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為止所有寫海南島人文歷史單本著作中,孔見的《海南島傳》無疑是一部出色的佳構。這部書的意義不僅限於海南一隅,對於如何書寫一個地區的人文歷史,作者提供了一種有借鑑意義的實踐方法。
《海南島傳》的寫作,由於歷史的加入,使得作者比較突出的文學、哲學長處,又有了厚重歷史的依託。文中一個個鮮活的歷史人物,得益於作者寫小說時塑造人物的技巧,也得益於他寫散文時犀利俊逸的文筆,更得益於儒釋道方面沉潛的功力,第一次完成了文、史、哲的「三位一體」。孔見一直不滿意當代文學受「翻譯體」影響下的「純感覺描寫」,他以為缺少思想的觀照,較少回味。這本書的寫作更像是回溯中國傳統文化人的寫作路徑,並在新時代下與時俱進,有所發明。
一個地區到了特定的時間,一定會尋找「身份認同」。對海南島的書寫,古往今來,也費盡學士才人們的心血,就是海南建省30多年來,這樣的寫作也屢見不鮮。但是客觀而言,不少歷史研究學者、寫作者往往只見樹木不見森林,他們還沉浸在對一草一木不放過的「田野考古」式的描述之中,缺乏精闢的思想升華;另有一些著作則多少有些玩弄概念遊戲,缺少生動的歷史細節,也缺少獨到的發現。儘管孔見此前的寫作關涉歷史之處並不太多,但這部《海南島傳》說明了他其實是一個極具水準的歷史領域的開拓者。這當然與《海南島傳》是其立志、發願之作有關,他不願將此書寫成可有可無的應酬、應景、應制之作,因此投入了大量的精力與古人對話,在廣泛佔有歷史材料並細心甄別的基礎上,做出了大膽的取捨。總體而言,作者做到了詳略得當,論述精賅,具備了一部「良史」的諸多優點。他不像有些歷史寫手盲目採信民間歷史傳說,而對地方志、家譜族譜等第一手資料下了大工夫;也不像有些學者呆板地無視傳說,他從不放過民間傳說的生龍活虎,但也不陷入「怪力亂神」的虛妄,而是有判斷更有操守,在歷史本質的把握上堪稱精準。
海南島的歷史從來不僅僅限於海南的範疇,無論是與中原文化的幾千年的融匯、互動,還是作為海上絲綢之路上重要支點與外界的聯通,對海南歷史的書寫,顯然要有中國歷史乃至世界歷史的通識。在這方面,孔見的《海南島傳》做得頗為到家。對於一個地區歷史文化的挖掘,時時處處體現出文化史、思想史的高度,在我看來,這其實是此前所見各地人文歷史寫作中所不太具備的。尤為可喜的是,孔見在對與海南有關的歷史文化人物的描述、評論,主要寫其海南經歷,但也以相當多的篇幅兼及其「全人」,這樣一部海南島史,實在是分量十足的。例如孔見對蘇軾的書寫、對海南文化傳承宋文化的論述,都有令人驚喜的發現。當然,關鍵還在於孔見這樣的人文素質包括其豐富經歷,並不是很多人文歷史寫作者所能具備。但是,既然孔見創造了這樣的標高,則我們不妨也張揚一下海南人文歷史寫作者的自信,就像當年的白玉蟾、丘濬、海瑞等瓊島先賢一樣,在他們坐享海南的地利、又吸收了中原文化的精華之後,開始了海南文化向外輸出的過程。今天,曾經領改革開放之先、又擁有世界最大自貿港的海南,回首歷史,比如黃道婆、下南洋、「十萬人才下海南」等等,也曾經走在時代的前列,為何不能於當代人文歷史寫作方面,也於全國同行中領先一步呢?
