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本文將謝靈運山水詩當作此一詩歌題材的典範,山水詩和玄言詩同是玄學的產物,山水詩強調主體的玄心與山水的質有而趣靈。山水詩因含有轉化主客體現實狀態的作用,因此,山水詩可以說有工夫論的義涵。本文借著脫情、貞觀、賞心這些主體轉換的語詞,以及形媚、理感這些客體轉換的語詞,指出中國山水詩在實踐哲學上的作用,亦即山水詩有工夫論的內涵。如果山水詩的創作可以視作主體轉換工夫的一環,那麼,美學的工夫論一詞當可成立,工夫論不只是宗教型的修行者才能使用的詞彙。本文原載於《政大中文學報》第二十二期(2014年12月刊),原題為「山水詩也是工夫論」,注釋與參考文獻從略。
關鍵詞:工夫論 山水詩 貞觀 賞心 形媚 理感
作者簡介:楊儒賓,男,1956年生於臺灣臺中。臺灣大學中國文學博士,現任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講座教授。
一、前言:山水詩與玄學
山水詩與玄學的興起有關,此一現象很早就有人注意到,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篇中提到:「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儷採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根據一般所理解的劉勰的說法,宋初的山水詩有如下的特點:(一)山水詩緊接玄學的思潮而來;(二)山水詩特別注重文字的洗鍊;(三)山水詩特別注重寫實的精神。劉勰想到的山水詩代表人物當是謝靈運,類似的觀察也見於後人的文字敘述,以謝靈運詩為代表的山水詩具有明顯的特徵:它在歷史的傳承中乃緊接玄學而來,其風格接近寫實而且特重文字的推敲,可以說是特重美感經營的寫實主義作品。謝詩擁有的這些特性很明顯,很難反對,所以歷代詩評家的共識較易形成。
但筆者認為玄學與山水詩的關係,或與山水文化的關係,應該比劉勰所理解者還要深。筆者在〈「山水」是怎麼發現的─「玄化山水」析論〉一文中,指出六朝典型山水乃是玄化山水,玄化山水代表一種新的自然觀,此自然觀強調山水本質在虛靈而化,此虛靈之化不會是無秩序的一往不復,因為它隨時隨地會顯化為新起的美感形式,「理」與「氣」因此有種共生的關連。六朝山水詩也有理氣論,只是此種理氣論的性質與程朱理學所設定者大異其趣。而要了解這種玄化的山水,觀者的心靈也必須虛靈而化,不滯於私情,因此,要具備一種化情的意識,也就是要有「玄心」(其義見下)。
山水詩雖經由謝靈運之手才正式建立,但其核心內涵在王羲之、謝安等人的〈蘭亭詩〉已可見出,「玄化山水」這種詩史上特殊的詩歌類型如果可以成立,筆者認為山水詩的形成期大約在永和到元嘉年間。如果取其整數易以追憶的話,不妨取自蘭亭集會的永和9年(353)到元嘉年號(424-453)結束,恰好100年。玄學與山水詩歌的創作歷程在此期間內是平行的,王羲之/支道林與謝靈運/慧遠可算是始末兩端的代表性人物。玄學名士與當時的名僧、高僧、居士共同參與了此詩歌主題的創造,玄學人物創造的玄言詩與詩人創造的山水詩並不只是前後相承,而且也是始終並行,但早晚期的比重不同而已。前者對後者也不只造成了歷史的影響,兩者實有本質上的關連。山水詩蔚為詩界大國以後,其美感內涵當然遠非玄言詩可比,但窮源溯流,先河後海,玄言詩可視為山水詩的濫觴,山水詩則可視為玄言詩的成熟之表現,是帶有六朝文化精神的美感化之玄言詩。
六朝的玄言詩、山水詩與玄學大興的年代重迭,玄學的議題與山水的主題滲進了此一時期的文化論述與文化創作,在詩、文、畫諸領域皆然。因此,我們可將「玄化山水」視為一種論述。本文將以謝靈運的山水詩為核心,進一步確認「玄化山水」的另一個重要內涵是種美學的工夫論。因為「玄化山水」觀既然預設主客體兩面皆須轉化,此種山水觀就很難不帶有人格轉換的工夫論義涵。「工夫論」一詞從六朝晚期後,逐漸被一種體證終極價值的本性(如佛性、道性)或終極價值的道(如涅盤、太極)所壟斷。筆者認為工夫論不一定只能用在修行傳統的心性論,它用於美學也講得通,後世山水畫論的文字和道家工夫論的語言所以常有平行之處,即因此故。本文的用法並非自我作古,而是荀子所說的有循於舊名,因為六朝的「工夫」一詞施用的領域即橫跨了精神修煉與文化表現的領域。放在中國人文精神的傳統下考慮,重建工夫論的內涵,復活工夫論的古義,讓人格與文化表現的關係可以扣得更緊密,或許不無理論與現實的雙重意義,文化工夫論或美學工夫論(假如此概念可以成立的話)的內涵值得進一步地追蹤。
晉宋山水論述的核心爭議乃是觀賞山水與「情」的關係,山水詩與工夫論的綰結點也是圍繞著「情」字展開。「情」的相關議題一方面是歷史發生學的問題,亦即謝靈運的山水詩或宗炳的〈山水畫序〉與此時期流行的情之理論究竟有何關連。但這個問題也有普遍性的意義,筆者認為此時期文人對山水的理解,可以視為一種典型的山水觀,它在其他文化傳統不見得容易見到,這是具有明顯中國文化特色的文學主題。晉宋山水詩與其時的玄學中之「情」之思潮息息相關,但一旦這種類型的山水論述確立了,即筆者所說的玄化山水一旦成了典範,它即變成一種理想的類型,成為爾後山水詩或山水畫的原型。
「情」是詩歌創作主體的要素,但玄化山水關鍵的因素卻是「無情」或「脫情」說。筆者論「玄化山水」時,已檢討過創作主體的「無情」論與玄化山水的主題之關連,但對此理論之思想史背景所述仍簡。現在既然要論及工夫論的問題,不能不回頭重新梳理「情」在這個時期的流程。玄學議題有關情感問題最重要的一次討論見於正始年間何晏、王弼論「聖人有情無情」。何晏認為「聖人無情」,王弼則主張聖人的五情與凡人同,但聖人的「神明」與凡人異:「神明茂,故能體衝和以通無。五情同,故不能無哀樂以應物。」何晏「無情論」的論證已佚,詳情不得而知。但據〈王弼傳〉所言:何晏之論甚精,鍾會等人還闡釋其說,可見何晏的論點當時信者不少。何、王之說是否一定如字面上所說的那般彼此衝突,還待推敲,但王弼論的思想較成熟,其理論依據較明確。眾所共知,王弼論《易》、《老》宗旨,一言以蔽之,曰:「崇本息末」而已。王弼所說的「息」字的語義有紛歧,因為「息」字兼止息與生息二義,王弼的語言因此有兩種方向完全不同的解讀,學界現在比較傾向於王弼的「息」字該作「生息」解,「息末」之說乃是讓「末」生息成長之義。「崇本息末」意指追求「無」此一本體或本根以生息萬物,我們如結合「崇本息末」與「無―神明―五情」之說,則「無」可視為「本」,而「末」則可視為五情,追求「無」可使「五情」得到休養生息,「無」與「五情」因此當是一種縱貫的關係,而不是一種斷層。這樣的本末關係很類似後來體用論的表達方式。
王弼的思想會通孔、老,在現代的學派分類中,王弼被歸類為玄學家,而玄學家又較偏向道家系統,王弼因此可視為道家的代表人物。但筆者認為我們大可將他解釋成思辨能力強悍的儒教玄學家,這種歸類可能較符合他對自己的定位。而且就理論而言,眾所共知,儒家的文化哲學建立在性情論上,根據一種對《中庸》首章的詮釋,「未發」的喜怒哀樂是「天下」的「大本」,也可以說是文化世界的總體依據。《中庸》將情視為文化創造的主體,此說自戰國以下,常見於儒家文獻,《荀子》、《樂記》與最近出土的〈性自命出〉皆備言此義。魏晉流行的「緣情制禮」或「詩緣情以綺靡」之說,也是順這個脈絡來的。
在儒家道德主義的立場下,自然不會將所有的「情」都視為正面的,所以才有「性其情」之說。王弼的「神明茂、五情同」,即是「性其情」的另一類表述詞。我們不會忘掉,「性其情」此一重要的理論即是由王弼提出來的,王弼沒有任何理由看壞「情」字。王弼的解釋有機地融合孔、老思想精義,其解釋效用比較圓滿。但王弼畢竟是玄學化的儒者,他對道德情感的理解,上不同於孔、孟,下也有別於宋明理學家。他說的「無」雖有創造義,但承體起用的力道不足,他對情的肯定仍在「應物」層而已。
