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開始小說創作的凌嵐,集詩人、翻譯和時評作家於一身,也是我有幸結識的於古今中西小說廣有研讀的飽學之士。她的小說集《離岸流》最近出版了,作為其中多部作品的較早讀者,我願意談談自己的看法。
幾乎每一個故事,都是「追尋」的故事
13部中短篇小說,主人公均以在美生活的華裔為主角,風格有的委婉低回,有的俊朗剛健,如果一定要圈出某個一以貫之的主題,或許就是「追尋」——幾乎每一個故事,都是追尋的故事。
《冰》寫了一對離異夫婦藕斷絲連,登上奔赴南極探險的豪華郵輪,化解前嫌、重修舊好的故事。看上去,似乎是女主人公林裡在尋求婚姻的破鏡重圓,可是到了故事結尾,讀者才恍然悟到,那個從題目至旅程,一直貫穿其中的近乎抽象的「冰」,才是女主人公追尋的象徵——「偉大、冷酷,超越一切。跟這個無限的存在比起來,她人生的一切,完全微不足道。」這樣的面對終極的靈魂覺醒,讓林裡於兩性博弈中由被動轉為主動,也使兩人經歷重重阻撓,彼此產生一點難得的陌生感和新鮮感,又借脆弱的性,來彌合支離破碎的關係。
《司徒的鬼魂》寫林裡在小鎮偶遇印第安酋長後裔司徒,兩人因喪偶、因病弱而同病相憐,進而由憐生情的故事。結尾處司徒披著祖先作法時候的白頭鷹羽毛蓑衣一飛沖天,而林裡則在「你要信」的囑咐聲裡沉浸。「信什麼」?小說沒有給出明確答案。信某種宗教,信人人平等,甚至以小說為信仰——似乎都無不可。總之,要「信」,要追尋。
《橋水》敘述的是「我」陪伴親人般的婉姨在美國小城尋找親生女兒,卻與女孩失之交臂的故事。婉姨是中國改革開放之後依靠個人奮鬥成功的女強人,可她卻有著難於啟齒的隱痛——改革開放之初,為了當時難得的出國機會,哄騙年幼的女兒赴美,卻不料從此失去了女兒。通篇的故事都在追尋,其實通篇也是對價值的追尋。
《桃花的石頭》以插敘、倒敘的方式,寫了兩代、數位華人女性,面對婚戀、生育、職場乃至人生夢想時,往往顧此失彼的艱難選擇。
這樣的可以導源於希臘神話的「追尋」母題,在豐富華語移民文學內涵,尤其是豐富其中的女性形象方面,皆有可貴的探索與貢獻。
「借景」式的雙線敘事
明代計成在其造園藝術理論著作《園冶》一書中,提出了「借景」說:「……高原極望,遠岫環屏,堂開淑氣侵人,門引春流到澤。」又說:「夫借景,林園之最要者也。如遠借,鄰借,仰借,俯借,應時而借……」
現代華語小說之中,較早踐行這種美學上的「借景」敘事的,當推魯迅的《藥》。而凌嵐在《離岸流》多篇小說中的「借景」式雙線敘事結構,又可細分為數種。
比如《一條名叫大白的魚》,給我的閱讀感受就是「遠借」:有如隔簾觀山,竹簾之內的近景——美國的現實生活、等待綠卡的煎熬,似乎還不是敘述的實際焦點,那最牽動人心的,是簾外的「遠岫」,是從未於小說中露面的,因種種不得已、暫時無法去探望的垂危父親。讓我想起了國內千千萬萬如凌嵐父母一樣的長者,他們肩住了此岸生活沉重的閘門,放孩子到彼岸去追尋新天地、新可能。
《冰》裡的「借景」:破鏡重圓是近景,林裡對自我的尋找,那個無處不在的終極卻需仰視才見——那種借景是「仰借」。
