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紀曉嬌 文學報
海南島
HAI NAN
談及島嶼,人們多想到的是獨特地理環境造就的自然風光,就好比談及海南島時,許多人的第一反應就是沙灘、椰林與閒適的生活。這些美妙印象,對於一座千百年來擁有深邃人文脈絡、流傳著無數故事與傳奇的島嶼來說,實際上卻造成了某種遮蔽。作為人類生活的一個特殊現場,這裡曾經發生過的風起雲湧的一切,似乎已經沉睡在歷史的深處。但在作家孔見的新作《海南島傳:一座島嶼的前世今生》中,人們卻見到了一座從歷史記憶中復甦的海南島。
孔見生於海南,長於海南,世代先祖均居於此,這片土地與他而言有著獨一無二的意義:它一直都是故鄉,從來未曾成為他鄉。在這部作品中,他以人文散文的筆法,打撈出沉船一般斑駁的人物與事物,從中汲取豐盈而令人驚訝的意義與滋味。如作家韓少功所言,這是一本好書,寫得圓熟而舒展,於史中見人,見世情、心性及命運,有紙上的體溫和脈跳,因此是一部「活」的歷史,打通古今與物我的故園緬懷之旅。
抹不去的海島記憶
——讀孔見《海南島傳》
紀曉嬌/文
椰風海韻,陽光正好,冰椰子水不是獨一標配,腳印在沙灘上歪歪扭扭。一提起海南島,這便是眾人閃現的定向畫面。也好,就在如你們所想的這一種愜意中翻開《海南島傳》,情緒在緩緩打開的時間河流中漸漸黏稠,塵封的記憶不斷被喚醒,自覺不自覺便溼了眼眶。
撥動時光之針,不緊不慢,這座海島的敘事自然而然鋪展開來。地理裂變是這一切的開始,萬物平等的主角依次登場。以時間為軸,行文在點式的敘述中緩緩悠悠,很多象徵之物也如約而至。它們像是一個個結晶體一樣,把海島的故事串聯起來,有不同的琢面,也折射出不同的光芒。
千百年前,大海於人們心中,怕是恐懼多於美好。若只是望著海天相接的廣闊,心胸自然也是隨之開闊不少,但若要來個跨海之行,自願真是少數。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圈住了島內人的自由,但也將島外人拒之驚濤駭浪之外。海水的包圍拉長了海島與外界的距離,大家對於孤懸海外的海南島更多的是未知數,或許這也是海南島被諸多代君主選為流放之地的原因之一。世間最狠的懲罰不是奪命的乾脆,而是讓你聽天由命,讓你在未知的懼怕的漩渦生出一層又一層的冷汗。每一次的跨越海峽都是一次生度鬼門關,最考驗的是還要拖家帶口。「人半天都爬不起來」,渡海時身邊人的暈眩嘔吐;「眼窩一天天深了下去」,海島生活時妻兒的不適無不變相加重了懲罰的力度。即使運氣不錯,真的到了天涯海角之地,被遺棄的孤獨感在海天相接的眺望中應該更加濃烈吧。「海水翻騰如沸,似乎永不休止,似乎有什麼心事,似乎可以吞沒一切」,很多流放者這半輩子的人生跌宕,並不亞於大海的波濤起伏,也會歸於平靜,但更多的是不知幾時又要開始波濤洶湧。海還是那片海,佇立了多少眺望遠方之人。
■ 《海南島傳:一座島嶼的前世今生》
孔見/著,新星出版社
海南島地處熱帶季風氣候,充足的光照很容易讓人溫度上升,草木的清香在雨後彩虹中綻放。島外之人,初來乍到,一時半會難免會有點難適應海島溼熱的天氣。
海島之上的那大片的原始雨林,在古人還不夠特別強大時,一想到雨林裡的蛇蟲共舞便心生畏懼,頂上又是毒辣的日頭,以至於到最後也說不清是天氣溼熱還是內心溼熱,終是無法逃離。