王弼在當時的玄學家當中,雖然是較具儒家玄思性格的人,但他的聖人有情論乃是弱勢的有情論,就像他的無之創造性是弱勢的創造性。相對之下,何晏的無情論恐怕在當時影響更大。何晏、王弼的聖人有情無情之論既是玄學的議題,也是六朝經學的議題。原始儒家特重性情之說,但六朝經學思想的主軸卻大體往無情論一端傾斜。在皇侃的《論語集解義疏》中,我們可看到聖人無情論的強烈色彩。繆恊注「顏淵死,子哭之慟」云:「聖人體無哀樂,而能以哀樂為體,不失過也。」郭象注云:「人哭亦哭,人慟亦慟,蓋無情者與物化也。」郭象的觀點在下文還會看到。王弼曾云:「聖人體無」,此句對聖人的定義可原封不動地移之於何晏、皇侃所理解的儒家聖人。但對何晏、皇侃等人來說,「體無」不僅指達到「無」的境界,它還包含了「體無喜怒哀樂」,亦即「本體論上情無」之意。本體上情無,但現實上卻不能無情,不管現實上的情之表現能否恰到好處,「情」的本質在價值位階上即是次等的,甚至是負面的。
「情」在六朝的儒家經典詮釋中,正負面的意義都可見到,但正面的性格不強。在道家經典中的地位則是以負面的意義為大宗,最明顯的見之於郭象注《莊子》一書,此書支持的論點即是聖人無情論。郭象《莊》注的情說比起他其他的論點,較少受到注意,但郭象其實以自己的思想框架,重申了何晏的論點。郭象注〈養生主〉「老聃死,秦失吊之,三號而出」,曰:「至人無情,與眾號耳。」他的理由是「哀樂生於失得者也。」〈德充符〉篇言其「闉跂支離無脤」有「有人之形,無人之情,獨成其天之說」,郭註:「無情,故浩然無所不任、無不任者。有情之所未能也,故無情而獨成其天也。」同一篇莊子與惠施論人有情無情時,郭注云:「人之生也,非情之所生也,生之所知,豈情之所知哉?故有情於為離曠而弗能也,然離曠以無情而聰明矣!」注〈大宗師〉篇「夫道,有情有信」,郭云:「有無情之情,故無為也。」論者如果反駁道:注不破經,郭象的注語難免隨《莊子》原文起舞。事實卻非如此,我們可以舉更有力的例證以釋論者之疑。比如《莊子》書中明明並沒言及情之問題,但郭象卻硬將「無情」的標籤加進來了,〈庚桑楚〉有言:「忘人,因以為天人」,郭註:「無人之情,則自然為天人。」〈天下〉篇:「其鏡若靜,其應若響」,郭註:「常無情也。」解〈應帝王〉篇所言「至人之用心若鏡」,郭云:「鑑物而無情」。
郭象注因隨《莊子》原文而注,所以難免要受到原文的牽制。《莊子》如何看待情,姑且擱置不論,但郭象既選擇此一文本註解,《莊子注》的核心論點可以合理地設想與郭象的論點相合。事實上,我們縱觀郭注全文,郭象將情看成是負面的,這種論點是相當一致的。在「自然獨化」的思考模式下,郭象持的其實是另一類的氣成命定之說。每個人皆有氣性,氣性是被決定的,至人因性秉妙質,所以可以與物冥而循大變,常人則需要安於自己的性分之內。會破壞這種決定性的自然結構之因素者是「情」,但所有的情其實是多餘的,因為它事實上沒有改變的力道。人之所以有情,就常人而言,乃是「生於失當」的多此一舉;就聖人而言,乃是為處世應物計,不得不「人哭亦哭,人號亦號」,應物了事一番。毫無疑問的,郭象的「情」是負面的,必須被超越。而任何人的「性」都是被決定的,除了聖人可以體極以外,常人是毫無可能改變命運的。謝靈運後來作〈與諸道人辨宗論〉,提到孔氏之論「聖道既妙,雖顏殆庶。體無鑑周,理歸一極。」語言很玄妙,但我們如仔細分析,不難發現謝靈運所說的「孔氏之論」,實即郭象的論點:人不可能成聖,即使賢如顏回,仍是去聖一間未達,所謂「殆」也。只有聖人可以「體無」,神明應物,所謂「鑑周」是也。
玄學家通常會通孔老,而且力主孔優於老。但他們對儒家的理解不一定同於先秦儒家,有時反而近於漢儒所說,在「情」的立場上即很明顯。漢儒看待「情」字,常含貶義。《說文解字》云:「情,人之陰氣有欲者」,許慎的註解未必是「情」字的本義,但卻是兩漢魏晉的通義。董仲舒即持此看法:「人之誠,有貪有仁,仁貪之氣,兩在於身。」「兩在」者指的是性-仁-陽與情-欲-陰。班固的《白虎通德論·情性》引《鉤命決》云:「情生於陰,欲以時念也;性生於陽,以理也。陽氣者仁,陰氣者貪,故情有利慾,性有仁也。」《孝經援神契》所說略同。鄭玄注《禮記·坊記》更云:「情主利慾」,若此之言不一而足。秦漢的性情論是氣化宇宙論下的一項分支理論,情性比配陰陽。陰陽同為宇宙變化的兩個模態,雖都不可少,但在以《說文》為代表的氣化宇宙論圖式的籠罩下,「情」是陰氣之欲,是負面的,因此不免蘊含「情惡」之意。北周蘇綽仿《周禮》作〈六條詔〉,有話云:「性則為善,情則為惡」,其說也是遠承漢儒舊說而來。所以最好的人格自然要「無情」。
玄學的情論有繼承兩漢來的源頭,也有新論介入。六朝的新論即為玄學,玄學的主軸在三玄與般若學,佛老解脫論的色彩濃,它們的解脫論基本上要求心性清淨的前提,而心性清淨的境界通常又要有滌情化識的前提。所以它們思想所側重者,乃在「情惡」與「無情論」。「情惡」之說乃是當時佛教徒普遍的共識,佛教以「有情」為眾生,凡動物皆有情識,皆有逐塵附著的功能。從「情」之複合詞如「情見」、「情識」、「情塵」、「情懷」都帶負面義,都需轉化,眾生既為有情,則「情」乃生命之本質因素,其具體的指涉即指知覺作用的六根為六情,《金光明經·空品》說:「心處六情,如鳥投網。其心在在,常處諸根。隨逐諸塵,無有暫舍。」更進一步細分,情還可分內外,《大智度論·四念處品》曰:「眼等五情名為內身,色等五塵名為外身。」魏晉後的佛子居士對情的理解常沿襲此一脈絡而來,釋僧佑〈安般守意經序第二〉以六根(眼、耳、鼻、口、身、心)、六界(色、聲、香、味、細滑、邪念)為內外六情,內外六情都很容易引致「邪行」。郄超〈奉法要〉也以六情為「生死之原本,罪苦之所由」。在解脫論的籠罩下,我執需要「情」此無明來負責,「脫情」遂成為六朝僧侶、居士共同的追求。
慧遠與謝靈運關係特深,慧遠所在的廬山實即當日的文化中心,他對情的理解也是沿承佛教的脈絡而來。在〈沙門不敬王者論〉一文中,他提到:「有靈則有情於化,無靈則無情於化。無情於化,化畢而生盡,生不由情,故形朽而化滅。有情於化,感物而動,動必以情,故其生不絕。其生不絕,則其化彌廣而形彌積,情彌滯而累彌深,其為患也,焉可勝言哉。」
「有靈」實即「有情」,情是包含人類在內的有靈之共同規定,它是累滯苦痛的泉源,也是蒙蔽另一正面心靈功能「神」的罪犯。天若有情天亦老,樹若有情,不會青青如此。在解脫的目標下,「情」被視為負面的,但它的根極深,與命同在。因此,需要艱困的修行歷程,先是「不以情」累其生,進而「不以生累其神」。最後,「神」才可「冥」,輪迴才可擺脫。
六朝情論繼承先秦、兩漢儒道兩家的論述而來,情論呈現一正一反的發展路線,我們稱呼正面意義的情論為文化主體論的立場,負面的情論為解脫論的立場。玄學的主軸遠離儒家的文化主體論,而與佛道兩教的關懷頗相近,所以「無情論」佔了上風。然而,解脫論所說的「無情」不見得是字面的意義所能拘囿的,它通常不是指人當如同慎到主張的達到「無知之物」如同石塊,或禪宗所謂的「枯木禪」之存在狀態。它仍可支持一種非情的「神」、「幾」之類的心理機能。筆者相信何晏或後來的郭象等人所主張之「無情」,是有特定脈絡的,他們與王弼的差別不見得在「有情」與「無情」,甚至於也不見得在有沒有肯定「神」這般的心理機能,而是在「神」或「神明」與「五情」的關係上而已。
解脫論所說的神、或神明與五情的關係,通常是「逆情為神」或「化情為神」之類的逆覺模式。文化論的主張則是「性其情」的順通模式,性為軌約,情為動力,由此結構以開展出文化領域。詩歌的題材不同,它們所要求的「情」之性質也會不一樣,不見得所有的詩都是要「抒情」或「緣情」的。晉宋山水詩或山水畫論的特色只有放在「情」的逆順流程的結構下,更落實地說,也就是放在「化情」「逆情」或「平淡」的觀點下考慮,它們的特性才可以顯現出來。山水論述既然要有「化情」或「逆情」的前提,這樣的論述就不可能沒有工夫論的內涵。