從《海南島傳》結構而言,孔見對宋以前海南人文歷史的敘述是比較簡要的,但簡要不是簡單,而是精練。在篇幅不長的起始篇章裡,由地理而人文,寫下了對海南島原始居民黎族的印象,寫了颱風、洪水等海南島上難以抗拒的災難,並感慨「在這座風雨飄搖的孤島上紮根,是件多麼艱難的事情,而正是這種艱難險阻,造就了黎族人堅韌、彪悍的性格。後來的人與他們交朋友,是一種明智的選擇。」從「伏波將軍的白馬」到「母儀天下」,寫了海南島進入中國版圖到真正地納入國家治理體系的過程,時間跨度從秦漢到隋,主要人物是路博德、馬援兩大伏波將軍和巾幗英雄冼太夫人。
在「千年流放史」中,作者不限於寫海南的流放史,還回溯了中國從堯舜禹時代開始的流放史,通過整體歷史的觀照,極大地加強了一地歷史文化書寫的厚度。從宏觀視野為主的「千年流放史」,到「生度鬼門關」著重寫楊炎,再到「渡瓊先祖」「命運的拋物線」寫王義方、韋執誼、李德裕等,以及「蘇東坡:死透了的大活人」「從五公祠到盛德堂」寫李綱、李光、趙鼎、胡銓等,都在書寫對海南文化影響甚大的貶官。東坡居瓊僅僅三年,孔見卻為他寫下三萬六千字,佔了全書的十分之一。這是出於蘇東坡之於海南的重要性和這個人物的豐富複雜性的考慮,蘇軾給海南歷史文化樹立起一個標高,孔見通過對他的解析向中華文化致敬。
在蘇東坡創造了中國文化高峰的宋代,海南同樣迎來了最重要的一次移民潮,並從根本上塑造了自身的文化根性,這就是本書第13章「衣冠南渡:從閩南到海南」的內容。孔見不僅拉開歷史的廣角鏡,將五胡亂華的「永嘉南渡」、安史之亂後的「衣冠南渡」與靖康之變後的南渡逐一呈現,並且揭示出這第三次南渡,也是與海南關係最密切的一次南渡的文化史上的意義。「此次衣冠南渡,一直持續到蒙元佔領中原、南宋滅亡為止,時間之久,規模之大,超過以往的兩次。南方的人口從此超過北方,南方的經濟文化因而變得鬱鬱蔥蔥。自此,中國形成了政治中心在北、經濟文化中心在南的格局,並且延續至今……倒是南方以及南方之南,保持著漢文化的某些遺韻。」「儘管自然地理上,海南與廣西廣東臨近,歷史上也先後歸屬於兩廣,但在人文地理上,海南是閩南文化的一個單元。更準確地說,海南文化是宋朝文化的餘脈,屬於漢文化較為純粹的一條支流。」這是否為孔見的獨見不好說,但肯定是本書最富有創造性的思想之一。此後,在「儒學的補闕與踐行」「利瑪竇的中國朋友」「憨山大師與瓊州大地震」這幾章裡,孔見寫了丘濬、海瑞、王弘誨、許子偉等明代海南士人的形象。
進入清代,海南社會經濟文化總體不比從前,尤其歷史文化名人的質量大大降低,因此孔見也很少再用個體肖像的描繪,而是更多群像的勾勒,像「清代詩人的生活」一章,角度頗為新穎別致。「海盜與烈女」一章內容此前較少有人關注,從中也可見出殺伐動亂之氣漸重。孔見以島人的身份現身說法,其實也是籲請人們對島民心理和性格予以更大程度的理解。
這風雲激蕩之勢,在本書的最後幾章裡,體現得十分充分。「一個顯赫家族的發祥」寫的是某種程度上主宰了現代中國史的宋氏家族,「革命的行者」主要寫張雲逸大將兼及周士第將軍,「馮白駒與娘子軍傳奇」寫了瓊崖縱隊「23年紅旗不倒」,「小鎮上走出的將軍」寫了文昌的近200位將軍中的幾個典型,「洗不清的罪惡」一章是對侵略海南的日寇暴行的血淚控訴。面對這幾十年歷史沉重和激越交響的基調,作者的筆法是冷靜客觀的,也是富於人性的。
正如作者自述,「本書首先是一部史傳,然後才是文學作品。」總體來說,《海南島傳》史識高明、脈絡清晰,詳略得當、意蘊豐厚,筆法犀利、文辭雋永,是一部常讀常新、愈品愈醇的佳作。
時間是一條遺忘的河流,隨著年事的增升,它的江面似乎越來越波瀾壯闊。《海南島傳》的寫作,於我而言是一次逆流而上的擺渡。許許多多沉入水底的事物,如同河床裡的石頭,逐個露出了水面,顯現出崢嶸的樣子。
