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梁秉堃
經 典
也許在中國話劇一百周年的日子裡,說說有關《雷雨》的故事是有特殊意義的。有人說,《雷雨》是中國話劇的「第一戲」,是中國近代話劇的代名詞,此言有些道理,因為雖然在1907年以後,中國漸漸地引來了以歐洲古希臘為發端的「戲劇」(通常的譯名),它與歌劇、舞劇、啞劇有很大的區別,是綜合了文學、表演、導演、美術、音樂、舞蹈等多種藝術元素,並以語言——包括對白、獨白、旁白在內,為主要表現手段,通過演員的表演展現情節、塑造人物之一種新的藝術形式。當時,在我國把這叫做「新戲」、「新劇」、「文明新戲」和「文明戲」,直到1928年4月經戲劇家洪深提議,眾人一致贊同,將英文drama轉譯為「話劇」,從而使這個具有獨立藝術品格和嶄新藝術形態的藝術品種正式屹立於中國文藝百花壇上。但是,在相當一段時間裡,所上演的劇目還大都是《黑奴籲天錄》、《茶花女》之類的外國戲,真正讓話劇本土化的,確實屬於「原創」的,而且能夠站住腳的就是曹禺老師,在1933年寫出的,1934年發表的,1935年在日本東京以中華話劇同好會的名義首次演出的《雷雨》了。
毫無疑問,經過歷史長期考驗的《雷雨》是一部經典作品,也可以說是通俗的經典與經典的通俗。它自從1935年在海內外上演以來至今屢演不衰、老少鹹宜,已經有72年之久的歷史了,它培養出一代又一代的演員、導演和觀眾,乃至世界上已先後有30多個國家上演過,並受到觀眾的歡迎與好評。可以不誇張地說,《雷雨》裡豐富多彩的八個人物和複雜曲折的戲劇情節,在中國早已經家喻戶曉,盡人皆知,不管是有文化的與沒文化的觀眾,都能夠如數家珍似的熱愛這一切,甚至能夠整段整段地背誦劇中的精彩臺詞。
這裡,不妨舉出一個例子來——
第二幕
魯大海 (向周樸園)哼,你的來歷我都知道,你從前在哈爾濱包修江橋,故意叫江堤出險,……
周樸園 (厲聲)下去!
僕人們 (拉魯大海)走!走!
魯大海 你故意淹死了兩千二百個小工,每一個小工的性命你扣三百塊錢!姓周的,你發的是絕子絕孫的昧心財!你現在還……
周萍 (衝向魯大海,打了兩個嘴巴)你這混帳的東西!
(魯大海還手,被僕人們拉住)
周萍 打他!
魯大海 (向周萍)你!
(僕人們一齊打魯大海。魯大海流了血。)
周樸園 (厲聲)不要打人!
(僕人們住手,仍拉住魯大海。)
魯大海 (掙扎)放開我,你們這一群強盜!
周萍 (向僕人們)把他拉下去!
魯侍萍 (大哭)這真是一群強盜!(走至周萍面前)你是萍,……憑——憑什麼打我的兒子?
周萍 你是誰?
魯侍萍 我是你……你打的這個人——的媽!
……
請注意,最後魯侍萍的兩句臺詞都是悲痛已極地欲說又止,而且只說出一半便迫不得已地改變了方向,表面上看語言幾乎是文理不通的,然而,其中的背景和潛臺詞是非常豐富、非常厚重、非常深刻的,以鮮明而又含蓄的筆法表現出人物,此時此刻複雜多變而又肝腸攪刺的思想感情,使觀眾不能不為之動容,而且能夠過目難忘、過耳難忘,牢牢記在心裡許久許久。
這樣充滿中華民族審美觀的戲劇情景,乃是中國話劇人的幸事也,壯舉也!難怪有人說:「話劇是從國外移植過來的,開始觀眾不多,影響不大,發展到今天已成為群眾性最廣泛的全國性流行的大劇種,這主要是許多話劇藝術的創業者,特別是老一輩作家心血灌溉的結果,是他們以自己的勞動成果為我國話劇積累了一批保留劇目。這中間,曹禺的名字是我們不能忘記的,他的劇作在中國話劇史上建立的劃時代的成就是不可磨滅的。」
應該說,當年在人們都紛紛翹首企盼著,能夠產生一部我們自己的、思想性和藝術性皆為高水準的劇作出現時,《雷雨》應運而生了,引起了巨大轟動,成為中國話劇史上重要的裡程碑,其成就被大家公認為是年輕的話劇藝術,已經完全成熟起來之表現。也正因如此,曹禺老師成為了中國新文化運動的開拓者之一、中國話劇的奠基人之一和著名的戲劇大師。
這裡,有人藝老藝術家蘇民的詩為證——「幕啟南開劇運新,水木清華起層雲。鬱凝《雷雨》聞天下,神往《日出》裂寸心。已將名篇傳幾代,仍揮勁筆寫今春。豈惜百歲贈世界,夢寐舞臺中國魂。」
初 衷
「我愛著《雷雨》如歡喜在融冰後的春天,看一個活潑潑的孩子在日光下跳躍,或在野塘邊偶然聽得一聲蛙鳴那樣的喜悅。我會呼出這些小生命交付我有多少靈感,給我若何的興奮。」這,就是曹禺老師在24歲發表《雷雨》劇本時寫出的《自序》,可見其彼時彼刻的感情激越,心潮澎湃之一般。