「山水」和中國詩歌其他常見的主題如「邊塞」「宮體」「詠史」「詠物」「饗宴」「遊仙」不一樣的地方,乃在「山水」主題的人文成分偏少,帶有特多「自然」的屬性。其他的詩歌主題比較可以歸到抒情的範圍下定位,人的情因「物」而興感,因感而創作,這樣的過程可說「緣情」說之所起。但六朝所理解的「山水」不是一般意義的感性之物,而是一種另類心眼下所見到的真正山水。此真正的山水即是「玄化」山水,一種大道盈滿流行的山水,玄化山水不對感性主體開放,所以不可緣情,至少不是一般意義的緣情,它只對另類心眼開放。這種另類的心眼的心即是「玄心」,支道林所謂:「亹亹玄心運」;皇甫謐所謂:「玄心坦蕩」;僧肇所謂:「玄心默照,理極同無」。這種另類的心眼的眼即是所謂的「貞觀」,謝靈運詩云:「貞觀丘壑美」。
貞觀之眼不屬日常生活中的知覺,它是一種提煉過,也可以說是「本來性」下的知覺。玄心也不屬於日常生活云為中的主體,它是滌潔淨化後的主體。但「玄心」一詞雖可解釋玄化山水所涉及的主體面向,但其施用範圍太廣,落實到山水議題,此主體需要再更進一步的規定。這樣的主體意識即是所謂的「賞心」,謝靈運道:「賞心不可望」。「貞觀」意味著一種貞定的視覺作用,「賞心」則指向一種賞玩遊化的意識作用。氣化主體中的形神關係乃是一體的表裡兩面,意識與知覺相互規定,有「賞心」才有「貞觀」,「貞觀」也要預設「賞心」的前提,「貞觀」與「賞心」兩者聯袂而來。謝靈運是首先使用「賞心」一詞的詩人,他的選擇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賞心」是境界語言,它要先行提煉過現實意識中私慾性的因素,當時稱呼這種私慾性的因素為「情」。我們在謝詩中常見到他將「遺情」與「賞心」相對立,兩者呈現一種相互涵攝的關係。底下,我們選四首詩,更確切地觀看其關係如何。
A組中的「情」基本上是負面的,需要被排遣。B組則著重於「賞心」的殊勝,謝靈運常用排遣負面性情意的「賞心」一詞,藉以表示遊覽山水的主體。唯一較特殊的是「情用賞為美」一詞,此詞指出有一種可稱「賞情」的情,「賞」當然也是情的狀態,「賞情」實即「賞心」。簡言之,謝靈運所遺、所無的「情」,乃《說文》意義下的私情;所重的情則是賞心之情。兩者不同層,功能也不同,但同是情的變貌。只有化掉私慾之情,讓情呈現平淡氣感的狀態,而且沒有懸崖撒手般地躍入存在深淵的超越層,「賞心」才可呈現。謝靈運將「賞」與「情」正面連結,只此一例,正規的用法是將「賞」與「心」聯用。
「賞心」一詞造語奇特,謝詩中的「賞心」常和遣情、怯情的意思連結在一起。山水不可「緣情」而得,它當「逆情」。但其「逆情」卻不是東方意識哲學下求道者所要求的那般將意識徹底的袪情化,直至玄秘的源頭,以證無分別的絕對同一。謝靈運山水詩的逆情是去除其心理學的私慾成分,並進入一種美感的關照,此時的心境即是「賞心」。
「賞心」與佛老的無限心在某種程度上頗有近似之處,兩者都要求程度不等的逆覺歷程;兩者也都帶有「涵攝萬象、朗照萬象」的明鏡隱喻。但前者的「逆覺」並沒有達到「浩浩狂瀾翻到底,更無涓滴肯朝宗」的超越層次,也不想達到此層次,更不許進入此層次。它想達到的是一種非私慾的純感狀態,不能躍入超越層的境界;其所照之象也是形象融釋的美之關照,而不是性體此太虛所蘊含的物之本根。
「賞心」或其家族語詞如「欣賞」在當代的用法中,常蘊含一種觀照的意思,「賞心」一詞更容易令人聯想到澄懷靜慮般的寂照。然而,當謝靈運放棄傳統的心性語彙,而特地使用「賞心」此一奇特的字彙時,我們很難相信他沒有深思熟慮過。「賞」字意味著禮物之賜,是一種承受,「賞心」與其說是觀照的成分較多,還不如說兩相印合的情況要濃一些。我們看謝靈運所用的「賞心」既可用之於人,也可用之於山水,即可了解「賞心之人」乃是兩情相投之人,「賞心之情」也可說人與山水之兩情相投。換言之,「賞心」意味物與我之雙向流通,互逆互入。觀者真正融入山水的氛圍中時,主客雙泯,恬淡自如,「賞心」比寂照之心多了氣的流動與主客的互逆性,這是一種美感的現量境界。
「賞心」此一詞語乃謝靈運詩中的字眼,這是極具美感意味的詞彙。心靈具有多少屬性,這是中國哲學的老議題,唐君毅先生的分類有性情心(孟子)、知識心(墨家)、靈臺心(莊子)、統類心(荀子)等等,心的屬性早在先秦時期已紛紛被提出來。但心靈是否具有美感的屬性,此事一直被忽略。中國詩歌詠自然的歷史甚早,但對欣賞自然或創作自然詩的主體條件為何,卻著墨不深。我們現在稱作「自然詩」之「自然」是當代的學術語彙,在19世紀之前,此詞語常作為一種境界頗高的狀態詞使用。「自然」帶有玄味,因此,要有另類的主體才可契近之,這類的想法始見於老莊與戰國前期儒家,而後再經由玄學的激蕩才更明顯地呈顯出來。謝靈運提出「賞心」論,指出一種不以私人性,而以相互回贈性(賞);不以緣情,而以逆情(而非滅情);不以物象糾葛,而以澄覽明照的意識,乃是欣賞山水的真正主體,「賞心」可以說是種特殊的美感主體。
筆者在上文中用到「現量」一詞,此詞是佛教用語,意指不經由「比量」,也就是不經由比擬、推論等抽象作用,而由知覺直接呈現者。王夫之論詩,喜歡使用此一語彙,他對謝靈運的詩讚美得無以復加,其意即以其詩足以冠得上此稱呼。謝靈運之於王夫之,就像賀德林之於海德格,這兩位詩人分別被東西兩位偉大的哲學家視為真正的哲人,因為他們都開啟了真正言語(詩)與道的關係。王夫之認為謝靈運詩所開啟的是「現量」的精神,他所說的現量是勝義現量,是知覺的本來面目。落在現實上講,勝義現量即可詮釋為「貞觀」。
「貞觀」是「賞心」此意識語彙的對應物,在形氣神此身體觀的構造下,意識有何狀態,其形體面也會有對應的狀態出現,因為「外部知覺和身體本身的知覺是一起變化的,因為它們是同一個活動的兩個方面」。「貞觀」一語出自《易經》「日月,貞夫觀者也」,謝靈運的用法與《易經》原義有別,其語意指一種不帶俗慮的正觀。此詞語在六朝使用的頻率並不高,晉傅玄曾撰文論「貞觀」之義,其文所說「貞觀之道」乃「內洗其心,以虛受人,外設法度,立不易方」,意思很簡略,但用意是要透過這種貞觀之道使虛偽者無從而逃。傅玄所用的「貞觀」大抵指君子依正確的內在意識與正確的外在法則,可以正確地判斷事物之情偽。謝靈運對《易經》相當嫻熟,他自然也知道《易經》用來抉疑、指示的功能,謝詩中不時運用到易卦的事例。易卦的卦象由天地、水火、雷風、山澤這八種自然的意象中的兩種組成,謝靈運涉足山水時,心馳目遊,其時所呈現的易象可能是原始的自然意象與其引申的義理兼而有之。易象一落到山水時,其本來的自然意義很容易顯現出來,「貞觀」一詞的知覺性格更加顯著,筆者懷疑:「貞觀」用於視覺可能是出自謝靈運的創造。
魏晉名士喜歡用來描述與道相契的雙眼即是「遊目」,從「遊目」到「貞觀」的過程很值得追究。在道家的系統,尤其六朝的文獻中,眼睛的作用雖在觀看,但此觀看並不是固定化或抽象化的作用,而是境界的開顯。眼睛是精氣所聚,它要轉換內外之境,使之互通。精氣所聚之眼在境界的開顯中要呈顯氣化的流動,「觀」字與「遊」字因而可以互釋,因而有「遊目」此一詞語在此時出現。在當代的文化論述中,視覺作用常被視為是理性的霸權的共犯。由於視覺是呈顯作用的體現者,而所呈顯者如要被認識,免不了要定性、定向、定量,也就是要抽象化,眼睛的惡名遂不可免。事實上,眼睛確實有可能有此惡劣作用,不只沙特對眼有戒心,莊子事實上早就提出學道者要有如初生之犢的眼睛。初生之犢的眼睛可以「無心而不可與謀」,純任知覺流行,由此顯示,視覺的作用不一定要往僵化的理性作用上發展,它也可和氣化主體合作,維持一種不斷新衝的能量,化靜為動,此時即有「遊目」的作用。
玄學大興後,也就是從公元3世紀(魏晉)以後,「遊目」一詞日漸流行,甚至可說逐漸取代「遊心」,這是個很有意義的語詞之轉變。因為相對於心性論語詞的「遊心」,知覺語詞的「遊目」更可因眼睛的開顯,同時彰顯物之氣化狀貌,一種新狀日出的面貌。所以就價值感而言,它可以說呈顯了真正的物之面目,所以「遊目」的視覺作用可稱作「貞觀」,「貞觀」下的物象呈現「美」的屬性。
