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就是用盡全身的力量,活成你自己|直木獎成長小說《告別吧》

2020-12-14 果凍雙雙

認識西加奈子是從那本小小的《櫻》開始,到《魚河岸小店》,再到這本《告別吧!》,她的作品始終溫暖治癒。

西加奈子是日本文壇備受期待的才女作家,出生於伊朗德黑蘭, 在埃及首都開羅和大阪府內長大,畢業於大阪府立泉陽高等學校和關西大學法學部,擔任過《ぴあ》雜誌的作者。

西加奈子

西加奈子正是憑藉《告別吧!》一書斬獲第152屆直木獎,沒錯,就是暢銷君東野圭吾落選數次等了好多年才得到的那個直木獎。獲得直木獎,就意味著自此登上了日本大眾文學殿堂的最高層級。

《告別吧!》是本治癒系的小說,作者筆法細膩地講述了步從出生到中年的人生成長故事。

人往往脆弱又堅強,西加奈子在書寫中尋找關於現實世界和自己內心深處的答案,用書當作小小的火苗來照亮內心的角落,小說在治癒自己的同時也治癒著讀者,讓身處黑暗處迷失的人得到一點點救贖。

當代許多日本作家都喜歡寫這樣小說質感平淡卻透著力量的作品,比如西加奈子的《櫻》、重松清的《流星旅行車》、森繪都的《意外抽得幸運籤》和角田光代的《對岸的她》等,每次讀的時候都仿佛讀到了自己,心中的小角落被擊中,忍不住想要流著淚呼喊,喂喂,沒錯,就是這樣。

習慣性逃避

步是個長相帥氣的男生,有著小巧的臉、明亮的大眼睛、長長的脖子和光滑的皮膚。三十多年來,他一直不曾長大,內心依舊是童年時敏感脆弱的小孩子,遇到困難便像鴕鳥那般埋起頭來躲避。

他很在意別人的眼光,一直活在別人的期待裡。他怕成為被眾人排斥的姐姐,每到一處,都要在團體裡找一個能依靠的小夥伴,做個安全的隱形人。

步高中時最好的朋友須玖是個內心敏感善良的孩子,會為無關人的痛苦感到痛苦。在經歷了奪去無數人生命的地震後,原本開朗的須玖日漸消沉,始終無法走出陰影,私以為他是患上了創傷後應激障礙( PTSD),面對好友的崩潰,步一如既往地選擇了逃避。

即使在愛情裡,步依然不敢直視內心,選擇的不是自己喜歡的女生,而是眾人認為漂亮、值得羨慕的交往對象。他不敢承認自己的愛,放棄真正喜歡的鴻上,只因她在旁人眼中有缺陷。後來步變得平凡普通,交往了人好但長相平平的女生,他對這段戀情羞於啟齒,朋友們都以為他是單身。

步同姐姐其實一樣易受傷害,只不過他長相討人喜歡,一直被大家愛著,能夠輕易成為班級的中心、交到好朋友、找到漂亮的女朋友,而姐姐沒有這麼幸運。

一帆風順的人生路途在三十歲時戛然而止,年輕的時候步並未將自己的長相視為武器,直到脫髮變成外表奇怪的大叔,才意識到曾經擁有的珍貴,面對如此巨大的打擊,他依然選擇一個人躲避。

對於生活,步習慣去逃避,逃避須玖,逃避雅各布,逃避姐姐,甚至僅僅因為陌生女子的嘲笑就放棄了脫髮的治療。

他將自己裹成個繭子,用自己最熟悉的方式來保護自己,卻不知,也將自己置身無人的黑暗處,將外界投射的光芒遮蔽。

找到自己的信仰

「能拯救人類的是什麼呢?並非宗教、金錢和成功,而是在與人的相遇中自己能抓住的東西。我們必須朝著那個方向前進,所以如此積極而有大能力的作品能得獎我覺得很欣慰。這作品(《告別吧!》)最大的魅力在於讀完後能覺得藍天變得更寬廣了。」——直木獎評委林真理子

