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饃饃 三明治
編輯 | 二維醬
我帶著老公兒子逃離媽媽快要一年了。
一年來我們主要通過轉發微信文章連結自說自話。她發《陪伴是最好的孝順方式》《對待父母的態度,是你最真實的人品》,我發《不要對成年子女過度關愛》《親密關係中情緒表達的藝術》。
她曾經終日抱怨爸爸把家弄亂了,批評我把裙子弄髒了,嫌棄哪個同學家長土氣,批評阿姨打掃不細緻。如今,爸爸和我都先後出逃,留下她一個人的怨氣無處訴說。我猜四下無人時,她應該會傷心,會偶爾感嘆「誰不想人生如願以償」。但每次當面見到我,她一碰就炸,除了嘮叨就只剩生氣。
媽媽70年代當過空姐週遊世界,80年代之後在涉外酒店做管理,有上海女人典型的精緻與精明。不同顏色的絲襪搭配不同裙子。絲襪必須是進口的,勾破的地方用指甲油補補,又能穿三五年。穿出去腿上是美的,破的都是外人看不見的地方。
我三歲起被燙了捲髮,每天被打扮得像個公主,想吃水果得用英語提出。媽媽騎著自行車風雨無阻地帶我穿梭在上海各個角落學畫畫、學提琴、學播音。我表現不好的時候,媽媽會很生氣,說學費貴。我特別害怕她生氣,盡力迎合她。同時又暗下決心:等我有了小孩,絕不會用這樣的方式對待他。
在我的成長過程中,少有爸爸陪伴。他忙著在連續創業和找女人中摸爬滾打。他總跟朋友炫耀女兒讀書好,但並不知道我在念幾年級。他很少在我醒著的時候回家,難得在家便是和媽媽因為瑣事起爭執。每次爭吵都以媽媽咆哮、爸爸沉默收尾。我習慣關上房門打開音樂淹沒他們爭吵的噪音。
父母的不合讓青春期的我感到壓抑。有次我和同桌傾訴了一些家裡的事,不知怎麼就傳到了班主任那裡。班主任找媽媽談話說,不要讓夫妻關係影響到孩子成績。媽媽回家後大發雷霆,說我不該在外胡說八道,破壞老師對我們家庭的印象。我懇求說,我只是單純希望媽媽能寬容樂觀一些,別總說爸爸的壞話,別總拷問他,也別再翻他的包和手機,給家人一些尊重。媽媽異常憤怒,說我是白眼狼,不辯是非,這些還不都是為了保護我。
我理解她的不平。驕傲的她嫁了個一窮二白的小科員,因為生我沒有去念已經考上的大學,為了維持穩定的家庭收入不敢換更有前途的工作,喪偶式地培養著女兒卻不被感謝。爸爸靠媽媽支持念了大學,出體制創業靠媽媽維持家用,掙了錢卻在外瞎撲騰,除了給我零花錢,很少補貼家中花銷。她怨自己被利用,恨我不為她撐腰、不批判爸爸,說誰給我零花錢我站誰,這讓我無能為力。
初中高中七年,爸爸每天都會早起開車送我上學,或是為了從還沒醒來的媽媽身邊逃走。那些寒冷的冬天清晨,他故意早早下樓暖車,送完我其實也無處可去,就像那些晚上到家樓下不願上樓的男人們,呆在車裡才能暫時成為自己。短短半小時的車程是我和爸爸唯一交流的時光,我們不怎麼聊天,只是一起默默呼吸車裡自由的空氣。偶爾爸爸會說,你媽其實人很好,就是脾氣差了點。
我讀大學後,就很少回家了。爸爸開始間歇性地夜不歸宿。某天起,他徹底不回來了。沒有任何通知和戲劇性,蓄謀已久,悄無聲息。逢年過節他會適時出席在外婆家,談笑風生,灑著紅包,給我媽夾菜。媽媽全程板著臉,這種表面功夫是她要求和在意的,爸爸優秀的演技對她是種凌遲。他們都沒提過離婚。
出國讀研前,爸爸在家門口的星巴克給了我幾十萬學費。裝在牛皮紙箱裡也就很小一盒,像個普通的快遞。我取笑他說,這年頭誰還用現金?是誰管著你的銀行卡了?他說,現金方便。想到爸爸在90年代用30萬私房錢瞞著全家買了套房子的事跡,我笑笑不再追問。「爸爸,你要不要上去坐坐?」他搖搖頭。我繼續調戲他:「要不我去你那裡坐坐?」他說改天吧,鈔票拿拿好。