謝靈運選用「貞觀」一詞可能有特殊的用意,他的山水詩比起前人所描述的自然景色,色澤特別鮮麗。中國詩歌以往顯現的自然景物在「觀山則情滿於山,觀海則意溢於海」的情意主體作用下,自然景物的自在面不顯,自在面不顯乃因「自為」的意識滲進了太多情意的作用,因而使得視覺的作用情意化了。然而,謝靈運重視山水的滌情化意作用,他說「理來情無存」,因此,其視覺作用特顯明朗。眼睛是上天賦予人的感官,山水亙古以來即存在於大地,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雙眼睛遊觀於群山萬壑之間,但能正視山水本身的性質,而且是特別明亮鮮潔的性質者,不能不有待於謝靈運的雙眼。「眼」作為意識開顯的重要管道,亦即道的彰顯途徑,此意在當代文化研究的制約下,被汙名化。筆者認為對待視覺,我們有必要回到「耳聰目明」的老傳統,也有必要回到柏拉圖「以火遊火,同類相觸,開顯世界」之說,或回到黑格爾的「靈魂器官說」。
與謝靈運同代的宗炳與王微在山水畫記中,都盛言「質有而趣靈」的山水與玄化主體間的關係。謝靈運比起他們來,他在虛靈主體上的著墨並不多。筆者認為順著他提出的賞心-貞觀的體系向下推論,審美主體的問題不可能不出現。謝靈運之所以著墨較淺,最大的可能是隨著「賞心論」的提出,他期待一個更文理密察的理論,更足以解釋遊觀山水時的存在情態,也就是較以往的蕭散人格可以更集中心力的藝術主體。但單單由「賞心」「貞觀」之語看來,我們大可說:謝靈運不但是創造中國山水詩的典範人物,他也是賦予其哲學依據的奠基者。
山水鑑賞的主體是和山水客體意義的改變是同時而至的,當山水詩人發現一種具祛情-賞心的虛化意識乃是鑑賞的主體時,他同時也發現了一種虛化的山水。筆者稱呼此種山水為「玄化山水」,其原因為此山水受玄學影響,故以「玄」名之,一也;第二,孫綽當年已提到時人有「玄對山水」之舉,「玄化」改寫自「玄對」一詞;第三,「玄」意指深層,「玄化山水」指的是一種深入山水本性的自然觀;第四,如前所述,支道林、皇甫謐、僧肇都已用過「玄心」一詞,主體具「玄」意,此詞意味玄化對象的主體也可轉化。依據上述四個因素,「玄化」一詞於文本有據。上述四個因素當中,「玄化」與「玄心」及深層山水的因素是最重要的。「玄心」姑且不論,所謂的深層山水,筆者認為宗炳所說「質有而趣靈」一語可以盡之。山水詩人所見到的山水,受《莊》《易》影響甚大,《莊》《易》本來都是「變化之書」。加上郭象「獨化」說詮釋下的《莊子》之自然觀,可能是當時影響最深遠的一種理論。依「獨化」的眼睛所看到的自然事物,無一不處在「變遷之途」與「日新之流」當中,這也是所謂的「趣靈」之說。
「質有而趣靈」的山水觀在《易經》與《莊子》書中已可見出,但這樣的論點滲透到詩文與繪畫創作上來,卻要到晉宋時期,才告成熟,至少才有初步的體系可言。竊以為孫綽的〈遊天台山賦〉所描述的天台山最可代表「質有而趣靈」的時代趣味,永和年間的〈蘭亭序〉與晉宋時期的〈遊石門詩並序〉也同染此風。謝靈運的山水詩也當在此格局下定位。
晉宋的山水觀最大的特色在「化」上,「趣靈」即是一種較穩健的「化」,一種帶著形式的緩化。因為山水如果只是化,沒有形式作為框架,它即無法成為美感的對象,任何美感的客體都無法貞定其身。《莊》、《易》論化,其施用範圍是有限度的,玄學的理趣不能原封不動地移至文化的領域。宗炳《山水畫序》中除提出山水的「趣靈」屬性外,他另提出「山水以形媚道」之說。道不可見,但在儒道泛道論的思考方式下,道卻顯像在風雨霜露,在稊稗屎溺,遍布一切存在。到了晉宋時期,一種更具體的美學的泛道論思想成形了。宗炳指出:山水比起其他的存在物,它的形狀具有特殊的效應,它可使道「媚」起來,反過來說,道可在山水的面貌上呈現「媚」的美感面貌。
論及「媚」的性質前,我們馬上會想到一個前提:為什麼山水的「形」可使道「媚」呢?答案很清楚:山水的形乃是道之所聚。中國有很強的泛道論傳統,作為最高的存有的「道」不以人格神的面貌出現,它遍布於世界之內。就道與世界不離考慮,泛道論也可以說是某種意義的泛神論。因此,山水與道的關係似乎可推論至先秦時期。筆者認為上述的推論不能說錯,就理路而言,一旦泛道論的思想形成,道即不可能不在山水之內,山水也不可能不在道之內。然而,理路是一回事,實現是另一回事,一種具有典型中國玄化趣味的山水觀卻只能在六朝形成。六朝形成的玄化山水觀首度具體地呈現了一種「質有趣靈」的道之模態,此模態沒有黑格爾使用的「精神」之意義,但卻有一種貫穿意識與自然的道之流行之意義。六朝的山水之於六朝人,絕非18世紀的自然之於黑格爾。在黑格爾的美學系統中,自然是以精神尚未覺醒的無機物之組列出現的。自然如果有精神的意義,主要是它湊巧引發了觀者內在的情感,再由此情感投射所致。如論自然本身,精神價值是看不到的。
謝靈運與六朝人絕對不會將自然看成無機物的集合,山水的本質不會是俗情或是所謂的現象一般的山水之意義而已,它是道的聚結,道成於山水之肉身。如果我們將主體的概念限定於意識之內,山水誠然沒有精神性,大自然的一切也都沒有精神性。但主體如果紮根於形氣構造之身體,進而紮根於自然(氣)之內,我們不能不認為:山水內自有神氣化的形式,此神氣化的形式一方面趣靈,一方面有形式的結構,此謂之「理」。理是傳統的語彙,它不管用於性理、玄理、空理或文理之上,多少都帶有規定、軌範、結構的形式之意義。在典型的山水詩中,「理」指的是一種玄化而具有美感意義的形式。從王羲之的「寥閴無涯觀,寓目理自陳」到謝靈運的「感往慮有復,理來情無存」,指的都是大自然湧現出的一種有意義的形式,它無疑地帶有形上之道的內涵,但卻是以美感的形式呈現出來的。
山水詩與畫論中的「理」字是個值得注意的核心字眼,謝靈運詩中除了前引的「感往慮有復,理來情無存」出現了「理」字外,我們還看到其他的案例,如:「三江事多往,九派理空存」、「孤遊非情嘆,賞廢理誰通」、「事為名教用,道以神理超」,這些詩句中的「理」字之意義都很曖昧,或者說:都很多義,它們可能有些玄理的蘊含,但這些玄理都與現象之山水、感興主體、事物現狀緊密相合,我們不能不感受到個中的美感趣味。謝詩的美感之「理」不是孤立的案例,我們看同一時期的廬山諸道人〈遊石門詩〉云:「超興非有本,理感興自生」;慧遠也有詩:「流心叩玄扃,感至理弗隔」。所謂「理感」不會是超絕的宗教語言,〈遊石門詩〉有〈序〉,〈序〉中有言:「會物無主,應不以情而開興,引人致深若此」。「理感」即是在現量的自然界被引發的感動,但這樣的感動何所起,何所緣,是無從揣摩的,也可以說是脫主體化的,它就如是引人起興。「理」是六朝玄學及文化史領域內的重要語彙,但此字的美學意義似乎受到重視的程度仍然相當不足。
上述有關「理」的詩句中,我們看到「理」字通常與其他的關鍵詞相連,如理―情、道―理、理―興,意義是在詞彙的相對照中產生的,單單看這些語組,我們也可感受到其間濃厚的玄學氣味。謝靈運、廬山諸道人、慧遠、還有宗炳,他們處於晉宋之間,他們的思想處於玄學的儒道交涉期的尾端,也處於玄佛交涉的關鍵期。由於這些人都是佛弟子,因此,我們很容易想到這裡所說的「理」是佛教的空理,亦即緣起性空的第一義諦。在山水中體會空理,此義在六朝詩中確實可見,如支道林詩中即多此義。然而,論謝靈運山水詩的特色,或論宗炳〈山水畫序〉在文化史上的地位,空理之說殊不當理。即使我們加上了「緣起」,用緣起性空之義釋之,恐仍嫌空泛。
晉宋山水詩與理相關的文字有個特色,此即此理都是在山水的框架中顯現的。這樣的現象除了有歷史的因素,亦即山水詩緊接玄學詩而興起;以及地理的因素,亦即江浙的原始山水提供了名士玄思的天然背景。除此因素以外,筆者認為:此時期的理恐也有特殊的含意。論及「理」字,我們很容易想到唐君毅先生說及的「理」之六義:文理、名理、空理、性理、事理、物理。但這六種理不管就理路或就歷史文獻而言,皆很難與山水詩人所說掛勾。山水詩人論及理字時,總是將其義與山水意象相連而論,如「理來情無存」乃繼承「傾崖光難留,林深響易奔」而來,「三江事多往,九派理空存」乃繼承「攀崖照石鏡,牽葉入松門」而來,所承者如可視為景句,繼承者視為理句,兩者之間似有因果關係,此關係是否可視為一種意象旁通的聯想關係?或是一種更深層的感興關係?「理」字何所為而來?
