃上兩口,微風吹過落英滿地,就能在搖蕩春如線的萬丈紅塵裡做一回閒人。
煎餅果子,撫慰著一代又一代天津人的胃與鄉愁。更讓張伯駒沒有想到的是,煎餅果子,看似不起眼的小買賣,背後的產值卻不容小覷。天津市餐飲行業協會煎餅果子分會宋冠鳴會長粗略估算:目前天津市一年煎餅果子營業額超過5億元。「如果按照在天津煎餅果子從業商戶2000家,每家每天銷售100套,每套平均價格7元計算,一年的產值約5億元。但實際數值要遠遠高於這個估算額。」只是如今來買煎餅的人,早已不再自帶雞蛋,不僅如此,甚至連帶錢包也成了稀奇。那些豎在煎餅攤前的微信和支付寶收錢碼,讓羅富蓮們都稱自己為「碼商」。「支付寶到帳,22元。」這是兩套雙蛋果篦兒煎餅果子的價格。每天晚上,這樣的語音提醒會和在這座城市其他角落響起的同樣的聲音一起,構成了天津煎餅江湖中,每一個普通人的生計和味蕾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