媽媽看到現金說,你爸對你還是大方的。一半欣慰,一半嫉妒。爸爸已經好幾年都沒給過家裡一分錢了。
回國後,我在家愈發呆不住,媽媽頭上永遠頂著陰雲。她想不通為何爸爸一把年紀就不能太太平平過日子,不斷催促我:「你該去他公司看看,問問他到底想怎麼樣?為什麼不回家?」我說:「不為什麼,就是不想吧。你既然看到他就想吵架,幹嘛非要他回來?況且你也可以找個男朋友啊?」媽媽對我的不在乎感到絕望:「我哪能像你爸那樣沒有道德觀念!說出去簡直被人笑話!」
一樣的對話每兩三天就會循環一次。我懇請媽媽不要再聊這個話題,母女倆過過也挺好,她斥責我不願傾聽和理解長輩。如果我是她情緒的垃圾桶,那我的出口又在哪裡?我打算和男友搬出去住。
一年後,我懷孕了。我給媽媽發了條消息,「媽媽,你要當外婆了。」我能預見到她的失望。她期待我能找到個溫順體貼的男人,有像模像樣的婚禮和婚房,有殷實熱心的婆家。這些我都沒有。
我一直自嘲說家屬是不會有外遇的,因為他既直又摳。情人節看到路邊的玫瑰會說,明天再買吧,明天就便宜了。常年打呼不願治療,卻給我買了幾十副耳塞,說是關心我。最大的優點大概是盲目自信,覺得世界上沒有人比他對我更好了。看到朋友間有女強男弱的夫妻,我問他,如果我那麼強勢,你會怎麼辦?他想也不想說,這種可能性不存在,我根本不會看上你。
公公婆婆是普通的中學老師,收入平平,不愛存錢。公公比婆婆大一輪,家裡什麼都他說了算。他經常對著婆婆咆哮「女人不要囉嗦」,婆婆居然從不還嘴,讓我驚掉了下巴。公公愛趕時髦,跑步機、電動牙刷、單反都買得不含糊。至於兒子結婚需要什麼,他壓根沒考慮過。
婆婆曾想置換一套複式,好歹可以勉強當婚房,被公公拒絕了。他說,兒子都能自己解決的。因為沒有父母資助,家屬至今在還留學貸款。婚後婆婆最常對我說的話是:「不要和別人比。」這句話一半是在安慰她自己,卻無法安慰到我。我無法平息,人人都有的,我卻沒有。
媽媽主動提出,要不把她正在出租的房子收回來給我們結婚用。就是那套爸爸用私房錢買的房子,當時被媽媽發現後,強硬加上了我和她的名字。我說,我很感激,但如果這會讓她感到被婆家虧欠,並一直怨念,就真的不必了。爸爸讀大學全靠媽媽接濟,卻不知恩圖報的故事,聽了二十年。我有些害怕承受她的好意。媽媽說她不會的,只要老公對我好。但還是忍不住叨叨,你公婆真是心大啊,連我們小區的清潔工都擠出錢給兒子買了房子呢。
爸爸對有外孫的事挺高興,儀式有沒有無所謂,免得他要面對一堆親戚。他覺得婆家有實力固然好,沒有實力女兒也許過得更自由。他約我和家屬吃飯,吹噓我小時候有多優秀,叫他善待我。隨後給我打了筆錢,說趕緊拍牌照,結婚就該買輛車去。買了之後,天天問我開得好不好。我說我是女司機開不了,家屬開。他笑話我沒出息。
媽媽生日那天,我和家屬請她吃完飯。媽媽問我們什麼時候辦婚禮。家屬不知如何回答,傻傻問我:「你看呢?」
媽媽面露慍色,我能看出她期待對方殷勤的回答,至少給丈母娘描繪下虛妄美麗的願景,可惜家屬是個二愣子。我圓場說,孕期不太舒服,後面再看吧。
飯後媽媽挽著我,悄聲說:「你老公真不懂事,房子的事也不會說句謝謝。問他結婚的事,也沒個態度。你看,就是因為你自己不當心,現在都得不到婆家的尊重。還有你爸爸不爭氣,婆家覺得我們好欺負。他們覺得辦不辦無所謂,但我這邊有親戚朋友啊。」我默不作聲。剛工作並沒有太多錢,婆家又是甩手掌柜。我感到抱歉。