謝靈運佛學造詣甚深,又是佛教徒,因此,其詩中的「理」字很難不令人往佛理的路上聯想,而這種聯想在某些非關山水的詩上確實可以解得通。但如果山水詩中的理含有山水意象的因素在內,則泛泛而論的空理恐不當理,即色遊玄或不落存有一邊的般若精神,恐怕也還隔一層。謝靈運山水詩中的理帶有形上意義,但又與形上之理有別,乃因此玄味之理帶有美的屬性。比如在〈於南山往北山經湖中瞻眺〉此名詩中,謝靈運以他一貫的筆法,寫道早上從陽崖出發,接著開始鋪陳景物,一路山光水色,「撫化心無厭,覽物眷彌重。」賞玩的心情隨著自然景觀的移動,新新不已,毫不厭怠。此詩最後以「孤遊非情嘆,賞廢理誰通」作結。詩中的「賞」字指的當是能賞之心,心賞的主要對象則是山水,賞心與山水不斷湧現的美感形式(理)同步出現,沒有賞心的關照,美感之理就無法傳達了。山水之美(理)雖內在於山水本身,但它的意義卻有待「自為(for-itself)」的精神(賞心)為之彰顯,否則,其美亦無以自顯。黑格爾的自在-自為之說此時倒可派上用場,謝靈運的山水詩再度確認了美感之理已建立。
如果謝靈運山水詩的「理」是美感之理,那麼,這樣的「理」將是以非認知性的感性性質出現。比起前代的山水詩,我們不能不注意謝詩中論山水之美的形容詞不少,如「清」「麗」「鮮」「輝」「新」等,這些詞語呈現的是光亮鮮麗的性質。「清」「麗」「鮮」「輝」「新」這些詞彙自然不是謝靈運創造的——他也不是唯一使用這些詞彙的詩人,但他運用得特別地好。上述這些亮麗概念不屬於自然物本身的「初性」,也似乎比一般的「次性」多了些東西,亦即多了光線的外因所誘發出的綜合性感覺。陽光是呈現原則,是生命原則,它與眼睛的開顯作用相呼應,我們很難想像詩歌中會沒有「光」之因素。但有此因素是一回事,能自覺地運用此一因素又是另一回事。
謝靈運是極早注意到光線與空間感的詩人,光線在整體謝詩中所佔的比例尤為重要。陽光所至,境界遂顯,詩的格局由此展開。我們且細參這些名句:「遠巖映蘭薄,白日麗江皋。原隰荑綠柳,墟囿散紅桃。」(〈從遊京口北固應詔〉)、「石淺水潺湲,日落山照曜;荒林紛沃若,哀禽相叫嘯。」(〈七裡瀨〉)、「時竟夕澄霽,雲歸日西馳。密林含餘清,遠峰隱半規。」(〈遊南亭〉)、「亂流趨正絕,孤嶼媚中川。雲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登江中孤嶼〉)、「早聞夕飆急,晚見朝日暾。崖傾光難留,林深響易奔。」(〈石門新營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瀨,茂林修竹〉)這些詩句中的光線或早或暮,或隱或朗,它拉出了上下遠近的縱深、明暗幽顯的色澤,也使得自然景物呈現了更為繁富的變容。至於〈石壁精舍還湖中作〉此名詩的結構,我們更可以說:作者是緣著陽光的行程展開他的旅程的。作者從「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開始鋪陳起,一幅山水畫由此展開。謝靈運是中國自有詩歌以來,首位大規模地將當時中國南疆的自然景物帶上詩壇的詩人,浙江的風光雲霧也首度被帶到創作意識的光圈內,在漢字傳統中映照出存在的光芒。
在這些亮麗的語彙中,最特殊者乃是「媚」字。謝詩喜用此字,且所用的場合常是謝詩中的名句,其言如下:「覃曩日之敷陳,盡古來之妍媚」、「潛虯媚幽姿,飛鴻響遠音」、「白雲抱幽石,綠筱媚清漣」、「亂流趨正絕,孤嶼媚中川」、「江山共閒曠,雲日相照媚」、「蘿蔓延以攀援,花芬燻而媚秀」。我們將這些詩句與宗炳「山水以形媚道」作比較,不難看出兩者的相似性,筆者認為兩者乃同一套論述,而且當互相詮釋。我們如以宗解謝,以謝證宗,則自可推論出底下的論點:謝詩中所有山水、動、植物之媚,都是用形狀之美感以彰顯道,此之謂「媚道」。
論及山川之殊勝,謝靈運之前常以「美」字稱呼,莊子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聖人者,緣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此段話乃中國美學文獻中對「美」的經典定義。魏晉論「山川之美」「土地人物之美」者不少,《世說新語》多有記載。《莊子》與《世說新語》所說之「美」,與今日美學之美所述者接近,謝靈運也用到「美」字,他也暢論「美景」諸事,事實上,「良辰」、「美景」、「賞心」、「樂事」此四美即出自謝靈運所述。但比之「媚」字,謝詩中「美」字出現的頻率偏低。筆者認為謝靈運之所以選擇「媚」字,視之為山水的美感屬性,其理由當在宗炳所說的「質有而趣靈」此特色上。當山水以靈動之姿無言地而又奧秘地呈現在眼前時,謝靈運顯然深陷在「表達」的困擾中。他一方面要掌握山水特殊的結構,一方面又要掌握它的靈動性質,而且多少還要傳達出個中的「道」之迴響。此時,一種帶著靈巧、變化、柔性的詞語——「媚」就脫穎而出了。
「媚」與「美」字上古音同屬明母脂部,擬音同作「miei」。中古音同屬明母,開口,三等,只是「美」屬「旨」部,「媚」屬「至」部,擬音也是同作「mi」。「美」、「媚」音通,義通。但謝靈運、宗炳所以選「媚」字或許還有更深的義涵,我們如作漢字考古學的挖掘,將會發現除了「美」字之外,「脕」或「娩」字也很值得留意。《禮記·郊特牲》:「婉娩」,鄭註:「婉謂言語也。娩之言,媚也。媚,謂容貌也。」容貌美而有光澤,可謂「娩澤」;《荀子·禮論》:「說豫娩澤」;王念孫云:「娩澤,謂顏色潤澤也」;〈遠遊〉:「玉色頩以脕顏兮」,王逸註:「面目光澤,以鮮好也。」「脕」字意味著有光澤貌,光澤是從本質顯現於體表者。「脕」、「媚」音義皆通,山川顯現出有光澤之美貌(媚),乃因道之外顯所致。「媚」字是六朝人物品鑑的語彙之挪用。
「媚」字會在公元5世紀成為中國重要的美學詞彙,這是個值得觀察的現象。除了此字蘊含的「裡表」、「隱顯」的作用外,或許還有歷史積澱的因素。「媚」字觀其形,也知與女性有關。早在殷商時期,「媚」就用以指涉女人,而且很可能是美女。而且也早在殷商,「媚」字很可能即與「魅」字通假,「媚蠱」兩字已連用,其義當為「魅蠱」。在《山海經》書中,我們看到類似春藥的巫術植物,服之可使人「媚」,「媚」總是和一種非理性的「魅」字相關。我們不會忘掉,正是在永嘉之後,江浙的山水才第一次正式進入中國詩歌的題材庫裡。當時的山水一方面仍是巫術的,洞天府地的概念在此時期形成,江浙的山水就像《山海經》中的山水一樣,仍居住著許多妖魅之「物」。山川水澤中的「物」之媚人者,首見於《九歌》中的湘夫人與山鬼,她們是魏晉道教中許多漂亮女神或女鬼的前身。
但魏晉後的江南到底不同於戰國時期的江南,它的性質分化了,對某些道士而言,江南的山水仍是別有天地非人間,需要巫術的媒介,才可進入。但隨著玄談名士不斷地入山、居山,與山水對話,我們看到山水的魅力在某一方面或對某些人而言,其吸引力迅速地由巫術的轉往美感的,山精水怪不知不覺中從名山名川中撤出,留下的是活性的美之意象流動於山水之間。如果說公元3世紀的陸機發現到山川之媚好時,他假〈文賦〉所宣稱的「石韞玉而山暉,水懷珠而川媚」,這樣的「川媚」多少仍帶有巫教聖物的氣息的話,在公元5世紀的宗炳與謝靈運著作中,「媚」字已成為重要的美學概念,甚至比「美」字還重要,這樣的轉化應當與山水的除魅化(或部分的除魅化)過程有關。巫術的除魅化與美感的媚化,兩者可以說是同步生起的,這種同步性有可能意味著山水詩之媚消化或轉化了巫教山水之魅。