寫母女關係的《桃花的石頭》,裡面的借景手法當屬「鄰借」:女兒桃花的成長是面前的近景,母親葉曦的經歷是鄰近的風景,近景鄰景聲氣相通——是在桃花的回憶中;那真正的交會,則是腹中胎兒的去留問題——兩人都選擇了留住孩子。
而《蜜蜂》中的借景則是「俯借」:小歐父母的離異及其對孩子的深層影響,是要有如剝開地表枝蔓,向著盤根錯節處層層深挖似的探尋。
不難看出,凌嵐多次採用的「借景」敘事手法,或許尤其適合於移民文學——正如那句名言所說:「離開,是寫作的開始。」移民文學寫作者仿佛身處一座命運的巨輪,從母語國度駛向目的地國度,從一座城遷移到另一座城,故鄉的風情與歷史,途中的所見與所聞,直至新家的人情與世情……往往可以作為遠景、中景與近景,交互切換、幾廂映照,從而使讀者在花窗式的剪裁中,窺見層層深遠的風景。
「萬物興感」的擬題方式
說到擬題方式,《離岸流》一書的13篇小說題目,幾乎每一個都不能僵硬地坐實。好像除了《啊新澤西!》之外,每一題目都蘊含了不止一層的寓意。比如《離岸流》既是指稱結尾那股帶走胎兒骨灰的海流,同時,又何嘗不是指代了「我」和紅雨這樣從中國內陸來到美國闖世界的出國潮中的留學生?比如《槍與玫瑰》,既是那個作為禮物的樂隊海報,又是柔絲與富商婚外情的象徵,或是男女性事的隱喻;《必經之路》表面是寫林裡上班的必經之途,讀到結尾才發現,那也是主人公悟出人生與愛之真諦的必經之路;《無盡裡》既是「我」的父母所居街巷的名稱,又象徵了「我」對父母的思念;《橋水》,既是「我」陪婉姨去尋找女兒的目的地小鎮,也是英文成語「橋下之水」,意即「已經過去的不可改變的事」;《帶雀斑的鸚鵡螺》,以「我」對女兒講解鸚鵡螺「是一個貪婪的捕獵者」作為開篇,以珍妮贈「我」鸚鵡螺為呼應,最後暗示珍妮對「我」的愛而不嫁或許隱含著性榨取的「捕獵」意味;《蜜蜂》則是藉由小歐在與莉莉安郊遊時候被蜜蜂蜇傷一事,暗喻了情慾有如蜜蜂之刺,在小歐的父母婚姻中傷人,也在小歐的內心觸發「欲望」與「原罪」的衝突;《桃花的石頭》,看上去是埋伏於結尾處被桃花懷著叛逆心理踢飛的石頭,實際上還埋伏在小說的中間,藉助「桃花的心裡也是一塊石頭落了地」,來指代她腹中的胎兒——有助於本文具備更深的探討女性自我覺醒的內涵;至於《一條名叫大白的魚》,小說的寫作動力雖是喪父之痛,擬題卻引讀者目光聚焦在「魚」的身上,尤其是到了結尾,當大白率領著魚群昂然出現的時候,這條錦鯉儼然成為一種生生不息的華裔移民奮鬥精神的化身。
列舉了上述的擬題寓意,似乎不難發現,凌嵐這樣的兼備詩人身份的小說家,在構思小說的過程中所具備的某種優勢——那就是「萬物興感」:生活裡任何一個微小之物,都可能作為觸發,成為隱喻的外殼,成為詩心的外化。
說到詩心的外化,不免著重提到《無盡裡》和《蜜蜂》這兩篇,它們的「去故事化」,給我帶來格外新鮮的審美享受,讓人聯想到契訶夫的《美女》等散文化小說。
閱讀凌嵐的《離岸流》,常常令我感悟現代意義上「小說」這個文體的包容與自由——它可以有著戲劇化故事化的果皮,散文情緒的果肉,詩心的內核。(凌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