這本書的寫作,仿佛就是我個人身世的自述,打通了過去與現在之間緊閉的大門,讓我得以和他們共同經歷進退沉浮與生老病死。自這座小島從大陸裂開的剎那,這裡發生的一切,都感同身受地發生在我的心口,石頭紛紛地向我砸來,並掀起了難以平復的浪湧。從很早的時候起,我就意識到自己降生在一座島上,它已經被腥鹹的海水重重包圍,都承受著波浪永無休止的衝擊,所有堅固的事物都已遁離,朝任何一個方向走去,最終遭遇的都是深淵與迷津。一種被遺棄的悽愴,一種遠離依靠的孤獨,滲透了我經驗的全部,使之浸潤著海水的苦澀,我的行為總是不能夠理直氣壯。這座島嶼似乎只是一片眺望世界的舢板,而我不過是劇場外找不到座位的觀眾。在記憶的影像裡,從童年開始,我就常常站在野菠蘿的海岸上,久久眺望水天蒼茫的遠方,所有美好的事物,都隱藏在海平線的背後,與我橫隔著無數憤怒的波濤。我並不清楚這些事物真實的模樣,但它們已經令我心神不寧。我夜裡的睡床如同一葉扁舟,顛簸在驚濤駭浪的洋面,直到若干年前,我才漸漸有了靠岸的感覺。而所謂靠岸,並不是我抵達了大陸的某一處高地,我仍然置身於海裡,居留在這座島上。
海南的一些港灣,至今生活著疍民的部落。他們完全可以到陸地上來安家,構築石塊或磚瓦的房屋,躲避暴風與激浪的衝擊。這不過是舉手之勞,但他們仍然選擇留在水上,不接受任何上岸的動員與勸請。島嶼給予人的感覺,就像是一條漂泊的舟船。島民的身份,就是在波峰浪谷間安家,讓一切該發生的都發生在你身上;而不在你身上發生的,就意味著不應該發生。你必須為發生的歡呼鼓舞,即便它剝奪了你所有的衣裳,包括衣裳裡包裹的身體;你不必為不發生的追悔懊惱,因為那一切都與你無關,儘管它們想像起來是多麼璀璨。
對於生活在上面的人,海南島曾經是逃亡之地、躲避之地、流放之地、眺望之地。作為住民,我也曾經狼狽地生活在這片浮土之上,倉皇地尋找安身之所。現在,這裡已經發生了改變,變成了一個堅實的原點,既是出發之地,也是抵達之地,一個可以頂天立地地站立的地方。世界雖然浩瀚,但並不是所有地方都得去走遍,傳說中的九壇金、九壇銀,早已埋藏在這島上,地裡、水裡、風裡,幾乎無所不在。此時此刻,這座島嶼顯得那麼完整,具足生命存在的全部要素。
島嶼是極具概括性的象徵之物,有著清晰的邊緣和無涯無際的空落與虛玄,空虛之中似乎迴蕩著一種亙古的鐘聲。我是島上一個古老家族的子孫,在我的身後,已經有26代祖宗的屍骨埋入了黃沙。我曾經說過,我不明白900年前光榮的祖先,為什麼把子孫拋到這座荒島上,讓他們成為孤獨的守望者。現在,我終於領會了埋得太深的善意,不再左顧右盼和四處投奔。折斷了多餘的翅膀之後,我徹頭徹尾地成為一個土著,一棵長不大的花梨木。很多的場合,我都以一個土人自詡,聲稱是那個最熱愛海南的人。許多年前,我做出了一項重大的決定:把自由退還給與我相關的事物,不再要求它們迎合或屈服於自己的意志。
時間是那樣的湍急,浮在水面的事物,還來不及弄清楚河流的方向,就已經沉入水底,變成堅硬的石塊。《海南島傳》的寫作,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起意,搬弄石塊的工作一直都在進行之中,只是沒有付諸文字罷了。如今,無形的寫作變成有筆畫的文字,算是對我生身的海島有了一個迴響與交代。
也許有必要向讀者說明,本書首先是一部史傳,然後才是文學作品,其中的文字不僅是想像力的產物。在尊重基本史料的前提下,筆者力圖再現歷史的現場,復活人物的原形,並試圖與他們說上話,在細節上做出必要的展開。眾說紛紜的地方,也儘量在佔有資料的條件下,做出採信的選擇。無法確鑿又不能證偽的史實,則作為一種可能性加以演義。至於文體的運用,我願意保持切換的自由度,將所敘述的事物置於開闊的視野,加以觀照與處理,以獲得充分闡釋的迴旋餘地,而不止步於客觀的羅列。當然,我無意要寫一本通史或全史,只是通過一些有意思的人物活動和事件的演變,尋找走進歷史深處的入口。完整的畫卷仍然有待於讀者的推演與想像,至於不足與錯漏的地方,更期待有識之士的指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