「媚」字何以會出現在謝靈運的詩作中,他何以選擇此字表山川之美,筆者懷疑他是從書法評論中得來的靈感。在謝靈運之前,不管論文、論詩、論思想,我們都極少看到「媚」字出頭,但同一時期前後的書法評論作品,則不時可見。《書斷》評論蕭思話,有言:「風流媚態」;評王獻之,王僧虔則云:「骨勢不及父,媚越過之」。《南齊王僧虔論書》中對晉代郗超的評語,說郗:「緊媚過其父,骨力不及也」;對宋代謝綜的評論,則有「書法有力,恨少媚好」之語。除上面所舉之外,還有「妍媚」(《書斷》)、「婉媚」(《南齊王僧虔論書》)等一些例證。六朝是中國書法的形塑期,書法批評理論也在此時期形成。如何評斷書法之美,尤其面對新的行書、楷書出現,也面對王羲之等大書家的作品,這個問題不能不浮上檯面。王羲之的書法在當日即被視為生妍媚趣的代表,後人甚至有「女郎體」的謔稱,其媚可知。
中國書法出現的時間很早,但書法被視為重要的藝術而且蔚然成風,其時間不能不下推到魏晉,此時大約已是山水進入士人意識裡的時間。我們觀看山水雲雨、潛虯綠筱,不能不想到其姿勢真有行書、草書迂旋迴映之妙。水之靈動婀娜之美,以「媚」形容,固然恰當。山嶽堅拔,其狀與「媚」字連不上。但如果山嶽多雲霧遊氛,而且如果有溪流糾纏縈繞,其美互為詮釋,整體之美也就不難化而為「媚」了。我們前引「媚」之詩句,除了山川不論外,若「潛虯媚幽姿」、「綠筱媚清漣」、「雲日相照媚」、「孤嶼媚中川」等,除了最後一句以外,皆是詩中之物帶有飄動流行的樣態。即使最後一句「孤嶼」之媚例外,但其詩當意指因流水流動,川中孤嶼遂也彷若遊動了起來。這些「媚」皆指向物形之流動。
謝靈運身為東晉王謝家族的代表人物,其人與王家本來的關係就極密切,加上謝靈運本人也是位書法家,他此一身分殊少受到注意。謝靈運生前不但傳有詩書「二寶」這類的逸事。他家居生活時,「翰墨時間作」(〈齋中讀書〉),「翰墨」此一文人技藝變成了他的日課。筆者相信謝靈運寫信有可能帶有美的創作意識,六朝書法名品多為書翰,謝靈運或亦屬於此道中人─雖然他目前所知殘存的唯一作品是片石上的數個字。筆者認為綜合其家族傳承、時代風氣以及個人的技藝,他很可能將來自於描述書藝中的線索靈動飛舞之美的「媚」字移之於山川之美上。
山川形媚,仙女嫵媚,草書妍媚,一種體現姿態美的賞趣蔚為此一時代的美感軸心。比起中國美學史上的各種「美」之呈現,「媚」特具形式之美。形式之美是藝術或任何物的「框架」,「框架」使得內容有了歸趣,它與內容的意義密不可分。從普遍的文化形態著眼,形式美都不是無關內容的形式作用而已,從六朝的山水詩著眼,兩者更是緊密。山水詩顯現出的形態是一種精神的體現,由此有「道」與「媚」的關係之議題。
「媚」字或其通假字「娩」意指容貌美麗且有光澤之義,美到了膚表上來了,但膚表上的美有更深的源頭。依據傳統醫學的表裡論,外表的光澤是由內在的生命力(元氣)湧現上來所致。同樣的,山川、孤嶼之美也是由山川景物底層的生命力湧現到大地的膚表所致。謝靈運、宗炳的用法運用了身體的隱喻,在傳統醫學的用法中,誠於中,就會形於外,感官、臟腑是有機的整體。運用到人物品鑑上,情形亦然,「外表」的美貌是由內在的器官,甚至於更隱微的氣之系統等等「內在」的因素外顯所致。
中國有悠久的道論傳統,儒道兩家的道論之大宗類似泛神論,泛神論中的神是要顯現於自然的,它不是超越於自然,而是內在於自然而且顯現於自然。謝詩的山水論述也反映了道論的構造,只是此處的「道」湧現於自然體表時,其性質既非宗教的,也非道德的,而是美的形象。山水的美之特色在於其「勢」「理」,也就是在於整體的有機結構中且有美的屬性,而這樣的美之屬性同時又能引發觀者一種接近崇高之美的感受。如果「美」的追求是人性的基本屬性的話,我們很難說:這樣的屬性在六朝才產生的。但媚之美在六朝之前是未獨立的,它寄托在山川的神祇當中,或道德理念當中。它或象徵性地以「山鬼」「湘夫人」這樣的女神之形象顯現出來,或被視為仁、智的載體。屈原的山水不是不美,而是在山水的整體圖像中,女神之美是主角(figure),山水是整體式的背景(field)。同樣地,在《禮記》中的山水也不是不美,而是這些山水的樣貌或活動所呈現出來的教育性的理念才是主角。山水本身在兩者的敘述中,都只是圖式的襯景。
謝靈運的山水詩之所以有功於六朝美學者,在於他的山水詩賦予「理」字一種新的內容,此即他的山水詩結構儼然,鋪陳有序,王夫之認出其中的「勢」之韻味,王夫之的說法自是通人之論。但「勢」的理念與「理」「媚」等不同,與「理」相比,它多了歷程的意義;與「媚」相比,它多了結構的意義。「勢」落在空間形式上講,乃是由前後、輕重、上下、物相等等相互參差所形成的結構;落在時間形式上講,它是由今昔、記憶、期待等所凝結而成的歷程;落在具體的詩作上講,我們不妨說:謝靈運的山水詩是以時間展延的方式呈現時空坐標中物之形象,並以詩的文字載體呈現出整體論的構造。有時序性的構造是謝詩的美感之理的重要屬性,「整體結構的意義之盈餘外另有本體論的意義之盈餘」則是他的山水詩的一大特色。
「意義的盈餘」是現代詮釋學常用的概念,它常以「整體大於部分的總和」此一古老的命題出現。此一命題不知源自何時,但在近現代的突創進化論、格式塔心理學、現象學諸領域中,我們時常可見到此說的蹤跡。落到謝靈運的「勢」之詩中,我們看到他的每首詩雖然都極盡雕琢刻畫之能事,但敘述完旅遊的全程,整首詩一體而現之後,我們總可發現其詩別有章句總合以外的意義。
筆者所以在「總體論的意義之盈餘」外,另加「本體論意義的盈餘」,乃因在中國非人格神的泛道論模式下,「本體」與「整體」的概念常不免模糊、錯用。但就概念而言,「本體」離不開「總體」,「本體」卻總比「總體」多出了另一層超越論的意義。謝靈運寫山水詩,其作品不是三教論述,因此,其詩原可不必介入玄理的因素。然而,謝靈運的詩不同於其他人的詩,他的詩之結尾常藉助三教的概念,藉以表達他在山水的總體之外另有所悟。不管其所悟者是為何,但至少在形式意義上,謝靈運是運用了玄學的語彙,筆者相信謝靈運的選擇不是偶然的。
我們且選擇性的抽取兩首詩,觀看謝靈運如何借著「勢」的鋪陳,讓「理」由景中顯現,造成兩重「意義的盈餘」。且先看〈從斤竹澗越嶺溪行〉,「/」記號是筆者藉以分節的標記,全詩共得四小節。其詩如下:
前面四句描述晨冥交迭的時光,乾坤乍隱乍現,萬物半醒半瞑,詩人不知何故,於此時辰出發旅遊,這是全詩之「起」。接著十句描述他一路上所見的景色,他走過曲折的山徑,渡過急湍的溪流,涉溪出溪時,不停地賞玩山水間的景物。這趟旅遊的路途曲曲折折,每一曲折的景象即構成旅途整體結構的有機片面。這樣的片面就像樂曲中的章節一樣,不可跳過的,這是「承」。當他在山水間玩飛泉,摘葉卷時,忽然思念起「山阿人」來。
「山阿人」藉自屈原在〈山鬼〉篇中描述的漂亮女神,謝靈運想念的這位「山阿人」可能是他的從弟謝惠連,也有可能是友人或情人,古詩的用典常是半隱半顯,費人猜疑。但看「徒結」「莫展」之語,也可知道他們至少一時之間無法聯繫,這四句是「轉」。重點在後面四句,這四句的後面兩句易解,就是排遣塵慮,體悟真實之意。第一句較難疏理,他想到:「情」一定要「賞」才是美事,情用賞為美。但我們前文已看過:謝靈運所用的「情」字通常是負面的意義,此時卻認為在「賞」的情況下,它未嘗不美。山水之旅應當產生了意義的轉化,「起」「承」是「景」語,「轉」是「情」語,「合」則是「景」「情」兩者的關係上起了微妙而深沉的轉化。