話還要從頭說起。曹禺老師早在19歲於天津南開大學讀書的時候,就產生了寫《雷雨》的念頭。當時,他已經演出了幾年的話劇,也改編和導演過一些戲,接觸過不少中外的話劇佳作,既有了舞臺實踐的經驗,又開闊了自己的藝術眼界。然而,正如他所說的——「但我的心像在一片渺無人煙的沙漠裡,豪雨狂落幾陣,都立刻滲透幹盡,又幹亢燠悶起來,我不知怎樣往前邁出艱難的步子。我開始日夜摸索,醒著和夢著,像是眺望時有時無的幻影。好長的時光啊!猛不丁地眼前居然從石巖縫裡生出一顆蔥綠的嫩芽——我要寫戲。」於是,他開始覺得這是自己一生應該走的道路。其根本原因,在於他經歷的光怪陸離生活中,看到過、聽到過多少能使之思考的人和事。而且,魔鬼使他無比憤怒,弱者使他流下了同情的淚水。他有無數的人物形象要述說,有不少的罪狀要揭露。他深有所感地說:「我才明白我正浮沉在無邊慘痛的人海裡,我要攀上高山之巔,仔仔細細地望穿、判斷這些叫作『人』的東西是美是醜,究竟有怎樣複雜的個性和靈魂。」為此,他下決心動手寫劇本了,從耕耘播種到收穫果實,前前後後有五年之久,正好是他清華大學讀書期間。《雷雨》最早遠遠不是只有八個人物,他寫出了許多的人物小傳,修改了一遍又一遍,手稿已經塞滿了床鋪底下。一直到了大學三年級的時候,劇本這才有了一個比較成形的初稿。
曹禺老師這段難忘的時光是到底怎樣度過的呢?他這樣介紹著:「我懷念清華大學的圖書館,時常在我怎麼想都是一片糊塗帳的時候,感謝一位姓金的管理員,允許我進書庫隨意瀏覽看不盡的書籍和畫冊。我逐漸把人物的性格和語言的特有風味揣摩清楚。我感謝『水木清華』這美妙無比的大花園裡的花花草草。在想到頭痛欲裂的時刻,我走出圖書館才覺出春風、楊柳、淺溪、白石、水波上蕩漾的黃嘴雛鴨,感到韶華青春,自由的氣息迎面而來。奇怪,有時候寫得太舒暢了,又要跑出圖書館,爬上不遠的山坡,在清涼的綠草上躺著,呆望著藍天白雲,一回頭又張望著暮靄中忽紫忽青忽而粉紅的遠山石塔,在迷霧中消失。我像個在比賽前的運動員,那樣興奮,從清晨鑽進圖書館,坐在雜誌室一個固定的位置上,一直寫到晚十時閉館的時刻,才怏怏走出。夏風吹拂柳條刷刷地撫摸著我的臉,酷暑的蟬聲聒噪個不停,我一點覺不出,人像是沉浸在《雷雨》裡。我奔到體育館草地上的噴泉,喝足了玉泉山引來的泉水,才覺察這一天沒有喝水。終於在暑假畢業前寫成了劇本。我心中充滿了勞作的幸福。我並不想發表,完成了五年計劃便是最大的獎勵。……寫《雷雨》的這段歷程是艱苦的,可也充分享受了創作的愉快。」
那麼,曹禺老師寫《雷雨》的初衷到底是什麼呢?簡言之:「寫《雷雨》是一種情感的迫切的需要。」這「原始」的、「野蠻」的情緒,不僅僅要揭露現實,還有著「對宇宙間許多神秘事物的一種不可言喻的憧憬」。他這樣如實解釋著:「與這樣原始或者野蠻的情緒俱來的,還有其他的方面,那便是我性情中燠熱的氛圍。夏天是個煩躁多事的季節,苦熱會逼走人的理智。在夏天,炎熱高高升起,天空鬱結成一塊燒紅了的鐵,人們會時常不由己地,更歸回原始的野蠻的路,流著血,不是恨便是愛,不是愛便是恨;一切都走向極端,要如電如雷地轟轟地燒一場,中間不容易有一條折衷的路。代表這樣性格的是蘩漪,是魯大海,甚至是周萍,而流於相反的性格,遇事希望著妥協、緩衝、敷衍,便是周樸園,以至於魯貴。」
曹禺老師說:「寫《雷雨》是在寫一首詩!」是的,他從高中讀書的時候起,就開始寫詩,其中有一首《不久長》——
「不久長,不久長/嫋嫋地,他吹我到沉死的夜邦/我望安靜的靈魂們在/水晶路上走/我見他們的眼神映現出/和藹的靈光/我望靜默的月兒吻著/不言的鬼/清澄的光射在/慘白的面龐/啊,是這樣的境界才使我神往呦/我的來日不久長。」
正如曹禺老師所說:「我的青年時代總是有一種瞎撞的感覺。」「好像是東撞西撞,在尋求著生活的道路,人究竟該怎麼活著?」如果我們從這個角度去看,他寫《雷雨》倒確乎是在寫一首詩,他也正是一位很有天才的戲劇詩人。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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