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是日本推理女王宮部美雪1993年完成的佳作之一。小說以病休警察本間俊介的追尋之旅為主線,為讀者勾勒出一幅債務重壓下的日本社會「百態圖」:在這個光怪陸離的舞臺上,破產人、討債公司、破產律師、旁觀者等人物次第出場,愛情、親情、溫情、陰謀等因素輪番亮相,讀來盪氣迴腸,欲罷不能。
《火車》,宮部美雪著,南海出版公司
故事從外甥慄坂和也的求援開始。1992年1月20日,在銀行工作的慄坂和也,造訪疏於聯繫的姑父、尚在病休的警察本間俊介。慄坂和也正在談婚論嫁的當口,但他的未婚妻「關根彰子」,卻突然在三四天前不辭而別。
「關根彰子」的失蹤,並非兩人感情有問題,而是「關根彰子」在申請信用卡的時候遭到銀行拒絕——「關根彰子」因為個人破產的經歷,在銀行體系和信用卡公司體系共享的黑名單上。當慄坂和也想要從未婚妻那了解詳情時,「關根彰子」憑空消失。慄坂和也無計可施,不得不求助於本間俊介。
通過後來本間獲得的律師函和其他信息,我們可以復原關根彰子申告個人破產的過程:關根彰子1964年9月14日生於東京。1983年,在她即將滿20歲之際,獲得信用卡。因過度消費,1984年時開始不能按期償還信用卡。為開拓現金流,關根彰子從1985年4月開始在金牌酒廊兼職;但兼職期間,身體健康受損,開源能力大幅度降低。1986年初,關根彰子的經濟狀況越發惡化,不得不向地下錢莊借貸。一系列「以債養債」的操作後,關根彰子負債近千萬元,債權人有三十多人。隨著討債公司催收變本加厲,關根彰子不得不於1987年1月從葛西通商辭職,並向東京地方法院申告破產。1987年5月25日,代理律師溝口悟郎出具的律師函,確認關根彰子已申告個人破產這一事實。1988年2月,關根彰子通過個人破產獲得免責,她轉而前往拉海娜酒廊。1989年11月25日,她的母親意外身亡;1990年1月25日,關根彰子為母親的保險金事宜,再度拜訪溝口律師。1990年3月17日,關根彰子從居住的川口公寓離奇失蹤。
那麼問題是,「關根彰子」去了哪裡?本間俊介既出於警察的本能,也出於親情的考量,決定放棄理療,展開全日本追尋「關根彰子」的旅程。對於這位病休的警察來說,他連個人破產是什麼都搞不清楚,但最終,他藉助《現代用語辭典》和溝口悟郎律師,對個人破產制度有了非常專業的認識。從這一點,我不得不嘆服於《火車》作者宮部美雪深厚的法學功底。宮部美雪早年有在律師事務所工作的經歷,這讓她對法律事務的描寫,既專業又富有文採。
為尋找「關根彰子」,本間俊介先前往「關根彰子」工作的今井事務機公司。1990年4月20日開始,「關根彰子」開始在今井事務機公司上班。本間俊介通過在那裡獲得的工作履歷,將尋訪的重點放在「關根彰子」以前的工作單位。意外的是,這三個單位全是憑空捏造的,相關地址是根本沒有這三家公司。甚至,進一步的調查發現,「關根彰子」只在今井事務機上班期間,新辦理勞工保險,先前的工作經歷中,連強制的勞工保險都沒有……本間俊介百思不得其解。再三推敲後,他決定直接去找處理關根彰子破產事宜的律師溝口悟郎。
在《火車》中,宮部美雪不止一次地透露時代背景。從1960年開始,日本社會在經濟騰飛的背景中,出現信用卡。信用卡產業在飛速發展過程中,短時間內創造出共計57兆億元的產業規模,佔當時日本國民生產總值的14%、國民可支配家庭收入的20%。信用卡產業完全成為日本經濟活動的支柱。
