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路宿於石門。晨門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論語·憲問》
對於初讀此句的人而言,這句話很容易理解成「知道事情不能做但還是要去做」。但是從以經解經與以史證經的角度看,我覺得應該翻譯為「知道事情做不到但還是去做」,它強調的是努力的過程是重要的,而不管結果如何。因為在《論語》中,這句話的上文有:「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這是孔子在論述「道」與「命」的關係。
而通過查找資料,發現對這一段的理解,絕大多數也都是傾向於第二種。比如,楊伯峻先生《論語譯註》中的解釋是這樣的:子路在石門住了一宿,(第二天清早進城)。司門者問:從哪裡來?子路說:從孔家來。司門者說:就是那位知道做不到卻定要去做的人嗎?再如,朱熹在《論語精義》中評價:「夫可不可在天,而為不為在己。聖人畏天命,故修其在己者,以聽之天,未嘗遺天下。聖人亦不敢忘天下。雖知其不可,得不為哉?」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一句既悲且壯的話,可以說是孔子一生的真實寫照。
01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
孔子出生在一個沒落的貴族家庭,年近七十的父親叔梁紇向少女顏氏求婚,生得孔子。古稀高齡的叔梁紇與年齡相差懸殊的少女結婚,是不合周禮的。所以太史公說「野合而生孔子」。「野」即非「禮」。孔子一生都呼籲「克己復禮」,但他自己的存在就不合「禮」。此之謂一悲也。
更不幸的是,孔子的父親在孔子3歲時就去世了。母親顏氏一個人將孔子拉扯大,結果在孔子17歲時也撒手人寰。那時,孔子想把父親和母親合葬在一起,但是因為父親去世得太早,他都不知道父親到底埋葬在哪兒。最後還是在一位好心老婦人的幫助下完成了合葬工作。
失去了父母的孔子,只能獨自挑起生活的重擔,獨立地養活自己。他說,我小時候很窮,所以很多粗活都能做(「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三歲失怙,十七歲失恃,從小就得承受生活的艱辛。此之謂再悲也。
孔子中年時,他的兒子又先他而亡。此後,他最得意的弟子顏回也英年早逝。孔子痛哭道:天喪予!天喪予!而當他越來越老時,又傳來高足弟子仲由慘死衛國的消息。孔子曾想,道行不通的時候,就乘船到海上去飄蕩,讓仲由啊跟著我(「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予者,其由與!」)。接連遭受喪子、喪生的沉重打擊,孔子的身體也越來越差。去世前幾天,子貢專門來看望孔子,孔子拄著拐杖,哽咽著說:賜啊,你怎麼來得這麼晚呢!不久,孔子便離開了人世。晚景悽涼,可謂三悲也。
然而,最悲的恐怕是一生為理想奔波,到頭來卻是一場空。
孔子56歲時擔任魯國的大司寇,治理國政三個月就把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但是引起了齊國的忌妒和擔憂。齊國派人離間魯國君臣,孔子知道大道不行,就帶領弟子從魯國出發,開始了周遊列國的生涯。
孔子先到了衛國,但因人進讒言不得不離開衛國。卻又在去陳地的路上被圍五日,差點餓死。其後一行人又來到曹、宋,又遇人加害未果,被譏為「喪家之狗」…….
凡十四年,孔子走過衛國、曹國、宋國、齊國、鄭國、晉國、陳國、蔡國、楚國等地,但並無國君重用。這些國家又多是蕞爾小國。孔子還打算西去晉國,但由於時局不好,結果只是在黃河邊上感慨了一番,「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濟,命也夫!」最終連黃河也沒過。
至於孔子有才但為何不得重用,解釋很多。但最根本的一條是在那個時代列國紛爭,戰亂頻起,弱肉強食,強國希望通過武力徵伐而稱霸,弱國希望通過尚武練兵而由弱變強。孔子所倡導的先王禮樂之道與君主們稱霸的願望相悖。
所以,終孔子一生,他並沒有實現「仁」的理想。豈不悲哉?
02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
回顧孔子的一生,我們不得不說是悲劇的一生:年少孤苦無依,老來晚景悽涼;生前顛沛奔波,死時未竟理想。縱然滿腹才華,胸懷天下,但生命的脆弱與命運的無情,不得不讓你扼腕嘆息,感到無奈。人,都是向死而生的。但,真的就這樣放棄嗎?
不!孔子如斯。正因為這個過程的悲劇,就更顯示出那些不屈於命運之神的人的偉大。
既然不能增加自己生命的長度,那就只有去延伸自己的廣度,用自我價值的無限去超越生命的有限。而這,就是對生命的超越。此即「知其不可而為之」!
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又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他反對殉葬制度,說「始作俑者,其無後乎!」與其把希望寄託給虛幻的鬼神世界,不如在現實中積極作為。所以才有「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朝聞道,夕死可矣」。能不勉哉?
後人都說儒家是入世的哲學,不同於道家的出世。這就給人一種錯覺,好像儒家都是逆天命而為。我認為,其實不然。
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故「五十而知天命」、「七十二從心所欲,不逾矩」。正是看到「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孔子才順天知命,才有了「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但不能因命「不可」而不「為之」啊。所以,子路批評荷蓧丈人: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知其不可而為之」,為之若成,君子也;為之若不成,豈非君子乎?
後人有語,「知其不可而不為者,晨門之所以賢;知其不可而不可以不為者,夫子之所以聖。晨門但知晨幾,而不知夫子之為夫子者也。」
可以說,「孔子者中國文化之中心也,無孔子則無中國文化。自孔子以前數千年之文化賴孔子而傳,自孔子以後數千年之文化賴孔子而開。」孔子的「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殉道精神,是塑造我們民族魂的重要力量之一。它深深地植根於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靈魂深處,時刻砥礪著「士」在暗夜裡前行。小到修身、齊家,大到治國、平天下。或是「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浩然正氣;或是「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赤子之心;或是「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的革命豪情……
03古人不可望,今人益可傷
可是,在現實中,「知其不可而為之」早已演化為另外一種版本,那就是:明明知道不應該那麼做,卻還是那麼做了。
舉個例子。
讀大學時,經常碰到這樣的情形:某某老師承擔的課題要報銷,讓同學們上交發票。或者是學生組織的某些部門需要報銷活動經費,讓同學們上交發票。有段時間,發票很緊俏,同一天內我被一些老師、同學索要過好幾輪發票。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這些發票交上去,就是在虛列開支,借著課題或者活動的名義拿去報銷後,會有一大筆款子落到報銷者的頭上。曾經我還天真地以為,也許會對課題有幫助吧。在大學裡,這種事情竟然能夠大量發生,其中不乏教授,真是斯文掃地。
我們都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可是,我們就是要選擇去做錯的事。
我們都會說人要遵守法律、尊重道德,可是,我們並未從內心真正地敬畏規則。我們依舊相信熟人好辦事,有錢鬼推磨。我們培養了某些技術官僚,他們深諳向上爬升的規則,善於運用華美的辭藻、或專業的術語來取得行政的、學術的地位,最後卻鋃鐺入獄。
兩千多年前的那個傍晚,聖人灑淚而盡。
他說了最後一句話:太山壞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