步從埃及回來後,發現「 satuorakoomonnsama」祭壇出現在矢田阿姨家,各色各樣的人們進出在狹小的家中,大家都虔誠地向著「satuorakoomonnsama」祈禱。一時間擁躉者眾多,阿姨用供奉金建造了寢殿,給需要的人提供住所,自己依舊住在簡陋的兩居室裡。

後來被沙林毒氣事件影響,「satuorakoomonnsama」受到排斥,不少曾經崇拜矢田的人轉而憎恨她,而她依舊自在隨心。直到姥姥葬禮上,步才鼓起勇氣不再逃避,問出了長久以來心底的疑惑,「 satuorakoomonnsama」到底是什麼。

謎底揭曉,眾人一直信仰著的「 satuorakoomonnsama」原來是指棕色虎紋貓的肛門,因為那貓舒展身體時屁股顫抖的樣子特別可愛,一看到那場景,矢田覺得不管有何煩心事都無所謂了。而「 satuorakoomonnsama」本身沒有教義,也並非宗教,不強求祈禱者做任何事情,也不給予祈禱者任何東西。大家可以將一切寄託於它,也可以把失敗和「自己沒人愛」歸咎於它,它實際充當著心靈庇護所的作用。

與此同時,一別數十年再見面的須玖已經成了搞笑藝人「提拉米蘇」,喊著「提拉米蘇」給人帶來快樂。當年美國9·11事件使他崩潰,決定告別這個世界,在最後時刻他意外地嘗到了美味的提拉米蘇,深深的幸福充斥著全身,就這樣被富士山旁便利店裡的提拉米蘇拯救了。

信仰需要靠自己去尋找,一個人的追求不必是世俗定義的成功,信仰是能讓人看淡世事的心靈出口。當人們看見自己找到自己時,信仰可以是任何東西,它可以是矢田阿姨對世界的善意,可以是貓咪的肛門,也可以是便利店的提拉米蘇。

告別就是用盡全身的力量,好好活著

閱讀的過程中,我一直在思索告別吧這個詞的含義。作者使用的不是「告別吧」而是特別加了感嘆號的「告別吧!」作為書名,「!」究竟在呼喊著強調著什麼呢?

告別的場景在書中出現了很多回,步的父親在公司海外部工作,每隔一陣子會派到國外外駐幾年。步在伊朗降生,在那裡度過了嬰兒期,全家因暴動提前回到了日本;步在日本上小學,又隨著父母去往埃及;步在開羅讀書時認識了摯友雅各布,卻因父母離婚再次隨母親回到了日本。

步的童年並不是尋常安穩的童年,步經歷了許許多多的告別,告別城市、告別習慣、告別同學、告別好友,幼小的他像狂風中的葉子一樣身不由己,隨著父母不斷飄零,無法安定地紮根在一處。這讓我想起自己的童年,也是因為父親工作的緣故,輾轉於不同的城市,沒有發小沒有放學後可以去家裡玩的同學,甚至不會說家鄉話,所在每一處都是異鄉,不知故鄉為何物。相似的經歷讓我對步的處境有幾分感同身受,我能理解他的不安與逃避,以及他對姐姐和母親的冷漠。

步家境富裕,但孩童時的他內心渴望安定感熟悉感,陪伴遠比金錢更珍貴。步身邊的朋友來來去去,父親沉默寡言忙於工作,母親熱衷打扮交際,愛自己遠遠勝過愛孩子,姐姐貴子性格執拗纖細,是父愛母愛的競爭者。步無法從家人處得到慰藉,便將家中冷漠的氣氛歸結為姐姐的叛逆,他不想違逆父母不想破壞家庭的氛圍,不敢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導致從小養成了遇事躲起來冷眼旁觀的習慣。

回望過來,在開羅讀書的時光是步人生三十多年裡最勇敢最真實的時刻,他雖膽怯埃及異族,卻被「埃及子」雅各布的熱情大方感染,和他成為了好朋友。他沒有在意其他留學生的想法,沒有在意雅各布同自己家境身份上的差異,那是步敢於做自己的高光時刻。