媽媽開始熱心張羅我生產的事。準備一大堆雞蛋水果,拖著我家屬挨家挨戶送給醫生、護士、親戚、牽線的朋友。有個醫生住的特別遠,開了一個半小時過去,沒人在家,只好把東西留在門口。
家屬回來癱在床上,有些抱怨:「你媽應該先和別人打個招呼,免得白跑。」我和媽媽建議,以後這種事情儘量快遞吧,他不是你兒子,使喚他不好。媽媽說:「這不都是為了你嗎?而且讓女婿跑跑怎麼了?已經讓他們夠省事了。別人家的女婿都可熱心了。他要是覺得麻煩,說明他不尊重你。」
在媽媽看來,愛的程度和付出辛勞的複雜程度正相關。房子裝修完之後,我請過兩次保潔,媽媽還是嫌髒。她幾天幾夜呆在那邊打掃,發消息跟我說打掃到半夜手都被劃壞了。我只能感謝。我無法說,其實她不必這麼做。
我選擇在婆婆家坐月子,試圖通過他們的參與減少一些媽媽的不滿。雖然實際上我獲得的幫助微乎其微。我和月嫂擠在北間的一張床上,每天聽著她的鼾聲入睡。媽媽來看我時,有些忿忿,說公婆居然不願臨時騰出南面的臥室給我坐月子。我說,這也正常,並非每對父母都願意對兒女無私付出。
婆婆嫌月嫂住家礙事,沒和我商量就提早遣走了她。月嫂走後,我的日子更加艱難。白天餵奶、洗衣服、換尿布、給自己做飯,無限循環。公公看著我給孩子倒洗澡水也不曾幫過一把。
夜晚,我獨自在房間裡笨手笨腳奶孩子,屋外是老公一家人歡聲笑語在看《來自星星的你》。我向老公抱怨他的家人袖手旁觀,他請求我理解他不能選擇父母,不要再給他更多壓力。
我理解他,但無法理解一句「我也沒有辦法」,就要我來承受所有的辛勞。我些許體會到媽媽單獨撫養我的絕望,但不想媽媽看到我的窘迫。
我和家屬說,我們給兒子辦個百日宴吧,讓我媽高興一些,也算有個交待。家屬沒有拒絕。媽媽興衝衝地訂了個大酒店,布置了會場,準備了甜點蛋糕,邀請了八桌親戚朋友。我和家屬禮貌地和來賓握手寒暄,叫著叔叔阿姨,其實一大半根本不認識。兒子還是一攤「豬肉」,躺在推車裡,驚恐地看著來訪者湊近觀察的臉。
爸爸依舊發揮著演技,和親戚朋友聊著天南海北。公婆不是上海人,誰也不認識,默默吃完飯就走了。媽媽很生氣,說他們也不假裝客氣去結個帳,好像來吃別人的酒席。
不過那天,她總體上還是高興的。她做了頭髮穿著高跟鞋,前呼後應著老朋友們,被來賓簇擁著誇讚家庭和睦、外孫可愛、女婿一表人材。我像看電影一樣看著大家表演,覺得這事似乎有點必要。
本來我想好只休四個月產假,但最終還是打算搬到媽媽給的房子裡自己帶孩子。和兒子獨處的每個白天都異常漫長,它除了躺著哭什麼都不會,但我樂得這份辛苦和孤獨。自洽總比協調家人要容易一些。
不知不覺一年過去,期間父母離了婚,兩套房子歸母親。房子過戶那天爸爸特別高興,我從沒見過哪個人不動產除名那麼高興的,還拖著我和媽媽吃午飯。
媽媽點了很多很多菜,打了包,像是報復。她終於等到日夜追問的一個結果,雖然這結果不是她想要的。她說,你爸那麼容光煥發一定又有什麼花頭了。
孩子周歲了。我和家屬商量,得回去上班了,要不讓外婆來帶孩子吧。媽媽家離我們不遠,周一到周五帶娃,兒子午睡時她看看股票,周末回家,人生似乎有了奔頭。
每個周日晚上,媽媽背著大包小包踏進家門,食物、鍋具、碗碟、乾貨、草紙……她像工蟻似的一周周搬運著物品,家裡原本空曠的柜子不多久就佔滿了。家屬驚恐地說:「她這是要把整個家搬來麼!」
媽媽甚至搬來了花瓶、雕塑、我小時候的圖書、玩具。聖誕節掛滿彩燈,萬聖節掛滿橘子。我有點無法接受這種張燈結彩的儀式感,說能不能簡單點?