謝靈運山水詩的「起」「承」「轉」「合」的構造非常一致,「悟」的事件大體都出現在旅途結束後,因新「景」的因素介入,原有的「情」之內涵發生了變化,此際,遂有更高統合的人生境界產生。本詩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賞」義的出現,「賞」與「情」結合時,「情」的身價就變為正面意義的了。「賞」字自然令我們想到「賞心」一詞,能賞的情就是「賞心」。「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牡丹亭》此聯語不知牽引了多少觀劇者的情念意緒。在「良辰、美景、賞心、樂事」這組詞彙裡,「賞心」一詞不牽涉到對象的問題,所以詩中的賞心的對象是人呢?還是景呢?觀最後四句是繼承「想見山阿人」而來,明顯地指的是可以相互欣賞的人,但「賞心」不一定指向友誼的問題,有可能是新的物我關係的展開。為何在越嶺溪行的旅途中,謝客才有此「悟」呢?原因在於山水中的美景樂事如果沒有人加以欣賞,使山水成為「自為」的存在,這些美景終究是無人知的。若人若物都有待人加以賞會的,而人之情之所以可貴,乃在它能「賞」。謝靈運就在山水中體悟此理,一些俗情塵慮就不再縈懷了。此詩的結尾顯然已非抒情的韻味,而是玄理的展現。
接著我們再看標題很長的一首詩〈石門新營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瀨,茂林修竹〉,此詩的內容如下:
前面六句可視為「起」,詩句描述新建的住所,它顯然座落在山水之間,景觀不錯,但似乎不宜人居。中國古代最早的住屋形式據說是住於山丘,後來農業文明發展了,遂居平地。魏晉後,我們慢慢發現又有「山居」此返祖的現象。接著的八句明顯地是思念一位「美人」,是男是女,是實指還是虛想?不易判斷,這是「承」。再接著六句描述新營住所附近的景色,我們看到詩人大概早晨就出門了,但陽光出現得遲,很可能是被山勢擋住了;晚風卻又吹得早,大概是被崎嶇的山勢招引來了,所以才有「早聞夕飆急,晚見朝日暾」此名聯。陽光傾洩在崖壁上的時間不會太久,從崖壁的觀點看,則可說是「崖傾光難留」,此句蘊含了明鏡的隱喻。樹林縱深長了,水流湍急,迴蕩之聲更響亮了,所以說「林深響易奔」。上述六句寫景極佳,它們可視為「轉」。
「轉」下的六句是「合」,謝靈運由上述的光景想到「感往慮有復,理來情無存」,最後四句易解,表示他悟到的人生智慧只能和智者分享罷了。但為什麼從上述的寫景會想到:「情感思慮營營憧憧,不斷交引;只有『理』來了,這一切『情』才不存在」了呢?我們不妨試著理解如下:「感往慮有復」取象於「林深響易奔」,由於有了森林縱深的迴蕩,分貝加乘,所以聲音更響了。同理,由於有了私情的響應,情慮更複雜了。至於「理來情無存」可解為在上述美感的觀照中,風日光影交織成有意義的形式,此形式朗現之時,諸種私情自然銷聲匿跡。亦即美的形式收斂了紛擾的心情,觀者暫時得到了寧靜。
謝靈運山水詩的結構很一致,也可以說是很公式化,基本上呈現起興-遊覽-感懷-悟道的構造,「遊覽」與「感懷」的序次有時可以調換。以謝靈運之勇於作古,他的詩風竟然始終一致,不能不說是種有意義的執著,他這種四重奏的構造應當蘊含了深層的道理。我們觀看他的山水詩敘述緣起時,皆是俗世現量般地走入大自然中,沒有特別的預期。接著敘述走進山水中時,我們看到他描述途中所見之山水風物,用字極講究,結構很緊密,幾乎沒有浮響泛辭,很少虛字,也極少現出所謂「情景」交融的手法,山水以客觀、清冷、在其自體的姿態顯現自身。在這種物的自我呈現之歷程當中,私人性的情意因素減殺了,恍若有了明鏡之後,渣質就朗現無隱了。我們不妨將這個階段所呈現的情意因素視為一種「疑情」。而在最後的悟道部分,謝靈運總會將在山水中所悟之哲理或美感之理帶入詩中,他的困惑解決了,這一手法顯然繼承了玄言詩。沈德潛說謝詩:「經營慘澹,鉤深索隱,而一歸自然。山水閒適,時遇理趣。匠心獨運,少規往則」前三句意指謝詩的結構特別緊湊,「山水閒適,時遇理趣」則指在遊山玩水中,閒適的心情會發現新的「理趣」,筆者認為此處的「理趣」可指新的美感形式。至於最後面兩句說的是謝靈運的遣詞造字工夫,一無依傍。此一評價,應屬公平。
六朝言山水詩,必以謝靈運為巨擘。六朝山水詩與玄言詩的歷史淵源非常密切,謝靈運的山水詩常以悟道作結,其詩可視為玄言詩。反過來說,他之前的玄言詩中常有山水敘述,這些詩中的山水都具玄理,這些詩如視之為山水詩亦無不可。謝靈運的詩就形式而言,和之前的玄言詩之結構並沒有什麼出入。然而,一般所以認為山水詩在謝靈運手中才建立,此一判斷也有道理。簡而言之,在謝靈運之前,自然詩中的「自然」與「道」或「理」的關係是斷層的,詩人因自然而悟佛理、玄理或人生處世之道時,「自然中的道」是「道」加在「自然」上面的,許洵、支道林都難免如此,即便謝靈運早期的詩也不免如此。
謝靈運所以能從玄言詩中走出,山水在他手中才生光流動,全貌朗現,乃因他在山水中真正體受到媚的屬性,他建立了「賞心」的主體。玄言詩中的詩人之觀照自然,通常是由自然的物像就跳到了相關意象的哲思,他們不會流連於物像的豐盈。謝靈運不然,他很自覺地呈現旅途中風景的全貌,而且他還認為這些生香妙色的展現即是道的展延。道在山水中步步呈顯新貌,因風因雨,因晨因昏,因山因海,時時不同,地地不同,所以每一剎那皆須「貞觀」,皆須以勝義現量的知覺體認山水剎那生生不已的本來面目。謝靈運的山水詩特重寫實,密不透風。其寫實實非寫實,而是追蹤道在自然所開展的步伐。
謝靈運的山水詩特重歷程的展現,而且重視每一時空交會下的物之新貌,如他在〈登江中孤嶼〉詩中所說的:「懷新道轉回」,此處的「道途」之「道」可視為「至道」之「道」的隱喻。道是要迴轉的,歷程是它的本質的成分,道不是頓時可得的。我們不會忘了佛教的頓悟義在晉宋時期正在醞釀,謝靈運的佛理和山水詩的內容顯然定位不同。謝靈運進入山水時,大自然將他帶向了另一種哲學立場。詩人要求我們在旅途中時,要懷著新意,也要領會新意,與道婉轉。山水中的心靈不是波瀾不起的明鏡,客觀地物來物映;而是虛明中帶著遊化的氣化主體,與物婉轉。謝靈運的山水詩很明顯地體現了《易經》的精神,中國經典中,《易經》是最明顯地體現歷程的結構的。每一卦由第一爻至最後一爻,爻爻新境,取義各異,六爻合成一卦的綜合義又不同。但每一卦施之於自然,用之於人事,卻又成始成終,本末一貫。謝靈運的山水詩的每一首皆可視為一個卦的開展,差別在易卦由六爻組成,謝詩則以四重奏的形貌出現。
我們將《易經》引入,這樣的理解並非不同文本的誤挪,謝靈運山水詩的「勢」、「結構」很顯目,與《易經》的關係也很早就受到重視。如果山水的開展就是道的開展,山水的開展呈現了一種新的秩序的產生,那麼,詩人的每次遊山玩水,可以說都是對於道的一種體認。就謝靈運這樣性格的人而言,他的一趟完整的登山臨水之行無異於一趟朝聖之旅。筆者此處說朝聖之旅(pilgrimage)並不是模擬,朝聖之旅通常意味著俗聖空間的轉換,身心的鍛鍊,而且要經歷一段轉化的階段,謝靈運的山水之旅的結構不也是如此嗎?