多年之後的步見到了死亡,告別了姥姥和矢田阿姨,又回到了埃及,和雅各布並肩坐在尼羅河的岸邊,再次喊出了薩拉巴。薩拉巴(サラバ)是步和雅各布之間的專用暗號,是只有他們兩個人才懂得的私密詞彙,薩拉巴是日語再見的意思,但這個詞對於兩人來說包含著一切,它既是阿拉伯語的再見「瑪薩拉瑪」,也是日語的再見「薩拉巴」,還是「說定了啊」「好運」「要多保重啊」「我們融為一體」等萬事萬物。在那裡,步真正地告別了過去,告別了舊的自我,不再逃避,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信仰。

《サラバ!》是《告別吧!》的日文原版名字,告別吧不僅僅是字面上的告別,還是勇氣和信仰的象徵,是尼羅河裡躍起的白色怪物,是寫著救世主的紙片,是姐姐的海螺,是時間,是神明,是相信活著這件事。

兜兜轉轉,步從薩拉巴和寫小說中找到了信仰,從此不再逃避不再飄零,此心安處是吾鄉。

西加奈子筆下往往是普通人平淡無奇的生活,主人公沒有主角光環沒有金手指,倒有著理不清一地雞毛的生活和迷茫的內心,《告別吧!》亦是如此,她構建了一個不那麼符合通常小說矛盾衝突規律的小說世界。儘管是平淡如涓涓溪水般流過的故事,卻依舊打動人心,有人從《告別吧!》中讀到了勇氣,有人發現了希望,有人看到了自我,有人找到了信仰。

創作出《銀河系漫遊指南》和《全能偵探社》系列的鬼才作家道格拉斯·亞當斯認為「藝術的概念殺死了創造力」。寫作教科書和讀者通常認為好的通俗小說應該有節奏感,主人公要面對衝突和矛盾,故事要有敘事弧線,要有小高潮大高潮等等。藝術代表著想像力,概念意味著模版化,兩者是衝突矛盾的,同理,我認為小說不應拘限於某種固定的表達形式。

《告別吧!》雖是一部敘事詳盡、時間跨度漫長的小說,作者卻沒有創作鴻篇巨製的野心,沒有寫成時下流行的宏大敘事體小說。西加奈子表示,「一直想寫一部關於從頭開始重新審視世界上所公認正確的東西的小說」,以及「想帶著『真的是這樣嗎』的質疑去寫認為是常識的東西的作品」。這是作者在身體力行地表達著書中做自己、尋找自己的信仰這個觀點。

這本書是關於個人成長的故事,書中更側重的是身為個體的內心感受,而非講述時代對渺小個人影響的時代小說。書中可以看到伊朗暴動、日本大地震、地鐵沙林毒氣事件、美國9.11事件、紙媒衰退、日本泡沫經濟破滅、校園霸凌蔓延等等,但這些僅僅作為故事世界裡的白噪音、非重點一筆帶過,作者將時代背景變遷融化在個體角色的日常生活中。

直木獎得主角田光代如此評價《告別吧!》,「這是一部耗盡作者心力的佳作。書中的力量仿佛抓住了我的肩膀,強力搖動著,而我只能吶喊。這部小說,讓人全身都在吶喊。這是一本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小說」。

個人推測這本書應該是半自傳性質,主人公雖然和西加奈子性別相反,但成長經歷有類似之處,西加奈子亦是生於伊朗,兩年後因伊朗革命回到日本,同在埃及生活過,後又回到日本關西。 像信仰一般,作者相信小說裡有光芒有救贖的力量,於是便把她的經歷、她的迷茫、她在泥沼中掙扎行走的路程寫成了《告別吧!》這本小說,寫給也相信小說有治癒力量的人們。

書裡有著一股真誠的魔力,讀的時候好像有人在拍打著自己的後背,說著沒關係、沒關係。

PS:友情提示,《告別吧!》是由上下兩本書組成,一定全入手了再看啊,第二本是豬扒飯裡的豬扒,是壽喜鍋裡的牛肉,是小說治癒精華處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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