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八五年到一八八九年期間,梵谷為自己畫了四十多幅自畫像。
他相信自己是最好的肖像畫家:「最能使我激動的,遠遠勝過我所擅長的其他事物的是肖像畫,現代肖像畫。我從色彩去探索它。」
梵谷的自畫像均是由他自己面對鏡子真實地描畫出來的,他的不安、痛苦、瘋狂、焦慮、寧靜都在一系列的自畫像中展現。
他凝視著自己,他將自己作為一個獨立的生命對象來看待,自省、自我凝視、自我詢問生命的意義,嚴肅地逼視自己的心靈感受。
我們在他的自畫像中可以看到他狂亂的頭髮、憂愁的眼神、緊蹙的眉頭、輪廓分明的五官或堅毅的嘴角,有完整五官的或已失去一隻耳朵的面貌,有的平靜、有的強烈、有的素樸、有的莊嚴……
在他的這種自我描繪中,他找到了自己在這個世界的「界限」感。
只有一個足夠誠實的人才能意識到自己的界限,並將這界限定格——他所包圍的、佔有的空間,只有他髮膚以內所佔有的空間,彌散出的靈氣被沉重的肉身拉扯回來,這即是我們人類的有限性。
梵谷說:「有種東西包圍著我,禁錮著我,似乎要徵服我,但我感到四周是牢籠、鐵欄、高牆。」
凝視著深淵的他,也被深淵所吸引,漸漸滑入其中……
第一幅畫是他到巴黎沒多久,畫的第一張油彩自畫像。
巴黎印象派畫風的流行讓他不太適應,他晦暗的畫作在色彩繽紛的世界裡顯得格格不入。
第二、三幅自畫像是他在同一年創作的,他緊鎖眉頭,眼神犀利,嘴上銜著的菸斗是他不離嘴的東西,菸斗的前方有一點點火苗,預示著一種轉變,可畫面依舊灰暗。
第四幅自畫像的色調略亮於其他幾幅,其中,他身體微側,頭部轉向觀者,溫暖精緻的光線從額頭向高聳的鼻梁與顴骨處蔓延,並跳躍於耳朵周圍,最終走向潔白的衣領。
在一八八七年,梵谷創作了一系列戴草帽的自畫像。
戴草帽的系列自畫像中,以這一幅為例,整體的色調十分明亮,近乎平塗的淡黃色草帽與鈷藍色上衣反差極大,中間用明確的輪廓勾勒出了一張擁有陽光熱度的臉,有力的眼神直觀觀者,堅挺的鼻子下面是濃鬱的橙黃色鬍鬚,一直蔓延至熾熱紅色的耳旁。
整幅畫的色彩純度很高,明暗關係與形體塑造堅實有力,樸實的裝扮和草帽都是一種身份的暗示。
「草帽」的意象仍然象徵著 「陽光 」。梵谷堅持著他對自然、土地與鄉村生活的嚮往。這樣的亮色調中的藍、綠、黃背景仍然是大自然的底色。
他開始凝視著鏡子中的自己,不再畫自己掉了牙齒、兩頰凹陷的樣子,而是將自己畫成一個漂亮的藝術家——一個還十分年輕、未經風霜的人,雖然有一點點脫髮。
此時的他修剪過鬍子,頭髮捲曲,牙齒也補過,像一個文質彬彬高雅的男士。
他穿的不再是米勒那種松松垮垮的藍色工作服,而是一件高領背心配筆直的羊毛上衣,還繫著絲綢領結。
他非常喜歡他看到的自己,以至於在接下來的幾個月的時間裡,他反覆畫了至少四個版本自己鏡中的形象,每一個都比前一個更大、打扮更整齊,看上去也更有魅力。
他一次又一次地轉向鏡子,總是把自己畫成領口飾有緞子花邊的「漂亮朋友」式的資產階級藝術家,此時的他,總是擁有一臉明黃色的鬍子、一條藍色的領帶。
他也以這樣的筆觸和色彩畫他的靜物畫。