她說,過節要有氣氛,寶寶要看的呀。然後給外孫戴上聖誕頭箍,拉到聖誕樹旁,叫他看鏡頭。兒子不情願地扭來扭去,媽媽摁住他,說再來兩張,再來兩張。
媽媽的到來在體力上解放了我。早上有翻著花樣的早飯,晚上有摺疊整齊的衣被,兒子的奶粉輔食都被細心打理。只要我招呼一句:「幫我拿下尿布。」媽媽必定會一秒內健步如飛將尿布遞到我手中。而此時,家屬還陷在沙發裡癱得像個荷包蛋。
兒子是個睡渣,哄睡是份體力活,原本是我和家屬輪流的。自從媽媽來了之後,家屬愉快地在屋外刷手機,媽媽在屋裡踱來踱去一抱就是一個小時,哄完出來繼續洗洗刷刷。
看著操勞的媽媽和翹腳的家屬我氣不打一處來:「媽,你能不能忍住不要管。你整天這樣影響我指揮老公。」他倆都像沒聽到似的,不搭理我。家屬洗澡時,媽媽見縫插針把我拉到角落竊竊私語:「你不要在老公面前對媽媽大呼小叫的。你這樣不尊重我,他也會學樣的。」
熬到周末,家屬開始發洩積鬱了一周的不滿:「什麼叫指揮老公啊?你媽在的時候你就特別喜歡使喚我。她自己高興做,我能怎樣?」媽媽確實看不上任何人幹的活,別人淘過的米要重淘一遍,洗過的奶瓶重洗一遍。用家屬的話來說「做了也白做」。
媽媽來了以後,家裡的東西都被重新歸位整理。家屬經常在衣帽間翻箱倒櫃大呼:「我的那件襯衫去哪裡了?」我翻了個白眼,我哪兒知道。媽媽一個箭步衝到衣帽間,從密密麻麻懸掛著的衣服裡精確地抽出了那件襯衫:「衣服要掛掛好,夏天穿過領子沒洗乾淨都黃了,我重新洗過了。」
家屬屢次驚恐地跟我說:「你媽把又我的東西翻得底朝天了。有幾條內褲她都曉得。我的柜子能不能加把鎖?」我一臉為難,加鎖看起來未免太挑釁了,你讓讓她吧。
家屬洗澡時,我見縫插針把媽媽拉到角落:「媽,他的東西你儘量不要去理。亂就亂點。讓它去。」媽媽又爆炸了:「阿姨隨便翻,你們就無所謂?防親媽倒像防賊骨頭?他是不是又跟你說什麼了。有本事自己去買房子呀,再亂七八糟我也懶得管。」
兒子呆呆地坐在爬行墊上旁觀著一切。媽媽抱起他親著他的腳丫子:「你以後要學好哦,要記得外婆哦,別變成個白眼狼哦。」
家裡有個攝像頭,主要為了防盜。我和家屬上班想兒子時,偶爾打開看看家裡的情況。攝像頭記錄了媽媽每天重複的生活。少根筋的家屬有次調侃媽媽:「今天的股票好伐,你看得老認真額?」「媽,你今天跳的舞老嗲額。」媽媽的臉有些僵硬,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女兒家的每一秒都在被窺視。
每次爭吵後,媽媽就會用廚房紙把攝像頭蓋起來,任我們怎麼遙控也只看到一片模糊的白色。這是她抗議的方式。我很想告訴她,我也一樣不喜歡被監視。
兒子兩歲半的某個周末,媽媽帶他在外吃了份蛋炒飯,打包回家一份。我扒了半盒,家屬嫌太油沒碰。第二天,兒子和媽媽開始上吐下瀉,八成是吃壞了。媽媽被迫暫時下崗,躺在小房間休息,我也懨懨的。小孩子就不一樣了,拉肚子的時候蔫巴得像個漏氣的皮球,拉完又開始使勁蹦噠纏著大人。
我難受得一動不想動,除了給他清理大便倒水燒飯,就一直縮在沙發裡。「媽媽也有點不舒服,想吐。」兒子毫不理會,依舊嘻嘻哈哈在我身上踏來踏去。
我提議:「今晚把孩子送去爺爺奶奶家吧。等我好一點就回來,真的照顧不動了。」家屬挺利索,抱上娃打車走了。
昏昏沉沉又過了半小時,外面傳來窸窸窣窣的開門聲,隨後是兒子嘰嘰喳喳的聲音。他們居然回來了!
