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經歷過六零年大饑荒的老人,像我的外婆、奶奶、父親和母親,都特別喜歡憶苦思甜。在我們小時候,每當餐桌上挑食不吃飯或有些許的剩飯,老人們就會不餘遺力地提起那個「吃麥苗、吃豆葉、吃菜根、窩窩頭......怎麼吃都吃不飽」的艱苦歲月。
聽外婆說,她的父親是個鄉下屠夫,因吃慣了酒肉而咽不下麥糠被活活餓死。外婆不止一次唏噓,那年,她挎著半籃子------偷偷攢了幾個月的雞蛋去看老父親,結果看到了一具屍體。「要是能早點把雞蛋送過去,你的老外祖父也不至於被餓死。」外婆指著桌子上的雞蛋羹:「你們現在多幸福啊,想吃多少雞蛋就有多少雞蛋,唉.....」她還說,當年,她的婆婆大概老糊塗了,壓根不顧當時有多麼困難,居然瞞著家人用剩下的幾斤糧食跟一個外鄉賣貨郎換了一碗醬。等發現的時候,外鄉賣貨郎已經挑著擔兒走遠了,家裡從此斷了糧-----而始作俑者外婆的婆婆沒有多久也因過度虛弱去世了。
「難道家裡沒有其他的糧食了,一丁點兒也沒有?」我不甘心的問。
「真沒有」外婆長嘆:「那幾斤黃豆還是我偷偷攢下來的,藏在一個隱秘的地方,以為沒有別人知道。」
「就換了一碗醬?」我急得抓耳撓腮:「那碗醬,那醬......好吃嗎?」
外婆眯著眼無奈的笑了,眼角堆滿了皺紋:「好吃,但是那是一碗醬啊,再好吃抵餓嗎?」大家終究還是要餓肚子的。
「是不是那碗醬特別、特別的好吃,所以老外祖母才會拿糧食去換?」我問。
「應該是吧」外婆點點頭:「我那婆婆就是好吃,不好吃怎麼會拿家裡的糧食去換醬?」
「我們家的這碗------有沒有您家的那碗醬好吃?」我舔著嘴唇又問。家裡的豆瓣醬是與母親關係不錯的同事韓姨送的,送了很多,已經吃了整整一個寒假,我和弟弟吃得「鼻子眼睛都是」,恨不得找個沒人看見的機會給倒掉。
「哦,你家這碗豆瓣醬味道可就差了些......」不會撒謊的外婆依舊笑眯眯的。
「外婆,你說難道我們吃過的醬裡面,就沒有那麼好吃麼?」我的好勝心被勾引了出來。
「倒也不是......」外婆想了想笑道:「你奶奶曬的面醬就很好吃啊。」
「真的嗎?」聽了這話,我立刻從垂頭喪氣到一蹦三尺,高興起來:「我去找奶奶曬醬啊。」說完一溜煙的跑開了。
奶奶家離我家很近,憋著氣跑步的話,大概兩三分鐘就能到。等我跑到奶奶家,發現客廳的八仙桌上有幾個發黴的饅頭,又在奶奶的針線筐裡找到幾個又硬又幹的饅頭塊。
「天哪,這些饅頭還能吃嗎?」我暗暗慶幸,多虧我來了,不然奶奶老眼昏花把發黴的饅頭吃進肚子裡可怎麼辦?
等了一會,見奶奶走進屋來,我便跟她說了曬醬的事。她似乎不大樂意,臉色晦暗不明:「你媽也會曬醬的.....」「哈哈,別提我媽曬醬」我捂著肚子「咯咯」笑起來。那些年,我母親沒少折騰,學曬醬、學醃製鴨蛋、學滷胡蘿蔔絲、學做臭豆腐,結果一事無成。曬的醬長了蟲(被母親嫌棄得連罐子都丟了),醃製的鴨蛋煮熟全是臭的(家人都不愛吃,只有父親咬著牙吃了,還安慰道:鹹魚臭鴨蛋,這都是名菜),滷製的胡蘿蔔絲也只有父親拿來下酒(比較酸爽),至於臭豆腐,我都沒有看到成品(母親說豆腐長毛了還能吃嗎?)。
「哎,我桌上的饅頭哪?」奶奶驚叫起來,顛著她的小腳到處找。
「奶奶,您是說------放在桌上長黴斑的那些饅頭?」我連忙笑著說:「它們不能吃了,我剛才丟了啊......」看到奶奶又去翻針線筐,我補充道:「把你針線筐的那些饅頭也一起丟了......」然後仰著頭,笑眯眯的盯著奶奶,等著她的誇獎。
「你個小兔崽子!」奶奶氣得直跺腳:「趕緊給我找回來!」
「不,那些饅頭都發黴了,我不會讓您吃的!」我固執的說。
「你不是要我曬醬嗎?」奶奶有點恨鐵不成鋼地指著我:「那些饅頭可以用來曬醬」
什麼,這次輪到我大吃一驚,外婆知道嗎,奶奶所謂好吃的面醬是用發黴的饅頭和幹成石頭一樣的饅頭做出來的?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捂著耳朵不願意相信。
最終,拗不過奶奶,我只好把那些當垃圾丟掉的饅頭又找回來。心裡卻暗暗發誓:「奶奶曬的醬再好吃,我也絕對、絕對不會嘗一口」。那些面醬居然是用發黴的饅頭做的啊!想想都噁心。
後來,我問外婆會不會曬醬------很好吃的那種面醬,像老外婆換回來的那碗醬一樣好吃的醬,外婆搖搖頭。於是,想讓外婆「曬好吃的醬」的事只好作罷。
過了很久,一日我放學回家,看到桌上放著一碗新醬,濃稠的醬紫色,聞上去令人食慾大開。我偷偷用食指抹了一點嘗嘗鮮,嗯,鮮辣鹹甜香。就著那碗醬,我一口氣吃了三個大饅頭,肚子撐得滾瓜溜圓。
「老媽,韓姨這次送的醬很好吃」我打著飽嗝對母親誠心贊道。
「這碗不是你韓姨送的,是你奶奶送的,曬了很久才剛釀好。」母親笑著回答:「今年雨水少,太陽足,曬得味道格外好。」
我一時愣在那裡,哦,這面醬......可真香。
現在,奶奶去世有二十年,外婆去世也有十年,我再也吃不到像那碗醬一般有滋味、有靈魂的面醬------那是奶奶親手曬的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