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桃是一年新果之啟,青麥是一年新谷之始,櫻桃和青麥,有希望這一年豐收之意。
張愛玲在散文《談吃與畫餅充飢》中不無感情地寫她姑姑有一次說起從前吃過的「粘粘轉」,是田上來人帶來的青色麥粒,還沒熟。青麥粒下在一鍋滾水裡,滿鍋的小綠點子團團急轉,猜想因此叫「粘粘轉」,或「拈拈轉」、「年年轉」。姑姑說「粘粘轉」吃起來有一股清香,但已有多年沒吃到了。
對張愛玲和她姑姑記憶裡的食物,讀者大可不必抱很濃烈的興趣。比如她有一回聽見街頭有蘇北人叫賣「炒爐餅」,以為是什麼好吃的呢,她姑姑還「幽幽地」說現在好些人都吃,很嚮往的樣子。等吃了發現是用一把乾草烘熟的草爐餅,幹敷敷的並不好吃。我讀汪曾祺比讀張愛玲早許多,她文章中「炒爐餅」三個字一出,我就知道是那摳門的八千歲吃的下午點心草爐餅,那能好吃到哪裡去,是以帶了好笑的意味在讀。等看到「粘粘轉」時,便也沒覺得饞。
後來在《鄉言解頤》中讀到一段文字:「圃:吾鄉之園,向多春種麥、秋種菜,今則種麥者少,種蒜者多,為其利厚於麥也。春日農諺云:雅麥種畝半,熟了好吃碾碾轉。」這個雅麥因為利薄,種得就少,只種了一畝半,種它就為了吃「碾碾轉」。對「碾碾轉」一物,書裡也有解釋:「來牟之外,鄉人有所謂雅麥者,先半月熟,專為作碾轉之用。取其粒之將熟含漿者,微炒,入磨下,條寸許,以肉絲、王瓜、萵苣拌食之,別有風味。其時鄰裡相饋答,亦有專送麥粒者,為食新也。」作者李光庭,在道光年間任過內閣中書。
一樣事物初聽陌生,但入耳之後,在一段時間裡會重複聽到。自從看到碾轉,就老在書上看到碾轉。有一回無事拿本《醒世姻緣傳》翻,因是以前看過的,就有一眼沒一眼地掃,一大篇文字掃過去,忽然就有一個熟悉的詞跳了出來:「沈裁的婆子拿了一盒櫻桃,半盒子碾轉,半盒子豌豆,來看晁夫人。」那碾轉不就是《鄉言解頤》裡提到過的?櫻桃上市的時候,是春末夏初,也就是張愛玲說的鄉下的親戚送來沒成熟的青麥粒的時節。合上書一想,心裡哎呀一聲,頓時明白張愛玲姑姑說的不是「粘粘轉」,而是李光庭說的「雅麥種畝半,熟了好吃碾碾轉」的碾轉,原來在這裡遇上了。
李光庭還寫過一首詩描寫鄉間碾轉上市時的情景:
磨中麥屑自成條,麥兮磨兮俱可賀。
堆盤連展詩人羨,村嫗爭誇碾碾轉。
小滿開花芒種餐,胯鬥提籃遺親串。
節物食新憶故鄉,春來時未接青黃。
昨年友饋今猶在,蒸熟依然餅餌香。
第一聯說碾轉是用石磨磨出來的,呈條狀;第二聯說這個村嫗誇讚的碾碾轉曾經有詩人也饞過呢,「堆盤連展」出自陸遊的《鄰曲》詩:「匯酒聚鄰曲,偶來非宿期。試盤堆連展,青桑長嫩枝。」在連展下他有注釋:「淮人名麥餌」,下一句青桑嫩枝,可知吃連展是春末,小滿開花芒種餐,連時節都對得上了。
陸遊那時候叫連展,此名稱一直延續到五百年後,清初山東名士王士禎在《池北偶談》中有寫:「今山東燒新麥作條食之,謂之連展,連讀如輦。」五百年過去了,口音一點沒變故。
麥子從灌漿到成熟,這個時間很短,純為嘗新,過去宮中也有此供。明朝記錄宮中起居飲食的筆記《酌中志》中叫稔轉,同樣是四月下旬的風物:「四月初四日,宮眷內臣換穿紗衣。欽賜京官扇柄。牡丹盛後,即設席賞芍藥花也。是月也,嘗櫻桃,以為此歲諸果新味之始。二十八日,藥王廟進香。吃白酒、冰水酪,取新麥穗煮熟,剁去芒殼,磨成細條食之,名曰『稔轉』,以嘗此歲五穀新味之始也。」櫻桃是一年新果之啟,青麥是一年新谷之始,櫻桃和青麥,有希望這一年豐收之意。
入清之後,清承明制,食俗還保留著,宮中仍有青麥供奉。嘉慶十九年進士、翰林院編修、浙江錢塘人吳振棫著《養吉齋叢錄》,裡面也提到過,這回又叫碾鑽了:「碾鑽、榆錢餅,北方民間常食之。宮中亦每以進供。乾隆間,有御製詩。」
他提到的御製詩是乾隆三十年四月十日南巡江南,回京時經過山東夾馬營,當地官員送了新麥做的碾鑽來,乾隆於是寫詩讚美,詩很長,末兩聯點明是吃的碾鑽:「大官供碾鑽,雕盤聊一試。縱遜玉食腴,愛此田家味。」
張愛玲說她家的田在安徽無為州,李光庭是天津人,《醒世姻緣傳》寫的是山東淄川、章丘的風貌,由此看來這個碾轉還真不是一鄉一地的風味小吃,大概產麥區都有。
