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能以寫文章的抱負和期許來鍛鍊作文,不過就是取法乎下而不知伊於胡底,到頭來我們所接收的成果就是一代人感慨下一代人的思想空疏、語言乏味、見識淺薄。
——張大春
師生「活」在哪裡,才能「寫」在哪裡
如果我的學生未來成為莫言,面對他,我將何言以對?這是我進行寫作教學時始終恪守的原則,也常常以此鞭策自己。未來若有幸面對莫言式的學生,我們教師能否說,我們始終有局限,但一直在努力超越它,因為我們將切實推動寫作植根於不斷地促進學生成為完整意義上的「人」。師生「活」在哪裡,才能「寫」在哪裡。寫作是從人的生命成長中自然而然「冒」出來的,而非從應試裡「揪」出來的東西。
讀《文章自在》(張大春 著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此感尤為明顯。作者在書中強調,「寫文章,不要搞作文」。這句話戳中了當前作文教育的核心弊端。若教師自身就缺乏內在的生命成長,被現實徹底控制,日日與眼前利害相磨戛,真正的寫作就不會被找到;更重要的是,若我們的筆不能指向內心世界的話,寫作便與我們完全隔絕了。「於是,學者所能悟者反而是最惡劣的一種心思。以為寫文章就是借巧言、說假話,『修辭敗其誠』(P2)(本文標註頁碼的引文均出自於《文章自在》)。」一個小學四年級的班內,在寫「我最敬佩的人」時,超過2/3的孩子選的都是環衛工人。一種與寫作近乎隔絕的現狀已然於孩子們中發生,寫作老師若最終讓學生看不起寫作,用過後如棄敝屣,這對師生都是一種傷害。
青春閱讀與寫作,對一個人內在的成長有重大的意義。在那個近乎純粹而透明的年華裡,心靈探問與精神成長對一個生命而言,具有無可替代的價值。那一次次於讀寫間完成的生命內部的豐沛流淌與巍巍矗立,對人一生的基本格局與走向都會發生潛移默化的影響。「到頭來,關乎文章本身的意義和價值反而無人聞問,大凡是舍筏登岸、過河拆橋,又是老古人教訓過的話:『先考功名,再做學問』(P14)。」
關於學生不能真正進入寫作之途的原因,張大春總結精當。其一,「大部分的教育工作者並不寫文章(P3頁)。」其二,「如果不能以寫文章的抱負和期許來鍛鍊作文,不過就是取法乎下而不知伊於胡底,到頭來我們所接收的成果就是一代人感慨下一代人的思想空疏、語言乏味,見識淺薄(P3)。」思想、見識都不是簡單的方法能解決的,方法可以解決表面的語言問題,但我們獲得的只是虛華的外表,因為思想、見識才是語言之母。
面對作文題目,師生應以筆指心
對學生而言,寫作往往是從題目開始的,但題目不會促成寫作真正發生。優秀的教師恰恰能夠幫助學生藉由題目,導向心魂。「自己找題目,還不要找人家寫的題目(P13)」。題目如一葉漁舟,我們藉此緣溪行,發現內心的「桃花林」。教師為學生解析作文題,最重要的不是闡釋應對的寫作技巧,而是以個體生命為參照,與學生交流該題在人生真切的體驗與感悟中,會折射出哪些氣象與風景,會產生哪些徘徊與喟嘆。題目猶如夾峙隔阻的險峰,但生命的大河會沿著它的凹谷窪澗潺湲成河,匯聚成湖。
語言也好,技巧也好,是在生命瀠洄環繞、聚斂突破的過程中自然需要的。「天門中斷楚江開」——生命之河突破圍阻困縛,不可遏止,決絕衝蕩,這才足以震撼人心,才足以幫助師生認識到寫作之於人內在的價值。這個價值一旦被師生發現,寫作便綻放出它粲然的光芒,構成了對「人」永恆的吸引。寫作不僅不固化「人」,反而不斷地開啟與創造「人」。張大春說得好:「早在盧梭的論述中,就已經明白昭告天下人:『對於一個少兒來說,真正的興趣是無窮盡的,只要施教者(或成人)讓事物顯現其趣味』(P19)。」張大春進一步指出:「當教學手段無法激發學習興趣的時候,就乾脆不去激發興趣,而是激發學習者『不學習就要倒大黴』的恐懼(P18)。」這是海峽兩岸寫作教學共同出現的尷尬。
寫作表面的題目,來自作文命題;但真正意義上的題目,來自師生生命的內部,是自己找到而別人沒有的。由此,寫作便不僅屬於考場,更屬於人生。寫作此等的魅力與趣味,一日不為師生所認識,寫作便一日與己無關。與己無關的寫作,不但損失分數,更戕害自身。
張大春說:「我們今天教中學生寫作文很難,是因為他們在當小學生寫作文的時候就給打壞了底子。我們從小教孩子寫作文,就只教他們應和題目。什麼是應和題目呢?說穿了,就是說教;就是搶著、忙著、急著給答案。你看看《禮貌的重要》《上進心的重要》《道德和學問哪個重要》……諸如此類。如此寫到後來,什麼都不重要,只有看不起作文最重要。當人們可以不寫作文之後,甚至會以為文學不過是一種裝飾,一種盡教人說假話的玩意兒。我們在學會那些寫作文的同時,也失去了認真對許多不見得有用的事物產生好奇並加以探索的能力(P92)。」