由於是帶有救贖功能(雖然只是哲學性的)朝聖之旅,所以詩人從山水中發現新秩序,由此體悟後,此自然的秩序反過來可以安頓人生的秩序。謝靈運多才多藝,天資甚高,加上名門之後,王謝子弟,其人之遊宦經歷與內心世界特顯波瀾。可以想像的,這位在佛學、玄學上皆有極深造詣的詩人,他的處世智慧並不高,他的內心也從未平靜。山水之旅因此對他更有非比尋常的意義,因為他要借外以安內,當他懷著賞心,以貞觀的視線深入自然實相時,他內在的情緒糾葛也就暫時獲得澄清,澄懷觀象。
山水詩是玄學的結晶,玄學注重本末一如、體無跡冥的精神,到了山水詩才逐步落實。山水詩一百年的醞釀過程,可以說是玄學精神完善的過程,到了謝靈運,美感主體正式確認,這種美感主體即是能融合玄理於美感的賞心。他那些一首首具體寫實的詩歌,也都是道在世間行程的一段段的寫真的照片,它是早期的美學版的理事無礙法界。
謝靈運的山水詩帶有很濃厚的玄學意趣,這樣的現象不難找到,也很早即受到學界注意了。筆者說「美學版的理事無礙法界」亦非虛說,但這種玄學之理到底何義,卻不一定那麼容易確認。由於謝靈運是佛教徒,他在六朝佛教著名的「頓悟」義之爭辯中,與道生同一立場,其「頓悟」說頗受後人重視。因此,後人解釋其山水詩之理之道時,很容易往佛理傾斜。
然而,謝靈運山水詩的特色恰好不在「頓」義上頭。「山水」與「頓悟」義如何掛勾,此義頗玄。但代持此義者想,顧名思義,「頓」意味著時間的終止或不相干,因此,能體現一種剎那的山水之意味者,或許可以說其時具有頓悟之禪義。由此入手,蘇東坡之「山空無人,水流花開」;崇慧禪師的「萬古長空,一朝風月」;德韶國師的「通玄峰頂,不是人間;心外無法,滿目青山」;或王維的一些當下乍顯空間景物並列而現的五絕,如「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鳥鳴澗〉),這些作品借著景物一剎那的呈現,如水流、風月、峰頂、鳥鳴,知覺急遽地凝聚於一點的色聲意象,由此突破,因而帶入一點之後的空之體,它們或可視為「頓悟」義在自然詩歌上的體現。
時空與道的關係是決定自然詩歌的學派屬性的一個因素,由於詩歌不能不假借意象,空間的有效性(至少是文學上的有效性)不能不先預設著,所以空間的模態與學派的關係較不易區分。然而,時間的有效性,尤其時間是否道所必具,因為它會因時間的綿延性質而帶出「新」的因素,亦即朗現原來的「體」之概念所未曾顯現者,所以對時間虛實的判斷會決定道與物的關係。放在道與時間的觀點下考慮,我們發現以謝靈運詩為代表的山水詩的特色剛好不在時間的泯滅,而是在時間的鋪陳。而且時間是和景物的具體之相勾連而成的。這種在時間上展現的景物之相的詩歌特重歷程性之「勢」,也特重結構性之「理」。換言之,山水之「勢」之「理」乃詩人透過山水的遊歷呈顯道在時間之流中新義的展現。
如果依據黑格爾的理念,山水是沒有精神性的,山水詩因此也可說是與道不相涉的。但在儒道傳統,尤其在《易經》與《莊子》中,山水不是這樣被看待的,山水的精神性格、時間的真實性以及時間與道的關係等內涵都已有了。我們不會忘掉:《易經》與《莊子》是魏晉時期最受重視的三部經典中的兩部,山水詩是在三玄的氛圍中醞釀出來的。經過玄學洗禮之後的山水詩自然濃縮了玄學所欲傳達的理念,我們知道一件完美的山水之旅要由下列諸要件組成:首先,遊山玩水者需要轉化自己的情念,使主體成為虛靈的「賞心」;其次,他要在每一具體的時間之流轉中,賞玩物在光線、空氣、遠近模態中的相,這是可賞玩的「理」;再其次,經由這趟歷程,這場整體的經驗會使他對人生有些了悟。
就這三點而言,一趟山水之旅可以視為一趟工夫修煉的歷程,一首好的山水詩因此也可視為一種工夫論。因為遊者之遊山玩水,從發心起念到行旅到遊畢,他的行動都很自覺地與轉化主體有關;主體轉化,此歷程也可以說同時希望了解「物」潛藏的實相。「工夫」在後世大乘佛教或理學的用法中,通常意指對人的本性(或物我同具的本體)的體現之追求,工夫論則是體證此本體的學問,這種性天相通的義涵幾乎佔據了「工夫」一詞所有的語義。然而,我們如追尋「工夫」一詞的語義,不難發現「工夫」與「功夫」兩詞本通,它原本由「功」與「夫」兩字組合而成,意指僕夫之功,僕夫的勞動之功自然不會限於心性的轉換上面。「工夫」一詞在魏晉之後開始流行,當時「工夫」一詞除了見於佛道的修行理論之外,也見於書法領域,好的書法家是頗見工夫的。意即他要花時間、精力,進而熟能生巧,最後才完成一件作品。而在這種完成作品的過程中,通常主體的狀態也要跟著轉變,有這種過程才可「由技進道」。書法在魏晉時期的流行和道教有很密切的關係,「工夫」一詞同時可用於道教的修行與書法的實踐兩個領域,或許不是巧合的現象。
「工夫」一詞通常意味著花時間,用精力,技術精巧以達成某種目的。在後世三教的論述中,此目的通常是指本來性彰顯的涅盤、逍遙或天理流行的境界,也指成佛、成仙、成聖的最高位階。然而,「彰顯本來性以證成最高人格」之說雖然在傳統的價值中居有核心的位置,卻不宜視為工夫論唯一的模式。如果「工夫」意味著主客體存有地位的轉變,禮樂教化、琴曲書法事實上都可以發揮這種功能。山水詩何獨不然?它何嘗不需要詩人花時間、精力,然後興起賞心,以體會山川之媚。中國典型的工夫論大體都有轉化主體以切入實相的結構,「山水詩當作一種工夫論」此說應該可以成立。
將工夫與山水詩結合起來,此說看似怪異,但其實只是收復「工夫」一詞原有的領域罷了。如果工夫論要求我們對主體與客體同時有種了悟,我們沒有理由認定其途徑只能局限在心性論上,感官知覺方面的大門卻是被封閉的。歷史的真相恐怕不是如此,眾所共知,中國歷代的山水畫論之論點常常介於美學與玄學(尤其是道家之學)之間,畫家、書家也常將「藝」與心性體悟之言掛勾,大畫家(如郭熙、黃公望、倪雲林等)的心境與藝境可以說是同步展現,他們的作品往往顯現了淡或逸的性格。人藝合一,書如其人,這些語言似乎是前近代的傳奇了。但如果我們還原到歷史的現場,這樣的現象恐怕是有的,而且是有理據可說的,而且更是中國山水美學的一大特色。
如果山水詩是種工夫論的話,山水畫論也可以是種工夫論。詩人歌詠山水,畫師模山範水,他們都要經歷主體與客體的轉化,轉化的結果大體都是主客兩面的虛靈化。由此,我們可以理解為何「平淡」美學在中國的畫論中居有那麼高的地位,在宋朝以後的詩論中,它也被定位為極佳的詩品。因為「平淡」的前提常是詩人、畫家本人的祛情化性、合氣於漠所致,這樣的主體運作於詩畫的作品上時,自然會顯現「平淡」的色彩。而在書如其人、畫如其人的傳統價值觀軌約下,一種可以反映人格高度的作品自然也會水漲船高,倍受重視。
在山水論述(含山水畫、山水詩)的傳承中,晉宋時期佔有相當重要的地位。筆者認為從永和到元嘉的百年間,典型的山水論述已經完成,而所謂的美學工夫論也孕育於此時。晉宋是玄佛交涉的關鍵期,主體的認識與玄境的體認是此一時期顯著的思潮。山水詩在此時期茁壯成長,它會感染玄風,追求理境,這樣的現象是可以預期的。筆者認為山水詩發生期的文化氛圍構成了爾後山水詩的重要特徵,以謝靈運作品為代表的山水詩因時代氛圍的緣故,它的工夫論之結構較具體,主體與客體的意義轉換之意識很明確。謝靈運的山水詩可視為一種理想類型,後世的山水論述因作者才性與時代氛圍不同,因此,其詩蘊含的工夫論比重或性質自然不會一樣。但從類型學的角度看,它們應該分享了共同的定位,山水詩與工夫論關係不只局限於六朝才能談。
「工夫論」一詞如果可以用在山水詩上,論者很容易聯想:可以由技入道的藝術何止山水詩?田園詩、邊塞詩、詠物詩有沒有工夫論?山水詩的工夫論如果可視為一種美學的工夫論,那麼,琴棋書畫有沒有工夫論可言?甚至於我們是否可以回到莊子的立場,莊子「由技入道」的「技」幾乎涵蓋了手工運作的一切技藝,這些「技」都可因創作者主觀的能力轉化了「心」「物」存在的模態,那麼,是否其間都有工夫論?
本文既然將山水詩與工夫論扣連起來,上述的質疑自然會湧現上來,筆者如果採取最簡便的方法,當然可以指出山水詩所以會和工夫論連結得上,乃因謝靈運有此意識,而謝詩後來又成為後世山水詩師法的原型所致。但這樣的答覆未免便宜行事,錯過了問題的意義,因為論者這些質疑其實是有理路的,值得細思。筆者會試著正面回答道:如果我們接受儒家六藝傳統或莊子道藝論的啟示,那麼,任何只要能轉換心物關係而且予人開悟之感的創作行為,不管是詩歌或是手工業勞動,也不管詩歌的何種題材,原則上都當承認其中有工夫可言。而只要其人對這些詩文技藝的反省夠深刻,而且能表達出來其間的心物之轉化關係,他表達出來的文字即有工夫論的內涵。
筆者所以要彰顯山水詩的工夫論內涵,其原始的著眼點乃是對於「道」的性質之重新體認。因為當我們將「工夫」一詞和以「復性」為導向的論述脫勾以後,一種隨著人性日生日成,亦即一種隨著道的創生(也是新新)性向前發展出的創造模式即需要受到高度的肯定。筆者相信王夫之從《易經》、張載思想處汲取的這種靈思極有說服力,謝靈運的山水詩恰好提供了王夫之論述極佳的事例。
如果山水詩真有工夫論的涵義,我們最後可以追問一個人人想說卻又不忍說的問題:「工夫」總是和人格的提升或轉化有關,「工夫論」更意味著對這種提升有種自覺的意識,那麼,這種山水詩工夫論對謝靈運到底有何意義呢?或者說:發揮過什麼影響?
這真是個尷尬的問題!就我們目前所知的資料看來,謝靈運雖然是山水詩的奠定者,也是一大家,但就「作工夫以轉化身心」著眼,他顯然不是個很有說服力的案例。智及之,仁不能守之,此事真是無可奈何!但至少在整個「遊賞山水」的事件中,謝靈運是處在另一種轉換身心狀態的氛圍裡的,只可惜一離開山水後,難免又淪入原來的存在狀態罷了。
從此觀點看,山水詩雖可視為一種工夫論,這種工夫論對其人身心的滌化與創造能力是有幫助的,它透過脫情、化情的遮撥之途徑,使得知覺與感受的能力變得精緻敏銳。但身心感受能力的強化卻不見得直接有益於悲智之開發,也可能對人生之定位起不了根本性的作用。工夫論有多種,因為人格也有多種面向。包含山水詩在內的美學工夫論自有其勝場,不能被取代,但一種有效的安身立命之工夫論顯然需要更多的內容。
小編新書《老子疏義》已於噹噹、京東、淘寶、孔網等各大電商平臺上市啦,以初唐體例文言疏解全篇王弼《老子道德經注》,闡發道家形上學,以下為噹噹、京東連結:
點擊下方「閱讀原文」可進入微店購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