不管是連展還是碾轉,都不像食物的名字,是以從前讀書時粗心,即使夾在櫻桃和豌豆之間,也沒想到它是時令小吃。碾轉這種形式的食物在產麥區都有,河南河北山東等地成為民間特色小吃,並不稀奇,有的還取了文雅的名字,叫「麥碾饌」,也是覺得碾轉二字太令人費解了。倒是在河西走廊一帶,它另有一個名字叫麥索,很通俗易懂。索為線之意,麥索就是麥線,和米線、面線類似。
康熙朝的進士趙濬有一首《初夏小曲》寫當時風物,見麥索二字:「豆角兒香,麥索兒長,響嘶喞繭車兒風外揚。青杏見才黃。小鴨兒成雙,雛燕語雕梁,紅石榴花滿西窗,黃蜀葵葉掃東牆。泥金團扇涼,香玉紫紗囊。將佳節,慶端陽。」詩中一派五月景象,吃麥索的時節在端午之前,也與新麥之令相符。
碾轉的做法是趁麥粒灌漿未黃之前,採下青色的麥穗,搓去皮殼,炒熟,倒進石磨裡,轉動石磨,一粒粒飽滿的麥粒被沉重的上碾盤壓扁,再被下碾盤上的溝槽推擠成條索狀,一壓一碾一推一拉,麥粒從磨中出來,變成了一兩寸長的麵條,所以李光庭的詩中說「磨中麥屑自成條」,此乃得石磨之功也。張愛玲因為沒見過實物,才會望文生義,以為是青麥粒下在滾水裡亂轉,那成了青麥仁粥,不是碾碾轉。
半熟的青麥仁有一股清香之氣,和磨成粉的麵粉味道簡直不是一個世界的。青麥仁自帶蔬菜品格,熬粥省了菜,炒熟後做成碾轉,用手鬆松握個糰子,可以當零食吃。青麥仁上市的時節,產麥區學校門口有時會有郊縣來的老頭兒賣炒熟的青麥穗,半大孩子花不多的錢買一大捧,邊走邊剝了吃,一粒粒可以吃好久,清香有嚼頭。
乾隆那首詠碾鑽的御製詩的第一句是「麥有大小殊」,並且明確說這頓碾鑽用的是大麥。大麥無論是從口感上還是產量上都不如小麥,產麥區多種小麥,但大麥的優勢是可以釀酒,它是所有穀物中最適合釀酒的,在江淮麥稻複種區小麥之外也種大麥。汪曾祺的小說《受戒》中三師叔仁渡乘涼時唱了一首安徽小調:「姐和小郎打大麥,一轉子講得聽不得。聽不得就聽不得,打完了大麥打小麥。」張愛玲老家的田在安徽,確實有種大麥的。
至今在江蘇中部的泰興南通等地,仍在種植元麥。種元麥的目的便是吃青麥粒,做法同碾轉,青麥粒去芒,蒸熟或炒熟之後用機器軋去殼碾扁,放冷了吃,當地人叫冷蒸,或者做成餅形,煎熱再吃。泰州府靖江縣還有民諺:元麥嫩夭夭,大麥幾寸高。六月裡來暖炎炎,元麥曬了摺子上。
文獻上載靖江產四種麥:「大麥,牟也,有早晚二色;或四稜、或六稜。小麥,來也,亦仿早晚二色;有舜哥,有紫稈。元麥,俗呼為徭麥,三月熟者帶青炒食,磨之似新蠶;粳者曰舜麥,色稍赤,可飯。」
元麥在大小麥之外,只得一個可能,就是裸大麥,也就是常說的青稞。裸是指麥粒外面的穀殼稃片和籽粒結合得比較鬆散,容易去殼。稞字是裸字的變形,《集韻》釋稞字:「音裸,無皮殼。」按照造字法的原則,穀類從禾,是為稞。青稞的意思就是青色的裸麥。
南北朝時已有裸麥和青稞之名。南梁陶弘景說:「大麥為五穀長,即今裸麥也。一名麰麥,似穬麥,唯無皮耳。」明確指出裸麥無稃皮這個特點。北魏賈思勰在《齊民要術》首見青稞:「青稞麥,治打時稍難,唯伏日用碌碡碾。」《唐本草》裡索性說:「大麥出關中,即青稞。」把大麥和裸大麥視同一物。唐開元時藥學家陳藏器解釋這三種麥:「小麥,今人以磨麵日用者為之。大麥,今人以粒皮似稻者為之,作飯滑,飼馬良。青稞似大麥,天生皮肉相離,秦、隴、巴西種之。」
李光庭的家鄉管裸麥叫雅麥,這個詞除了他這書裡,沒找到別的記載。我懷疑是不是因為裸字讓人聯想到裸露或裸體,華北之地久受儒家教育,認為裸字容易引發人浮想聯翩,不雅,索性便改為雅麥。
李光庭的雅麥和碾碾轉、張愛玲姑姑說的粘粘轉,以及陸遊的連展、明宮的稔轉、趙濬的麥索、乾隆的碾鑽等,極有可能都是青稞做的。並且華北地區種的還是藏青稞,也就是靖江人說的舜麥,青稞中的粳者,口感比青稞黏。
青麥粒時日極短,吃這個更顯應時應季。碾轉吃過,夏天到了。
供圖/藍紫青灰
【青稞】青稞Hordeum vulgare var。 nudum
禾本科大麥屬一年生草本。高約100釐米,穗狀花序成熟後黃褐色或為紫褐色,穎果成熟時易於脫出稃體。我國西北、西南各省常栽培。又名裸麥。
【藏青稞】藏青稞Hordeum vulgare var。 trifurcatum
禾本科大麥屬一年生草本。高約100釐米。穎果成熟後易脫出。我國青海、西藏、四川、甘肅等省區常栽培,華北等地區也有種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