其實,海南島也曾吸引過無數人拿命來闖蕩過。海島產出的沉香如香間的鑽石,花梨木如木中的金子,都是價值不菲。沉香,聽說是諸香之王,「能夠將自身芬芳的活性,潛入生命之根本命門,去推助氣脈的升機,由裡到外層層抒發表達,將沉滯在孔竅間的不良氣息排釋出來,完成對身體脈絡的清洗,實現氣機的上傳下達」。花梨木則近乎不朽,實用性和審美性相結合,正因為它長得慢,芯格積澱的都是時間。其實不管是沉香也好,還是花梨木的詭秘紋理也好,都曾是它們的創傷之處。沉香是白木香樹傷口的結痂,傷愈深痛,香愈醇厚;花梨木遭受的颱風暴力愈是嚴重,其內在的芯格紋理愈是精妙。一路伴痂而行,將所有的傷痛化為勳章,這是價值之外的價值。
這些海南島上的象徵物,它的蘊義已不僅僅是物本身,還折射出人情、風俗、時代等的交叉。物件在所有的敘述中就像一個個磁力場一樣,自有自己的節奏,又像是繁綜複雜的關係網中的結點一樣,充滿某種特殊的魔力。就像是沉默的海口騎樓街區的建築物,凝固的時間都在兼容並蓄的建築風格裡,這本身就是一種「下南洋」的歷史記憶。
這是一本非虛構的長篇敘事寫作,沿著時間的軌跡,翻開一幕幕場景,也不斷於微小之處刻畫出時代的斑駁特色,這種即時感真是讓人入境。在閱讀的過程中,你的腦海自然浮現出視覺的印象,每一個細節都試圖提醒,似乎你也在其中。
從楊綸開始,命運把多少忠臣、文人、政客拋到了這座海島之上,書寫了一本道不盡的海南島千年流放史。「流放是一個人身世的被拋,對於一度被寵幸的人來說,接受起來並不容易。倘若被拋的人不能收容自己,事情就會變得更加悲催。」這些流放之人是相似的,都被從權力中心甩到了政治邊緣;這些流放之人又各有各的不同,身是已在海島,心又放在了何處。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多少古代文人的夢寐以求,每一層級的到達都是一種人生的突破。得不到的還在惦記中奮力前進,得到又失去的是說不出的惘然,失而復得終是少數。在五公祠供奉的歷代流放海南的先賢的「五公之首」李德裕,棲身島上的日子裡仍是心繫長安,時常移步到州城北邊的亭子眺望帝京,「一頭枯槁的白髮」,最終「走起路來晃得厲害」。當然,也不是所有被貶到海島的人都如墮入苦悶的深淵,「二度讓馬」和「二度被貶」的王義方就是很有意思的一個人。在看到當地需要人文教化的情況下,便張羅起辦學的事情,「自己親自為他們開堂講經,教導禮儀,中間還吹拉彈唱,搞得有聲有色」,為海南島的公共教育事業開了一個好頭。本書的一大精彩在于于細節處動作處塑造人物的性格特徵,於氛圍中醞釀人物的情緒。時間時而收縮,時而稀釋,在娓娓道來中釐清來龍去脈。在史實的基礎上衍生出的各種可能性,也把想像的自由還給了讀者。
有些人,一旦與海島有了某種聯繫後,便有了永遠的聯繫。也的確,「有些人的幸運是別人的不幸,有些人的不幸是別人的幸運」,蘇東坡的不幸是海南人的大幸,尤其是海南文人的大幸。即使是在海島之上,蘇東坡的大文豪名氣較他本人被貶海島來得更早更快。蘇東坡的落腳之處便成了海島讀書人的聚集之處,即使沒有正式收徒授課,前來求學的士子也是越來越多,也確實出了不少如姜唐佐這樣的高徒。心安之處即吾鄉,「若論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的蘇大才子慢慢從心底接納這個海島,與當地的黎人百姓混居同樂,「上」可以參悟儒釋道內化為精神人格,「下」可以品嘗美食、詩酒自娛。他的一生有三個不同的向度,「一是以儒兼治天下,二是以道獨善其身,三是以佛自渡渡他」。即使世間給予他千難萬苦,他仍能將「儒者的濟世」「道者的獨善」和「釋者的慈悲與解脫」融匯貫通,世間法和出世間法成就了開闊包容的胸襟,接受一切、享受當下的他在這座海島的文化中添了濃重的一筆。