家屬把兒子扔上床:「這個冊佬就是不肯呆,一直哭一直哭,也不願上樓。哭得我爸血壓都高了,要發心臟病了。我只好把它弄回來了。沒有辦法的呀。」我很崩潰,但連爭辯和表達不滿的力氣都沒有,給兒子草草換了尿布睡衣就躺下了。
半夜裡,兒子突然醒來說要到客廳坐坐,說要喝奶。我艱難地起身,給他熱了杯牛奶。才喝了兩三口,他突然噴射狀嘔吐起來,沙發、地板、茶几上都是。我被嚇了一跳,手忙腳亂把兒子挪開,給他擦嘴漱口換衣服,對著房間大叫:「爸爸,他又吐了,拿條抹布過來。」
黑暗中,媽媽從小房間瞬移出來,默默在一旁開始擦地:「小孩弄好你就去睡吧,外面打掃一下很快的。」我有點抱歉把媽媽吵醒了。抱著娃走進臥室,家屬還在床上發出悠長的鼾聲。明天如果質問他,他一定會說,醒不過來我也沒有辦法的呀。
兒子昏昏入睡,鼻翼一張一張,睫毛彎彎的。我輕輕拍著他的屁股,有種奇怪的念頭:每次這種「沒有辦法」的時候,也只有媽媽會幫我了,即使離婚也無所謂吧。
我開始愈發無法容忍家屬的粗糙散漫,看到他無所事事就燃起無名之火。「刮完鬍子能不能清理下洗手盆?」「能不能早點帶兒子上床不要拖拖拉拉?」「說好你做早飯你又起不來。」家屬就像罩了隔音罩似的,毫無反應。
每當家屬嘟嘟囔囔媽媽的行徑,我就條件反射般地控訴:「你爸媽什麼都不管,就是甩手掌柜。我媽那麼辛苦,還把房子借給我們住。你就看不到她的優點?沒有絲毫感激?」
家屬冷漠地刷著手機說,如果不是我堅持這樣安排,他寧可租房子,免得像現在這樣被邊緣化,感覺寄人籬下。孩子他可以想辦法安頓,比如找個阿姨。
那陣為了兒子有個學區,我開始考慮把舊房子置換了。腦門發熱的時候我跟媽媽說:「我們換個大房子住到一起吧。這樣即使離婚了,我們還是可以過得很開心。」媽媽顯得非常高興,她聽話乖巧的女兒又回來了。
某天下班我和家屬剛進家門,媽媽得意地拿著一個白色塑料小人:「喏,這個東西差點就被你們扔掉了,還好被我發現撿回來了。」語氣就像求表揚的小朋友。家屬說,我們沒有扔過,大概是誰誤扔的吧。
媽媽從地面彈了起來:「你沒扔,那你意思是我扔的?這裡除了我們三個還有誰?做錯了承認就是了。」家屬異常委屈,特別大聲:「不是我扔的。」「就是你!」他們互相咆哮著,重複著對話,像是在爭奪某種權力。
「就算不是你扔的,吼什麼吼,對長輩沒大沒小。」
家屬也不示弱,指著媽媽:「你錯怪了我,你該跟我道歉。」
兒子被這爭執嚇哭了,一會拉拉爸爸,一會拽拽外婆,無助地仰視著失去理智的大人們,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我哭著把他抱走了,不想他看到外婆的不堪。
媽媽的偏執讓我感到失望,她毫不退讓是在維護什麼?她如此慷慨和隱忍,但誰會記得一個嚴辭刻薄的人的好?我突然像是照到了一面鏡子,看到了未來失態的自己。
有一絲奇怪的想法冒了出來,我膽小不敢細想:媽媽已經影響到了我小家庭的關係。我開始變得和她一樣苛刻而易怒,家屬變得像我爸那樣無為和逃避。我害怕變成和媽媽一樣的人。也許她該搬回去了,但這怎麼可能呢?