張大春不是中學教師,卻發現了課堂的本真。其實,語言的美好,也就是生命充盈的美好。面對題目,若我們不去完成生命內部與題目的呼應與溝通,久而久之,我們也會失去這種對自我生命反顧與檢省的能力而日益世俗化。現實中我們隔絕生命的內部體驗,便只能去尋求作文的外部突破。於是寫作大法便大行其道,寫文章也徹底變為搞作文,假大空充斥文內。這種情境下,我們更加理解張大春所說的:「作文,若不是與一個人表達自我的熱情相終始,那麼,它在本質上根本是造作虛假的(P198)。」
寫作教育可以在不知不覺中發生
學生作文的成長得益於兩個方面。一方面是語言素養的養成與提升,另一方面是師生以閱讀為核心的廣泛而內在的生命對話。語言素養構成流暢表達的通道,而生命對話則構成人內在的成長。內在的成長是一個人鄭重表達的基礎與核心,寫作看似是操控運用語言,「而操控語言的核心課題是思考,是明白自己的意思(P41)」。這個意思,借用孫犁先生的話說,便是用花轎將姑娘抬出來。花轎,語言是也;姑娘,生命成長是也。
不少學生在語文學習的過程中,對語言,特別是優質的書面語言缺乏關注——讀書草草,囫圇吞棗,關注語言就更談不上了。因此語言運用的習慣主要受大眾化、社會化語言環境的影響;語言素養與能力基本屬於社會自然狀態。在教學中,不少語文老師對自我的語言也缺乏深入的追求。語文教師的語言,應該在自然流暢、親近平和、風趣幽默中追求韻味與情致,追求雅潔與精緻;哪怕是口頭語言也是如此。一個人的口頭表達與書面表達是相互影響的。何況在課堂當中,面對一些情境,僅僅使用日常用語,是難以與作品、作家深入對話的。例如,如果我們僅僅在日常口語的表達語境下,是很難進入到《紅樓夢》深沉的意蘊中的。師生平時語言的表達,即便是口語表達,也應該去粗取精,甄別選用,自我追求,進而努力形成自我語言的表達個性。張大春的這段話,值得我們關注與反思:
「人們總願意在瘦身、減重、美白、化妝和服飾上儘量讓自己顯得美好,卻很少花時間反思自己的語言是不是平順或準確,人們一點兒也不希望、不追求自己是個能流利運用字句的人,所以在日常生活之中,總是任由自己完全接受大眾媒體慣用的辭藻和語氣的操控,隨波逐流(P209)。」
教師與自己的學生說話時經常論及的主題、經常使用的詞彙及經常遂行的思維邏輯,都對學生的寫作構成至關重要的影響。從這個意義上講,寫作教育是可以也應該在課堂裡不知不覺中發生的。這樣的寫作成長才是紮實而強大的,這也是我許多年來高考作文備考指導最核心的經驗與秘訣了。一旦我們特意將寫作提出來,開始搞作文,一切已然步入歧途並且為時已晚。語言形成於豐富而深刻的語言環境,對話構成一個人內在真正的成長。有語言在,有內在的成長在,寫作便在。
我們的作文教學應該指向「人」的成長,「人」的不斷成長才是學生作文真正得以發生的根本動力。「好文章是從天地人事的體會中來(P17)」。而家庭對話、課堂對話是誕生天地人事體會最重要的途徑與方式。
用靈魂找到筆,用筆呵護靈魂
不少語文教師為了教會學生考場立意,編排出百式千招,但張大春卻似乎有著更為豐富的「備考經驗」,他一語道破天機:「所謂『構思』不是發明,而是根據已有的寥寥數語,鋪墊出寫文章的人自己的感情和見識(P41)。」「鋪墊出寫文章的人自己的感情和見識」正嚴格照應著師生「人」的成長。
一個孩子第一次自覺地拿起了筆,決定寫點什麼的時候,那支筆一定是指向他活潑而透徹的內心的。願我們的家長和老師不要改變這支筆的方向,要盡己所能不斷地去幫助這支筆。
用靈魂找到筆,然後用筆呵護靈魂。我們千萬不能「誤以為文從字順、人云亦云的寫作再加上些華麗亮眼的辭藻,就成功地落實了文教(P278)。」寫作最根本意義上的塌陷,可能會是整個「人」的塌陷。而「人」的塌陷,肯定是整個民族的塌陷。
我推崇並實踐著與人終身相伴的作文教育,我總覺得,拿起筆,便挺起了思想與精神,便對自己與世界都擁有了一份愛與責任。在一次次美好而重要的書寫裡,誕生了我們對於文字真誠的信仰。文字本應該與這個世界上最偉大、最美好、最莊嚴的事情相關相聯。
(作者:連中國,單位:北京教育科學研究院基礎教育研究中心)
《中國教育報》2017年11月06日第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