■ 蘇軾 渡海帖
由點帶面,歷史潮流中浮現的每一個人物都是時代的見證者,自然也就帶有時代的縮影。與海島相關的這些人物,在人物形象豐滿的同時,當時的政治體系、社會生活,甚至是詩文的發展如何都一併展現於你。從五公祠到盛德堂,每一次人物的跳躍,時代的特色與變遷也一覽無遺。
這座孤島,就是不散場的舞臺,一切不過是時間的先後之分。既能看到來客的慷慨,也能見識東道主的大方饋贈。黎族婦女的織布技術曾是一流,海南島的廣福布就是珍貴的貢品。黃道姑就曾在海南島與黎族織女學習織造技術,最後成了聞名天下的行家。海島也有不少驚喜,封存的靈氣也逐漸在本土人才中顯露出來。海南道教的最高成就者紫青真人白玉蟾,自黎母山下起步,一步步成為南宗的第五代祖師,光大了道教文化。作為海南儒學雙峰的丘濬和海瑞,都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路上立命顯賢。若說這些都只是一介文人,把時光拉到近現代,仍有許多足以讓人敬畏的武將。如從小鎮走出來的葉佩高將軍,「拿一個師來也不換」的張雲逸將軍,被譽為「瓊崖人民的一面旗幟」的馮白駒司令。
似乎,女子在男性為主導的社會裡,不是貌美便是柔弱。在《海南島傳》中,女子更多展現出來的是英氣,還有才氣。如冼夫人,雖生逢亂世,但她非同尋常的政治智慧和親和力,大贏民心,也真正將海南島納入了國家治理體系。直至現在,海島上分布著的大小不一的冼夫人廟,常年不斷的香火正是她德望的象徵。在海南島的方志裡,有大量烈女的記載,或為己守貞,或為夫守節,或為公婆盡孝。還值得一提的是海南還有不少女性詩人,「昨宵看月香猶炷,小姑偕向門前步」中的吳小姑生活精緻雅逸,「九原路杳絕飛鴻,幽思離情夢不通」中的許小韞對亡夫的思念無處可洩,筆墨功夫絕不輸男人。
■ 紡織中的婦女
《海南島傳》打開的時空之門,許多人突然蜂湧出來,陌生的臉龐似曾相識,還未年老的我讀得滿是滄桑,讓人不由自主想退卻一步,還沒來得及閃避,他們卻早已穿越自己,奔向遠方。正如整個作品中文體的切換自由一樣,文字越是漫不經心,情緒越是暗流湧動。言語敘述在富於暗示性的場景中不斷增添飽和度,講述者越穩當,傾聽者越沉迷。
海南島的故事,避不開灰暗的篇章。日軍的強行登陸,便是海南島災難的開始。「三光」政策,燒殺搶掠奸,無所不用其極,恐怕連文字都難以描述出來。日本侵略者「要消受的,是被殺者的恐懼、無助、絕望、痛不欲生與極度羞辱,並以此來反襯徵服的驕豪與榮耀」。這一段黑暗歷史的敘述,參照借鑑了很多紀實和回憶錄。多少尊嚴被踐踏,多少無辜被殘殺,多少不堪回首的記憶。倖存者的口述至今看起來仍止不住顫抖。儘管海風已吹淡了這段歷史,但仍沒辦法遺忘和原諒。這一段有太多痛苦的記憶,痛苦到筋疲力盡。你敢走過去,歷史的玻璃碎片定會扎你個體無完膚,然終不及當年的千萬分之一痛。
人似乎成了侵略者手中一個被隨意破壞和丟棄的玩具,這一段敘述是一個情感高潮點的巔峰,讓人淚目。情感的衝擊力一遍遍地衝刷閱讀者,震撼人心。太多太多受摧殘的無名冤魂,太多太多的憤怒無處可洩。真的止不住悲傷,悲傷我們的民族同胞受此恥辱,更悲傷的是我們完全無力阻止。正義感要求我們記住他們,這一塊疼痛的傷疤久久不能癒合。