信用卡行業的飛速發展,與20世紀80年代信用卡的泛濫成正比例:1983年各銀行、信用卡公司及其他機構發卡為5705萬張,1985年發卡8683萬張,1991年發卡16612萬張。隨著信用卡的泛濫,「消費者信用」產業規模也飛速發展,1980年不過21.0359兆億日元,而1985年則上升到34.7090兆億日元,1990年則高達57.2165兆億日元,在十年時間內翻了一倍還多。如果這還不夠直觀,《火車》中提到的一個數據,更是讓人驚訝於信用卡行業的泛濫與可怕:一個不到28歲的上班族,擁有信用卡33張,負債總額高達3000萬日元,而其月收入不過20萬日元;也就是說,他即便不吃不喝,工作150年才可能償還得了所有信用卡債務。
卡奴的劇增,既提高違約風險,也為地下錢莊的滋生提供市場。信用卡的持卡人,開始尚可以通過拆東牆、補西牆的方式,償還信用卡債務。但隨著利滾利,這一方式再也不奏效,舉借無門,無奈之下只能求助於地下錢莊。而一到地下錢莊,地下錢莊則會介紹客戶去其他錢莊借錢,來償還自己的債務,其他錢莊當然門檻更低、資金較少、借錢條件更為寬鬆,當然利息也更重……到那個時段的債務人,飲鴆止渴,有錢就敢借,根本不在乎數字的疊加。但最終,這個生態鏈會讓債務人陷入深淵,成為多重債務人,永世不得翻身。溝口律師有句話讓人印象深刻:債務人往往都是老實巴交、膽小懦弱的人,也只有這種人才既不會逃債也不會賴債,而只會一門心思想著還債,而在還債的過程中,陷入萬劫不復之境。
顯然,個人破產制度能夠為這些債務人提供一把合法且安全的保護傘。在《火車》故事形成的背景下,日本個人破產制度已經落地生根有一定年頭:明治維新之後,日本於1890年針對商人頒布《商法·破產篇》,針對非商人頒布《家資分散法》。1922年日本參照德國破產法,引入現代化的個人破產機制;而在1952年戰後重建中,在駐日美軍司令部的影響下,日本參照美國破產法,引入免責機制。
個人破產之後,債務人固然還得受各種限制,但畢竟可以不受債權人的滋擾,甚至在一定時間之後,也可以擺脫如山債務獲得新生。按理說,個人破產對債務人來說,作為一種合法的削減債務的法律手段,有百利而無一害,債務人們應該趨之若鶩才對。
但實際上,個人破產對於日本公眾而言,依然是諱莫如深的敏感話題。在當時,申請個人破產往往是自殺、跑路等奇招、險招用盡之後的絕招,並不是每個債務人都將之視為「金鐘罩」。正如小說中溝口悟郎律師所言,「我呢,經常在演講時說,總之在趁夜逃跑前、自殺前、殺人前,最好要想起來還有破產申請的手段可以一試……」
那麼,日本公眾為什麼不喜歡個人破產制度?究竟是什麼因素,讓《火車》中的女主角們,對於法律規定的個人破產程序,要麼諱莫如深,要麼避之唯恐不及?在我編譯的「遠觀」譯叢破產法分卷中,選了一篇美國學者娜塔莉·馬丁的論文《歷史與文化在破產和破產制度發展中的作用》。在該文中,馬丁教授指出,在日本羞恥文化的作祟下,日本公眾更多將破產視為個人失敗,而不是商業失敗;違約或者破產程序,也會被視為個人性格的缺陷,而非商業生活中的常態;一旦申請過個人破產,會被社會唾棄並視為低等公民,認為其不配享有普通社會成員應有的救濟。在這種恥感文化的薰陶下,債務人往往寧願自殺,也不願意申請破產程序的救濟;即便退而求其次尋求破產制度的救濟,也只會將之儘可能埋藏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而不會將這段經歷當作英雄事跡來大吹特吹。這種解釋,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火車》的關根彰子將其個人破產的經歷諱莫如深,絕非毫無緣由。
