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訶德是個怎樣的人呢?筆者認為他有兩面,既有荒唐,亦有理性。小說中寫堂吉訶德滑稽可笑的一面時,讓讀者頗感荒唐。比如他將風車幻想成巨人,將風車的翼翅看成是巨人的胳膊,於是向風車奔去,結果連人帶馬被摔得很慘。而這樣的事情經常發生,堂吉訶德將幻想代替了現實,於是他眼中的世界和周邊人看到的世界並不一樣,他做出的荒唐舉動往往讓自己深受其害。但是塞萬提斯同時在堂吉訶德身上還寄寓了人文主義思想。尤其在小說第二部中得到充分體現,當堂吉訶德不談論騎士道時,他的許多觀點可謂是真知灼見,如在下卷四十二章中,在給要去當總督的桑求忠告時,堂吉訶德說:
在審判罪犯時,要想到墮落無恥是人的本性,而犯人是受本性誘使的可憐蟲;只要無損於原告,就應該儘量同情與寬容。儘管上帝是寬厚仁慈與公正嚴厲同等施人,但在我們眼裡,寬厚仁慈比公正嚴厲更令人心悅誠服。
這一觀點不僅繼承了基督教的原罪論,也意識到法律和人情的矛盾需要權衡。除了關於如何判處罪犯的論述,堂吉訶德還告誡桑丘作為總督所必備的品德以及如何修煉精神和修飾儀表等等,可以說,撇開堂吉訶德荒唐的騎士行為不談,我們看到了一個閃爍著人文主義思想的堂吉訶德。因而,讀者看到了一個既荒唐又理性的堂吉訶德。
而阿Q則不同,魯迅呈現在讀者面前的是一個極荒唐人。魯迅曾這樣評價他「有農民式的質樸,愚蠢,但也沾了些遊手之徒的狡猾」阿Q深受封建社會禮教荼毒,對於革命缺乏正確認識,以為革命就是把辮子盤起來,嘴裡喊著「革命革命」就可以。更荒唐的是,阿Q憑藉著「革命」獲得了敬畏和財富。筆者看來,不僅僅是阿Q是荒唐的,他周邊的人物也帶有幾分荒唐的色彩。魯迅只是把焦點聚集到阿Q身上,放大他的荒唐之處。而這种放大的荒唐,得到作者強烈的諷刺,轉化為一種麻木不仁的狀態呈現,因而他的麻木不仁將他的質樸全部掩蓋,讓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堂吉訶德的雙面孔和阿Q的單面孔決定了他們結局,堂吉訶德在臨死前回歸到理性,奇情幻想的騎士成為被否定的對象,他意識到自己不是堂吉訶德,而是阿隆索·吉扎達,這種對荒唐自我的否定,表現了對理性自我的回歸。而阿Q呢?即使即將被執行死刑前,他想到了要唱幾句戲,即使連最後說「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都沒有說出,他甚至沒意識到自己在示眾,在被殺,至死不悟讓人憤怒,又讓人同情,足見其麻木不仁到何種境地。
學術界對堂吉訶德的人物形象研究是不斷發展的,最初將堂吉訶德看作一個瘋癲可笑的騎士,17世紀西班牙批評家瓦爾伽斯說「塞萬提斯不學無術,不過倒是個才子,他是西班牙最逗笑的作家」;18世紀堂吉訶德被視為可笑又可愛的傻子,18世紀英國的菲爾丁和約翰生就指出他是可笑與可愛的辯證統一;之後堂吉訶德又被當作一個值得深刻敬佩且有很強的理性和想像力嚴肅的道德家;19世紀浪漫主義者認為堂吉訶德是一個可笑又可悲的人物。 縱觀上述觀點,可以說都從不同的角度剖析了堂吉訶德,因而會顯得不夠全面。筆者看來,跳出文本,作為旁觀者的讀者,可以說堂吉訶德是荒唐和理性並存的代言者;而進入文本,作為旁觀者的其他人物,堂吉訶德是被同情的瘋子。堂吉訶德有關心自己的理髮師、牧師、外甥女、管家婆等等,這些人作為小說中的旁觀者,阻止不了騎士小說對堂吉訶德的影響,只能作為一個同情堂吉訶德的旁觀者,他們眼中的堂吉訶德因讀騎士小說而發瘋,因而他們通過燒毀書籍等方式來杜絕發瘋的來源。他們還站在堂吉訶德的角度,假騙堂吉訶德魔法師將他困在牛車之中等等,這些行為無一不滲透著對堂吉訶德的同情,因而可以說堂吉訶德是一個被同情的瘋子。
與堂吉訶德不同的是,阿Q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任何一個同情者。對於阿Q,大概同情他的只有讀者吧!阿Q在趙太爺那裡,是一條可以隨時擊打的畜生;在未莊底層人眼中,是自輕自賤可以欺負的蟲豸;在吳媽看來,是一個王八蛋;在鄒七嫂、趙司晨母親眼中是無用膽小的竊賊……可以說,所有未莊的人沒有同情他的,這些看客們只是冷眼看著這個小丑表演,有時還不時的慫恿,如當阿Q和弱小的小D僵持時,人們不是出來勸阻,反而像看戲班拍手較好。這樣的看客心態在《堂吉訶德》中有所體現,尤其是當堂吉訶德在公爵府中被所有人當成開心的玩物。但不同在於堂吉訶德主觀看來仍保持著自我的尊嚴,而阿Q卻早已喪失為人的資格。
很多研究者在對這兩部著作進行比較時,認為無論是阿Q,還是堂吉訶德,作為藝術典型,」他們性格的美學構成都是悲喜劇因素的交錯和統一,既有悲劇性格,也有喜劇性格。」 的確,堂吉訶德和阿Q身上既展現了喜劇性,也展現了悲劇性。對於悲劇與喜劇美學本質,魯迅曾說:「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而「喜劇將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仔細推敲魯迅的這個觀點,筆者認為堂吉訶德是悲劇性的喜劇小丑,而阿Q是喜劇性的悲劇小丑。
堂吉訶德信奉的騎士道,早已脫離時代,成為過去,對於堂吉訶德生活的社會,小說裡的騎士道在現實生活中無任何實際價值。而堂吉訶德卻一如既往的沉迷於騎士小說之中,並為無價值的東西上演了一幕幕鬧劇,如大戰風車、大戰羊群、釋放囚犯等等。然而,他的幻想世界中,充斥著實現人人平等、爭取自由、打抱不平、恢復騎士道等崇高理想。但是,他的理想與現實不符,高尚的動機與無益的行為形成巨大反差和矛盾,導致堂吉訶德帶有悲劇性。阿Q不同於堂吉訶德,阿Q沒有崇高的理想,他的農民般質樸的品質被社會吞噬,他開始呈現無賴的面孔,最終將自我毀滅。然而,魯迅在塑造這樣一個悲劇人物時,同時也用詼諧的手法呈現出阿Q的喜劇性,如和王胡比抓蝨子這一細節,無疑荒誕搞笑,帶有喜劇性。
兩位精神勝利者,種種行為皆令人啼笑皆非,但不同的是,在阿Q身上,筆者看到的是人物背後作者的怒其不爭;在堂吉訶德身上,筆者看到了純真。堂吉訶德的時代,騎士文化早已庸俗化,可是堂吉訶德依舊懷揣著單純的夢想——做一名仗義行俠的遊俠騎士,他遵守著種種騎士制度,用幻想激勵著自己,顯然脫離了現實,這種悲劇性的傻莫名地讓人慨嘆。
(首選楊絳翻譯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