我們慶幸的和平年代,又是多少革命先烈和前人無法到達的明天。和平的年代也還存有不和平的因素,我輩更需牢記,縱使千年無戰火,不可一日無國防。不要沉浸於娛樂至死,奔湧的後浪要加速前進。
千百年來,椰風依舊,海島盛情不減,海水映照過多少臉龐。如時光沙漏,最怕念念不忘的遺忘。這些過往已沉底,稍微靠近一點,清水之中還能看得見輪廓,稍一遠點又有點模糊不清。歷史的可能已不再可能,海水有點鹹,也有點苦,到底是盛了誰的眼淚。
文字的重量絲毫不影響思緒的速度,過去不曾過去,有些記憶如種子一樣留給了後人,印痕還在。海島的時光斑駁,海島的分量在娓娓道來中呈現,這是一種線性的張力。海南島的豐富也正是海島之人的底氣,有些力量,不會因為時間流逝或年代更迭而減弱。
海南島傳是一本精耕細作的作品,時間被設置成背景音樂,你可以在其中讀史、閱人、品物,總有驚喜與你不期而遇。敘述的河流中閃現的哲思,字裡行間鉤織出來的繁複讓人炫目,閱讀竟成了一種成長。讀完,海島的碎片仍在蹦蹦跳跳。
《海南島傳》選讀
沉香:朽木的魅惑(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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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一度孤懸海外的崖州,牽動朝野的不是什麼要緊事物,而是一種腐朽的木質,它蘊藏的氣息能改變人的呼吸,使之變得深沉、舒緩而又芬芳,成為一種銷魂的享受。因此,它擁有一個魅惑的名字:沉香。當然,出產沉香的地方甚廣,遍及嶺南各地,遍及越南、柬埔寨、印度尼西亞諸國,但在方家之內,備受推崇的還是海南沉。北宋宰相丁謂,是最早給沉香立傳的人。流貶崖州期間,他曾經聽老人說:近年有大食(阿拉伯)商船,因颱風滯留海南,酋長整天大擺筵席,向當地人炫富。但他們燒的沉香乾枯而輕浮、煙薄而有焦味。席上有當地人,當場拿出海南島北部出產的普通沉香,剛一點燃,煙雲便如同沸水一樣蒸騰起來,芳馨緩緩流溢,攝住了眾人的氣息,久久不能散去。這些番人從此不再擺闊。當時燒的,還不是黎母山區上好的沉香。
越南中南部出產的沉香,數量一度十分可觀,從番禹(廣州)到阿拉伯都有賣,貴重的與黃金等價,但與海南沉也還不能相提並論。在將一塊形似小山的沉香送給弟弟時,東坡附上了《沉香山子賦》一文,對海南沉與越南沉做了比較:「矧儋崖之異產,實超然而不群。既金堅而玉潤,亦鶴骨而龍筋。惟膏液之內足,故把握而兼斤。顧佔城之枯朽,宜爨釜而燎蚊。」在讚嘆海南沉的同時,把越南沉狠狠踩了一腳。醫家李時珍《本草綱目》說得尤為直白:即沉香而言,「佔城不若真臘,真臘不若海南黎峒。黎峒又以萬安黎母山東峒者,冠絕天下,謂之海南沉,一片萬錢。」在中醫方劑裡,為了確保藥效,往往徑寫海南沉。