趕緊把房子賣了!這個念頭像株野草一樣從我腦袋裡無法控制地長出來。
這個決定家人並不會反對,家屬討厭小區的環境和鄰居,媽媽想要個電梯房,兒子需要個學區。但這些都只是充分不必要條件,我內心深處說不出口的煩惱是:我無法對媽媽說,您不用來照顧外孫了,回到三口之家對我更輕鬆一些。媽媽心底一直惦記著她是房子的主人,我無法鳩佔鵲巢對她說:距離產生美,要不您回去住吧。
不如,把這個沉重的桎梏賣了吧!合理地逃走,以後管它呢。也許媽媽會習慣分離的。
那個冬天我和家屬做了一連串重大的決定。離職成為個體戶,可以時間靈活地照顧家庭。把兒子從國際幼兒園轉到了公司隔壁的機構,方便接送。一周內裝修了辦公室,三天內找好接下來一年的住處。這些變化都是一年前不曾預見的。家屬似乎活過來了,充滿了幹勁,急不可待奔向新生活。
年初五我們一家三口住進了出租房。有天我回去搬東西,剛進家門,看到媽媽背對著我,正在努力把廚房水槽的龍頭卸下來。「你來啦,那些燈具和淨水器粉碎器我都拆下來包好了,自己拿。」媽媽頭也不抬還在忙碌。我低頭看著地上一大堆整整齊齊的紙盒,連塑料繩的把手都留好了。
「媽媽,不方便拆的就算了,留著也不一定用。放過別人,放過自己。」
「算你大方!下家那麼搞,我什麼都不想留給他們!」她語氣激動。
我暗暗嘆口氣打算搬東西離開。媽媽又從房間裡拿出三四袋東西,鍋碗、浴袍、毛巾、餐巾紙,都是一年前她搬來時帶來的庫存品。我哭笑不得。即使從未用上過,她仍執意要我繼續帶著它們輾轉。「不用也不許扔掉哦!」她不斷強調。我哪敢說不要,誠惶誠恐接著。
「這個浴室的墊子你也拿去,洗完澡出來要用的!」她不知從哪裡又搬出了一塊白色長毛腳墊,這塊腳墊從我六年級就開始用了,被維護得仍然像新的一樣,令人驚嘆。我嚇得連連擺手說,「地墊有的有的」。把這種物品放在浴室,洗澡和大便時恐怕會有種被童年陰影籠罩,時刻被母親注視著的感覺。
我搬著東西逃下了樓,留下媽媽的咆哮聲越來越遠:「算你們有錢,你們高興浪費就浪費好了,替你們節省還不領情。」眼淚吧嗒吧嗒滴在懷裡媽媽給我整理的物品上。
我真的不能理解,為什麼我作為一個三十多歲健全的人,連決定使用一塊墊子的權利都沒有。為什麼母親如此節儉苛刻自己,也要以同樣的標準要求別人過得憋屈?