日本個人破產制度在1985年之前遭受公眾的冷落,除文化因素外,跟當時的社會背景亦有很大關係。在信用卡行業發展初期,消費者信用貸款並未大規模普及,而以高利貸為生的黑社會金融亦規模有限;但隨著信用消費行業的飛速發展,信用消費貸款大行其道,信用卡持卡人違約成為社會常態。按照山本和彥等在《日本倒產處理法入門》中的統計,1985年到2005年期間,恰恰日本個人破產案件數量井噴的高峰:1980年全國破產案件不過2877件,但1985年為14896件、1990年為11480件;後來,隨著經濟泡沫的破滅和經濟衰退,以信用貸款為誘因的個人破產案件數量再度大幅攀升,1995年為43649件,2003年峰值高達242849件。
個人破產案件的劇增,催生出與個人破產相關的法律服務行業。《火車》中的溝口悟郎律師,便是這個行業的代表。按照《火車》中的描述,溝口悟郎律師在個人破產潮井噴期間,通過個人破產者救助、演講、專訪等暴得大名,成為個人破產領域的知名律師,甚至成為美容院女性雜誌的報導對象。
話說回來,對於債務人來說,如果不藉助於個人破產,那麼只會成為從正常社會消失的「破產難民」,丟工作、居無定所且不說,孩子也不能上學,最終家破人亡。但如上文所言,在全社會談破色變的前提下,確實也沒幾個人敢於心安理得地尋求個人破產的制度救濟,債務人無一不進退失據。
年輕的關根彰子,正是這個時代裡千千萬萬進退兩難的信用卡持卡人之一。她只是個普通人,本著讓「想讓自己生活得更幸福」這一樸素目的,很努力地生活、工作,但最終染上信用卡的「毒癮」,在命運的火車上被迫下車。在葛西通商工作期間,關根彰子被討債公司逼迫,無奈之下,申告個人破產,搬家逃到川口公寓,在拉海娜酒吧做陪酒女郎,聊以餬口。
關根彰子也正是通過前述報導,在萬般無奈之下求助於溝口悟郎律師,申請宣告個人破產。而個人破產事務結束後近三年後,亦即1990年1月25日,關根彰子再度造訪溝口悟郎,討論她母親死亡後的保險金領取事宜。
當然,如果止步於此,《火車》只可能是一篇紀實報導,而非令讀者拍案叫奇的小說。宮部美雪設定的懸念是,本間出示的一張照片,揭開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事實:1987年5月25日宣告個人破產的關根彰子,和1990年1月25日造訪溝口悟郎的關根彰子,是同一個人;而慄坂和也的未婚妻「關根彰子」,是另一個人。
1990年3月17日,關根彰子從居住的川口公寓不辭而別。而四個月後,「關根彰子」開始在今井事務機公司上班,冒用她的身份生活、工作;甚至不僅是她的身份,她的戶籍、她的父母等等,都被冒用。「迎面駛來的火車……說不定是命運之車。關根彰子想要下車,她已經下過一次車了。但是現在想要頂替她的女子,不知這情形,卻想要叫住火車。」宮部美雪寫道。
那麼,「關根彰子」是誰?她為什麼要冒充關根彰子?她是如何一步步冒充關根彰子的?關根彰子的母親是自殺還是他殺?關根彰子又去了哪兒?……整部《火車》,便圍繞這些問題,抽絲剝繭般地分析、印證,直到最後揭開部分謎底。
過多的轉述,會影響《火車》的精彩程度,但這裡仍要請讀者容忍我的「劇透」:和關根彰子年齡相仿的新城喬子,日本郡山人。其父母親早年舉債購房、過度消費,不得不舉借高利貸,最終因不堪忍受討債公司的催逼,舉家逃出故鄉郡山。為防止被討債公司獲得行蹤,新城喬子一家天各一方,各奔前程,但還是被討債公司獲悉:母親被逼迫賣春、吸毒,最終慘死;父親好不容易逃出討債公司的魔爪後,但已無勞動能力,在淚橋打來一個電話後不知所終;新城喬子好不容易遇到白馬王子並成婚,但因變更戶籍再度被討債公司追逼。他們家的債務因為系父輩的債務,法律上不需要新城喬子償還,但討債公司無孔不入的威逼之下,新城喬子不可能置身於事外。