關於海南沉與越南、加裡曼丹等地沉香的區別,趙汝適在《諸蕃志》裡歸結為「其氣清而長」。其他地方的沉香,按照丁謂的說法,則是「色澤浮虛,而肌質散緩;燃之辛烈少和氣,久則潰敗」。近世以來,有囤積東南亞沉香的大藏家,企圖顛覆這種定論,從中牟取暴利,卻苦於缺少蘇東坡、李時珍等人的德望和話分。作為自然遺產,海南沉和後起的黃花梨一起,在財富與權力中心註冊了海南島的域名。凡是出自這裡的物產,包括這裡出去的人,都會讓人聯想到沉香和黃花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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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草木拿來焚燃,皺起鼻子吮吸其散發的香氣,這種傳統由來已久,據說有五千年左右的歷史。不過,香草或香木的使用,最早可能是用以驅趕蚊蟲。《周禮》有文為記:「剪氏掌除箜物,以攻攻之,以莽草燻之,凡庶蟲之事。」 在很長的時間裡,人類和蚊子一樣逐水草而居,這種連母獅都奈何不了的小動物,無孔不入,喜歡吸食人的鮮血。海南鄉村夏夜蚊蟲極多,尋常人家少有紗帳,用以驅蚊的是一種樹枝,散發著帶有辛辣的香氣。特別是在火苗上燎過之後,芳香愈發濃鬱,蚊子觸聞便落荒而逃。它們一定是覺得惡臭極了。也許,就是在漫長的夏夜,有心人聞著聞著便聞出感覺來,陶醉其中,進入一個洞天裡久久不能出來,於是香的內涵漸漸引申到除穢、薰衣、示愛、祭祀、養生、醫療等方面,成為一種可觀的文化支脈。
曾經,人們出入社交場所,懷裡都掖著一撮香草,並熱烈地談論它們;除夕或新婚之夜,則要香茅煮水來除晦,以期有一個祥和的開端。除此之外,香料用得最多的,是宗教祭祀和醫學治療。醫學掌管著人的身體,宗教掌管著人的靈魂。身體管不好就會發病致死,靈魂管不好則生不如死;靈魂管好了可能超凡出界,獲得永恆的福祉,但身體最終都是管不好的。肌體病痛的出現,大多源自氣脈的阻滯,運化不開,而沉香恰恰是化滯通脈的靈藥。中醫方劑裡,以沉香配伍的成藥,有沉香化滯丸、沉香養胃丸等,多達一百六十餘種。
靈魂不安的原因,往往源自精神的迷茫與糾結,需要引領和化解,宗教便是一種古老的化解方式。在宗教生活中,香是淨化道場、召喚神明、感應道交的靈物。《尚書》裡有「至治馨香,感於神明」的說法。《禮記》中說:「至敬不享味,貴氣臭也。」最高享受不是嘴裡吃的美味,而是鼻子聞到的氣味。廟堂之中或是夜深人靜的密室,燃一炷香,任幽藍的香氣嫋嫋升起,直達三界九霄,冥冥之中,便有一種孔子說的祭神如神在的意境,與天界的溝通似乎即可以開始。《天香傳》裡描述的更加真切:「焚燒香珠,香氣通九天,真人玉女,載歌載舞於空玄之中。」
《清明上河圖》局部 香鋪
被徵來做香料的,有澤蘭、肉桂、檀木、艾蒿、鬱金、白芷、香茅等草木,還有龍涎香、麝香等動物組織。最後是沉香出類拔萃,氣壓群芳,成為諸香之王。在沒有沉香的場合,各種香草都可以隨便焚燃,而且燃起來也能讓人心曠神怡。然而,一旦沉香點起,所有的香氣便無影無蹤,完全被其覆蓋。聞了沉香之後再來燃別的香草,就像喝了蜜糖之後再來啃黑甘蔗,未免讓人有些黯然。沉香能夠靜心除穢,在人聲鼎沸、肉騷魚腥的酒會上,燃起一小片海南沉,整個場面就會沉寂下來,酒肉之味隨之消失,唯有一股深沉微妙的大氣暗暗浸漫,隱約出入於呼吸之間,綿綿不絕,讓人不敢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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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歷史上,曾經有過一頭牛換一擔香的時候。