對於這幅畫,梵谷評論自己有著略帶粉色的灰色臉龐,綠色的眼睛,灰燼一般顏色的頭髮,前額有皺紋,嘴四周都是僵硬的、橙 色的鬍子,看著凌亂而哀傷,但嘴唇卻顯得很飽滿。他身著藍色粗麻罩衣,手裡拿著調色盤,上面有檸檬黃、朱紅、銘綠、鈷藍,就是除了鬍子的橙色以外的所有色彩。手握調色盤的他,站在灰白的牆前,面向畫板的方向凝視自己。
似乎是在宣布他的職業屬性——畫家。
自畫像如同梵谷留給世人的病歷表,他的狂想、他的焦慮、他的憤怒、他的熱情、他的激情與寧靜都在其中顯現。有時,這樣的自我觀照還超越了直接的人物寫生,有了意象的特點,從側面來進行自我詮釋。
在《頭纏繃帶的自畫像》中,可以看到割耳以後的梵谷的焦慮反而得到了緩解,他向畫外凝視著,目光專注,神態平和。他還刻意畫出了自己受傷的耳朵,白色的繃帶一直包著到他的下頷,頭頂戴著一頂翻毛氈帽。
對於梵谷來說,藝術與自然永遠不能分割。
耳傷未愈的他畫了兩幅受傷時刻的自畫像,《綁著繃帶叼菸斗的自畫像》是第二幅,在畫中,他的耳朵上仍然裹著繃帶,嘴裡叼著一個菸斗,菸斗冒出的白煙徐徐上升,他平靜地抽著菸斗,似乎還有些許幽默之感。實際上,此時的他面臨的現實危機十分嚴酷。坐在鏡子前的他,凝視著自己。
梵谷創作了這幅《綁著繃帶叼菸斗的自畫像》,畫面色調鮮明活潑,卻又充滿悲愴之感。他看自己就像一個醫生觀看病人一樣,他冷靜地畫下了失去耳朵的自己。他察覺到阿爾已容不下他,雖然他如此熱愛此地,但他被拋棄了。他的激情、寧靜、憤怒都在這自我凝視中展現。
在梵谷陸陸續續的發病中,他到了精神病救濟院。一八八九年九月,他畫下了下面這幅藍色的自畫像。
這時的梵谷在聖雷米救濟院接受治療。在這幅畫中,他消瘦的臉頰上布滿鬍鬚,眼睛凹陷,額頭聳高,眉頭緊鎖,看起來愁苦又緊張。
他的面容像是用刻刀雕刻出一般冷峻,畫面將視線聚焦在一個捲曲筆觸下的漩渦中心,他的頭部像是經歷著偏頭痛一般,這樣的疼痛感從捲曲的線條中心散發出來,並蔓延到他的衣服、胳膊以及太陽穴與頭髮。
但他似乎並未被這一股漩渦所席捲,他看起來冷靜決絕,像是漩渦版的海浪拍打的堅硬礁石。
畫面呈現出的難以複製的藍灰色調收斂著內含的湧動張力。橙色鬍子、輪廓分明的下巴的線條分明、色彩有力,顯示出了畫面人物的警戒狀態。
從這幅畫中,我們似乎能感受到他在精神煉獄中靈魂被撕裂的劇痛。
顏料形成的漩渦盤踞在他的腦際,穿過他的頭部,這是一張勾勒其身心苦楚的 「臨床地圖」。
生命在快速燃燒的梵谷創作了他人生中最後一幅自畫像。
在畫這幅自畫像之前,他還特意去颳了鬍子,因為他準備將這幅畫作為母親的七十歲生日禮物送給她。
在梵谷眾多的自畫像中,只有這一幅是沒有鬍子的。顯然,他是想讓母親看到他健康、年輕、整潔、清爽的一面。
畫面整體是藍色色調,使用了不同層次的藍色,將梵谷米色皮膚上微微泛紅的臉頰襯託得十分潔淨,筆觸雖然硬朗,但描畫的表情卻格外溫和、平靜。眼底仍然透露出絕望與孤獨的神色。
這幅畫最終沒有來得及送給母親。
雖說梵谷的自畫像蘊含了太多對個人靈魂的追問與拷打,但不可否認,這也是他對人生熱愛,對自我關懷的流露。
王爾德說: 「愛自己是終身浪漫的開始。 」這是浪漫主義方式的解讀,更具主觀性。
但這些自畫像確實不僅僅是一幅幅具有超驗性的肖像畫,更是一種情緒能量的釋放,在梵谷的其他畫作中也有這樣鮮明的特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