我不知如何和媽媽溝通。任何一手溝通似乎都失效了。那個冬天我閱讀了很多心理學文章,甚至尋找過心理諮詢師。但該接受諮詢的人是我還是她呢?精神分析自己的母親似乎並無助於緩解日常的摩擦。關於地墊爭吵後的第二天,我上京東買了兩本《憤怒之舞》,一本寄給她,一本寄給自己。我不知道她是否讀了。
書中主要的論點上是,人際關係雙方如果有一方功能過度,另一方就會功能不足。過度的那方越想控制,不足的那方越想逃離。若想打破這種消極的關係,就需要有一方切斷固有的模式,來建立新的模式。或許這些都是瞎扯淡,我只是想讓媽媽知道,我並非不愛她,要驅逐她。
新的一年,我和家屬協定了家務分工。我做飯他洗碗倒垃圾,我給兒子洗澡他負責剪指甲。協議執行得不錯。家屬有時早上還會跑出去買菜,動不動給兒子購置衣服鞋子,逐漸變身操心的老父親。
剛開春,兒子快要三歲生日了。我邀請媽媽和公婆生日當天來家裡坐坐,附近找個飯店慶祝。媽媽留言說,她很忙,要安頓搬家帶回的東西,沒有爺爺奶奶清閒的好福氣,祝我們吃喝愉快。
奇怪的是,媽媽在生日前的那個周末,異常隆重地安排了一艘遊輪,邀請公婆和我們夜遊黃浦江。我沒有什麼興趣,說覺得太奢侈,不必了。她說錢都付掉了。
一看到兒子,媽媽眉開眼笑湊上去:「你還記得外婆嗎?想外婆嗎?來,吃根香蕉,香蕉英語怎麼說?」兒子有點不習慣如此密集的關切,愣愣不言語。「幾天不見怎麼戇特了,英文都不會講了?」媽媽瞪了我一眼,像是怪我沒教好。
大家對著窗外徐徐移動的江景拍照。江邊的樓把岸線都站滿了,立面上的燈效一遍遍滾動把天空照得灰白,冷風吹得甲板上的紫色氣球凌亂發抖,兒子一直把銀光閃閃的餐具當鏡子照。
我偷偷瞥了眼媽媽,她正提領著不配合的兒子合影,不知道斥資購買這種場合,大家按照她的腳本行事是否會讓她多幾分快樂。
回家路上,我在朋友圈發了張家屬特別浮誇躺在沙發上吃香蕉的照片,配字「Crazy rich asian」,並解釋是外婆買單。群眾紛紛點讚,表揚我媽出手太豪,是夢想中的媽媽。
朋友圈成為媽媽窺探我生活的切口。上班時間媽媽發來消息:阿姨上班時間又在玩手機發朋友圈,這份舒服的工作我也想要。我發的兒子照片裡拍到家中一隅,媽媽立馬發來指令:被套可以換個厚的,絲綿的太涼了。我瑟瑟發抖,老大哥在看著我。
前不久,兒子又生病了,無法上學。我向媽媽求救,能否工作日把兒子在她家放一個白天。媽媽表示她那邊沒整理好,可以來我們家帶孩子。
家屬有一絲為難:「我尊重你的決定。但你媽能不能忍住不要翻東西?」我交待媽媽,那你要控制住自己,不要整理任何東西。
媽媽回覆:我一根頭髮都不會動。租的房子隨便糟蹋也無所謂的,反正又不是買的房子。
這句話可把家屬嚇壞了。「什麼意思?以後要是搬進新買的那套房子,你媽是不是又想來整理啊?你不是說分開一陣就會好的,並沒有啊?我以後的櫥門能不能都加個鎖啊?」
我趕緊息事寧人:「好了。那就不麻煩她,明天我自己陪吧。」
媽媽又被我拒絕了。她在微信上寫了一晚上小作文,大意是:我們如此不願意讓她進家門,別人還以為我死了娘呢。她只是想要一些母女間的溫暖,為什麼就那麼難?
為什麼呢?我也很想知道。為什麼媽媽自己不幸福,卻仍希望我能和她一樣思考和行事呢?
在我和兒子一般大時,媽媽和我一般年紀。爸爸幾乎不回來吃飯,媽媽常在晚飯桌上掉眼淚。我啃著雞腿,問她為什麼哭。媽媽說:「等你長大就知道了。」
那時的她看起來是個大人。她大概想不到,三十年後她仍然有那麼多想不明白的事。大概也想不到,那時女兒就下決心要變成和她不一樣的妻子和母親。
作者後記:
我從沒想過要寫一個給很多人看的故事。寫下它的初衷是希望通過文字與母親合解。希望她了解我並非不努力靠近她,但我也和她一樣,有自己無法逾越的障礙和局限。
短短十幾天裡,在深夜用手機渾渾噩噩地寫家庭中不鮮亮的故事,需要克服恥感和惰性。幸好一路有二維醬、胖粒老師和群裡好些同學的鼓勵和幫助。
先生聽說我在寫關於家庭矛盾的故事,開玩笑說:「讀這個故事我是不是就能走進你的內心了?」我笑笑不怎麼相信。親人間的溝通多是由誤解構成的。
對生活的記錄並不能讓我們過得更好一些,更多是對自身生存狀態的確認。也許我今天所想所寫,多年後再看,都是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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