故事到這裡,十分悲情:個人破產只能由個人申報,但新城喬子的父親生死未卜,只有確認她父親失蹤或死亡後,才能由新城喬子到法院申訴要求繼承父親的財產;鑑於此時債務已讓遺產成為負數,新城喬子繼承後再申告個人破產即可。這個時候,她父親到底是否死亡,就成為新城喬子能否申告個人破產、擺脫討債公司滋擾的關鍵。新城喬子和她的丈夫前往東京圖書館,尋訪「行旅死亡者公告」,甚至在重壓下不停念叨:「拜託你,爸爸,拜託你死了吧,爸爸」「快死吧,乾脆死了吧,爸爸」……耳聞目睹,她的丈夫承受不了新城喬子的扭曲,一段童話般美好的婚姻就此完結。
新城喬子打算開始生活的重建。她想要擺脫債務,想要過上正常的生活。但這哪有那麼容易?她被討債公司抓住,被迫從事不足為人細說的工作。她逃到朋友的住處時,身上只有風衣、內衣褲,兜裡只有現金一千元,計程車費都是朋友代付的。新城喬子近乎神經質地害怕討債公司,不敢搭電車,甚至連大阪、名古屋等陌生人匯集的城市大街上也不敢去,緊張到吃生魚片之類的食品會噁心得嘔吐……她想過正常的生活,想從被追趕的不安中解脫,想平凡幸福地結婚過日子。
稍微緩過神之後,1988年4月,新城喬子進入專事女性內衣郵寄銷售的「玫瑰專線」公司,利用玫瑰專線對客戶信息管理的漏洞,同時也充分利用管理科科長片瀨秀樹的地下戀情,選定她可能冒充的對象:女性、年齡相仿、一個人生活……新城喬子有她的候選目錄,關根彰子並非首選。此時,無論是父母還是法律,都已經不能保護她;她唯一可以依賴的只有自己。
新城喬子的第一目標是木村小末。1989年11月19日,新城喬子通過縱火,準備除掉木村小末的姐姐。然而,這次計劃實施並不順利:木村小末的姐姐沒有被燒死,而是被燒成植物人,直到1991年夏天才不治而亡;新城喬子自己亦受輕傷,並因高度緊張而發燒住院,11月26日才離開。
1989年11月25日,關根彰子母親意外死亡。持續關注東京新聞的新城喬子,從媒體上獲悉這一消息後,臨時決定調整策略,假冒關根彰子。1989年12月31日,新城喬子從玫瑰專線離職。她和關根彰子接觸,尤其是1990年2月28日還前往綠色陵園參觀併合影。1990年3月17日,關根彰子不知所終。而新城喬子則開始以「關根彰子」的名義生活、工作,甚至和慄坂和也戀愛、開始新的生活。
關根彰子要不是極力隱藏其個人破產的經歷,恐怕也不會讓新城喬子的計劃最終功虧一簣。新城喬子沒想到的是,一張信用卡申請,讓她天衣無縫的計劃被擊潰:關根彰子竟然有個人破產經歷!新城喬子和關根彰子,同是天涯淪落人,同樣陷入債務的泥淖而不可自拔。這可能是宮部美雪有意寫下的某種隱喻。
新城喬子冒充「關根彰子」的計劃最終穿幫,逼迫她不得不棄慄坂和也而去,同時十萬火急尋求新的假冒目標,這時她當初準備假冒的第一候選人木村小末,重新進入搜索的雷達。
小說的最後,通過木村小末,本間俊介等一行最終總算見到「關根彰子」,亦即新城喬子。宮部美雪一句「阿保正將他的手放到新城喬子的肩膀上」,乾脆利落地結束追尋「關根彰子」之旅:冷靜、殘酷,卻又意猶未盡。
《火車》的背景,大致在1992年以前。而在這之後,日本破產法體系,又迎來革命性變化:2000年新修訂的《民事再生法》實施,自然人債務重整等機制亦「飛入尋常百姓家」;接下來,《公司更生法》《公司法》等次第頒布實施,「倒產五法」體系基本形成。「倒產五法」就像銷售破產程序的大超市一樣,為日本社會各種經濟主體,提供多元化選擇。我一直在揣度,如果把關根彰子、新城喬子的悲劇放在近三十年後的今天,隨著日本公眾對個人破產的益發寬容,故事會不會有個更溫暖的結局?
「火車今日過我門,哀憐欲往何處去?」《火車》中,慄坂和也突然哼起這首古詩。宮部美雪其實到最終,也沒有明確告訴讀者關根彰子魂歸何處。其實,這個問題已不重要。
(作者陳夏紅為中國政法大學破產法與企業重組研究中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