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有一種說法,叫做東夷西戎南蠻北狄:就是諸夏在天下的正中,然後東邊的少數民族叫夷,西邊的戎,南邊的叫蠻,北邊的叫狄。這個說法大概並不準確。前面已經講過,當時是一種華夷雜處的局面。對同一個民族,稱夷稱狄稱戎,往往也不固定。
所謂華夏與戎狄的差異,主要還不是種族上的,而是生活習慣上的。諸夏搞農耕,戎狄則多是遊牧民族。諸夏主要居住在城裡和城郊,遊牧民在附近的野外出沒。只要不侵犯到城郭附近的封疆以內,大家就算相安無事。彼此之間也常通婚,大概在西方國家娶戎狄女子的情形多一些(東遷前的周王室就有不少例子,晉國更不必說),東方的諸侯則較少。
戎狄雖然是遊牧民族,但那個時候還並沒有發展出騎兵戰術,--他們並不是塞外的胡人,在馬匹擁有上,也未見得比諸夏更有優勢。戎狄的戰士稱為「徒」,也就是步兵。
諸夏都講究車戰。當時的戰車,戰車衝鋒,那確實是很猛的,但是它也有明顯的劣勢:衝起來就很難掉頭,而且受地形限制太大,一旦到了山區,碰到步兵反而吃虧。
而山戎山戎,他們還就善於利用對你不利的地形。
春秋初北方的狄人極盛,從西往東看,從黃河渭水之間,到太行山兩麓,直到黃河下遊的北岸,到處都是他們活動的身影。戎狄既然是遊牧民,所以對土地的興趣也就相對不大,所到之處燒殺掠搶,但然後揚長而去。他們對諸夏的侵擾,是流寇主義的,我給起個名字叫「孫悟空吃蟠桃式」,咬一口就丟開,咬一口丟開。
諸夏對戎狄最大的一次慘敗,是發生在魯閔公二年。那一年狄人攻打衛國。衛懿公一向喜歡養鶴,給鶴做軒車。軒車是一種本來大夫才有資格坐的車,就是說,鶴比人還精貴。衛懿公這麼搞,經濟浪費不說,關鍵很傷了貴族們的自尊心和優越感。坐車本來是我們的特權,現在特權不特了。所以大兵壓境的時候,他們都鬧情緒,說要打仗讓鶴去打,我們不去。
--這種大禍臨頭的時候內部還不團結的故事,古今中外都有很多,我印象裡最猛的一個是希羅多德講的。他的《歷史》第三卷裡講:面對斯基泰人的進攻的時候,奇姆美利亞人的貴族認為該戰,平民認為該走。誰也說服不不了誰,於是貴族和平民打起來了,結果平民把貴族全部殺死了,然後就走了。
這個衛懿公雖然是個混蛋國君,但是人並不猥瑣,相反身上還是很有點那個時代的貴族精神的。自己造成的後果,他也知道承擔,於是勉強組織起一點人馬迎敵。上陣前,他把一塊玉玦和一支箭交給兩個留下來守城的大夫。箭是武器,玦則表示決心,--鴻門宴的時候,範增老頭催項羽殺劉邦,就老是舉起玉玦在項羽眼前晃,--這就是誓死一戰的意思。
然後,他又把一件繡衣交給妻子,說,有什麼事兒都聽那兩位大夫的吧。
--這個地方,過去的註解都不怎麼妥帖,我猜想是這個意思:古今中外都有這樣的風俗,就是男女定情的時候,女的送給男的禮物,是自己最貼身的東西,那很可能就是衣服。比如說,《紅樓夢》裡面,晴雯臨死前,感慨說自己枉擔了個虛名,然後「又伸手向被內將貼身穿著的一件舊紅綾襖脫下」送給寶玉,意思是我就是你的人了。那麼反過來,男方把衣服還給女的,這就是緣盡於此的意思。咱們的緣分到頭了,以後你該改嫁改嫁罷。
《左傳》用筆簡單,這裡只寫了一個動作一句話,但其間動情處,我覺得是不下於《伊利亞特》裡面,出城決戰阿基琉斯之前,赫克託爾與安德洛馬赫的訣別。上陣了當然是打不過,但衛懿公堅持國君的旗幟不能倒,自己到了哪兒大旗飄到哪兒,--其結果自然只能是敗得更慘。
這一戰後衛國只逃出來730人,之後雖然重新建立了國家,卻再也沒能恢復故土。
南方楚國的作風,和戎狄可就大不相同了,他搞的是擴張主義,也起個名字,叫「豬八戒吃饅頭式」,--當真是磨磚砌的喉嚨,又光又溜。一路北上,看見什麼小國就一口吞下,絕沒什麼客氣。春秋時候被滅的小國很多,據顧棟高《春秋大事表》的統計,其中亡於楚國之手的,見於典籍的就有四十二個,超過滅國數排名二、三、四位的晉、齊、魯三國的總和。分布在漢水北岸的一系列姬姓國,被楚國風捲殘雲般的消滅乾淨。
清代高士奇編寫《左傳紀事本末》,將《楚伐滅小國》專門集為一篇。他這樣概括楚國向北擴張的過程:
唐國、鄧國逼處方城山之外,不免首先承受了楚國的兵鋒;他們滅亡之後,遭遇同樣命運的是申國和息國;接下來是江國和黃國,再接下來是陳國和蔡國。等到陳國、蔡國也招架不住,中原諸國就無一不感受到楚國的威脅了。
黃河流域的諸夏本來還在那裡自顧自的打打鬧鬧,偶然抬頭一看,卻猛地發現,楚國這個地方千裡的龐然大物已經就在眼前。其中驚心動魄之處,實在難以用言語表達。
王鑽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