但從唐代起,沉香作為朝貢不可或缺的特產,價格一直上漲至今。入宋之後,沉香的消費蔚然成風,海南沉成為市場上最稀貴的物品,本島也因此獲得「香洲」的稱號。曾經一個時期,島上的人都投入採香、販香的熱潮當中,將許多良田都棄荒了。蘇軾兄弟的對話,道出了海南沉在當時的行情:「焚之一銖,香蓋通國。王公所售,不顧金帛。」上好的野生沉香,價格高昂,堪稱植物裡的鑽石,非一般人物可以消受得了。貴重的東西一般不能往水裡扔,更不能投入火中,但沉香恰恰就是要投入火中,化為灰燼,才成其為沉香。有了價值的事物,人最怕的是它灰飛煙滅,煙消雲散,但沉香的消費,恰恰取的就是灰飛煙滅的過程,因此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消費,比燒錢還要燒錢。倘若缺少足夠的財源支撐,沉香燒起來令人錐心絞腸,全然沒有了芳香的感覺。因此,上品沉香國內目前主要用於收藏和藏家之間的流轉賞玩,付諸煙火的只是普通的品類。
真正的消費者來自阿拉伯上層社會,他們一度是東南亞沉香最大的買主。《天香傳》記錄:「大食貴重棧沉,香與黃金同價。」有金子作底氣的酋長們,只在乎它煙消雲散時的覺受,何況宗教上供養,講的是徹底的捨出和奉獻,不能夾雜絲毫鹹澀的意味,連身家性命也是如此。宗教要的就是徹底捨棄完了之後的剩餘物:一顆無所執著的心。自唐宋以來,沉香的價格一路見漲。即便到了今日,沉香拍賣極少有流拍的記錄,且成交價往往是估價的數倍乃至數十倍。沉香的這種漲勢意味著其他物品都在跌價,人的勞力乃至身家性命也隨之貶值。一個人起早貪黑,終年辛勞所得,還換不來一克沉香。醫院裡換一個肝臟含手術費要幾十萬元,也就是十幾克好香的事。香價飆升到如此不可理喻的程度,讓人不免心生疑惑與追問:不就是朽木的殘渣嗎,不就是一縷虛無縹緲的煙氣嗎?值得那麼多人苦苦以求,值得支付那麼高昂的代價!?
馬遠《竹澗焚香圖》
氣味,是事物相對鼻子成立起來的屬性,但它也不完全是感覺的幻化,其間有性質的不同。苦澀的氣息內斂而向下沉陷,令人抑鬱憋悶。芬芳的氣息溫馨而又富有活性,氣機上揚舒放,令人心脈暢達。因此,幾乎所有芳香的草木,都多少具有活絡行氣,開竅通脈,燥溼除瘴的功用。古人對此有甚深的研究,中醫藥典裡,便有芳香化溼的類別。但在芳香的草木中,仍然有更加細膩的差別。多數流溢的香氣都失之飄浮,且難以持久。尤其是草本的芬芳,往往較木本輕佻與短促,其作用擱淺於身體氣脈的表層,成為一種虛火。即便是肉桂這樣的木本,也多少有些燥性,其氣息要降入腰腎,得借點別的藥力的才好。而沉香的奇妙之處,在於它能夠將自身芬芳的活性,潛入肉體生命的深幽之處,去推助氣脈的升機,由裡到外層層抒發表達,將沉滯在孔竅間的不良氣息排釋出來,完成對身體脈絡的清洗,實現氣機的上下通達,相當於清水洗塵的沐浴。這當中,至關重要的是兩種條件:一是香氣的品性沉著,能透入身體的微循環;二是香氣的勁道足夠以及作用的綿延持久。上品沉香能夠滿足這兩種條件,跟它生成的環境過程有著密切的關係。
新媒體編輯:張瀅瑩
配圖:攝圖網、資料圖
原標題:《一本書喚醒一座島嶼,在孔見筆下照見海南島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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