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相
作者：歲月何須溪上記
幾天前得知，我的奶奶是被我爺爺害死的。
我的奶奶四年前被診斷出肝癌晚期，當時她70多歲。診斷結果出來，家裡人討論後決定瞞著她。出於對我爺爺的了解，家裡人並沒有將奶奶的實際病情告訴我爺爺。奶奶只得知了自己身體不好，需要治療調養。她非常配合，給什麼藥就吃什麼藥，二話不說。
小時候曾經問過奶奶，當初為什麼嫁給我爺爺。奶奶臉上帶著害羞，說：「那時候其他人都看著邋裡邋遢的，唯獨他總是穿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嗯，結了婚才知道，以前他的衣服都是他的姐姐妹妹們洗的。」
兒時的我聽到這後半句話的時候在哈哈大笑。如今的我回想起這段對話，只覺得沉重得透不過氣。
去年元旦之前，每次視頻通話的時候，奶奶還是精神矍鑠，說話中氣十足的。元旦那天我打電話，奶奶抹著眼淚跟我說：「孫女啊，你再也見不著我了，我快死了。」不到兩周，奶奶去世了。我之前一直以為是奶奶病情突然惡化，她感受到了身體上的變化，才那樣跟我說的。幾天前才知道，原來我爺爺有多麼生性涼薄。
事情是這樣的：去年元旦前一天，我爺爺在我家翻箱倒櫃，找到了我爸藏起來的奶奶的病歷。病歷上明明白白地寫著奶奶的基本信息和診斷結果「肝癌晚期」。我爺爺直接對著病歷拍了一張照片，發到了微信朋友圈。而後被我爸發現，勒令刪除。我爺爺直接拿走奶奶的病歷，當面跟我奶奶說：「你知道你得的是什麼病？我告訴你，是肝癌晚期。」
我奶奶聽了這句話之後，精神瞬間垮了。人活著就靠精神氣，元旦那天的電話後，不到兩周，她去世了。
我這才知道那句「孫女啊，你再也見不著我了，我快死了」，有多悲傷。我一想起她說的這句話，就忍不住流淚。
隨後奶奶被送到了醫院。爺爺迅速給他自己找了一個保姆。奶奶住院的那十天，爺爺和他的保姆眉來眼去。奶奶去世後不到一個月，爺爺要求和保姆結婚，說他們是真愛。
奶奶的遺產是她名下的房產，市值120萬。按繼承法，是我爺爺、我爸平分。我爺爺說買這房子的錢都是他出的，奶奶一輩子家庭主婦不賺錢，這房子理應歸他所有。我爸回他：「你每個月給保姆都給3000塊錢，我媽伺候你五十多年，還不值這120萬？」我爺爺這才勉勉強強同意賣房之後的款項平分，並且由我爸代管。
我爸管理這120萬，不是圖平分後的錢。這筆錢是用來給我爺爺治病養老的。我爸把支出一筆一筆記錄清楚。我爸之所以不想讓我爺爺立刻拿到全部賣房款項是因為，我爺爺經常上當受騙，前前後後單是買保健品就花了60多萬。這筆錢全給他，他能全買成保健品。他給他自己買的保健品在家裡堆積成山，他一件東西也沒給我奶奶買過。
家裡那堆積成山的保健品，是我爺爺怕死的證明，也是他上當受騙的證明。
我想起我奶奶生前也上當受騙過，只是被騙的原因完全不同。那是上世紀90年代末的一天，奶奶走在路上的時候，迎面走來一個婦人，她跟我奶奶說，她家人得了重病需要做手術，急需3000塊錢，可是家裡錢不夠，可否借給她500塊錢。奶奶心善，當時就把身上的錢都給了她，然後讓婦人原地等著，她回家拿錢。奶奶回家拿了2000多塊錢，用布袋子包好，那是她多年以來全部的積蓄。奶奶回到原地，把布袋子給了那個婦人，祝願她的家人可以渡過難關。幾天後奶奶意識到自己是被騙了，在家抹了好幾天的眼淚，啞著嗓子嘆氣「人怎麼可以這樣」。
奶奶去世一年後，她名下的房子賣掉了。我爸讓我爺爺和保姆搬到我家，方便他照顧我爺爺。我爸不同意我爺爺和保姆結婚，我爸說，包保姆的吃住，每月的3000塊錢保姆費照付，結婚證還是別領了。
緊接著，我爸收到了地方電視臺的電話，要採訪他。原來是我爺爺把我爸告到了電視臺，說辭是「我年過八旬，老來遇到真愛，結果我兒子生生把我們拆散了，私吞了我的房產，把我趕出家門，我現在是無家可歸寄人籬下」。我爸聽得急火攻心，壓著怒氣，把事實一五一十說了。
想起去年熱播的電視劇《都挺好》裡的蘇大強這個角色，我爺爺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我時不時會想，我爺爺為什麼是這樣的性格。我爺爺出生於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是家裡的老四，他上面有三個姐姐，下面有一個妹妹。身為家裡幾個孩子裡唯一的男性，他大概是從小養尊處優慣了。雖然爺爺小時候家裡窮，但是家裡的資源全部向他傾斜。家裡只負擔得起一個孩子的學費，於是只送我爺爺去讀書。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也都先盡著他來。姐姐妹妹們也事事順著他，沒讓他受過任何委屈。
而我奶奶則是家裡的老大，早早當家，剛上小學一年級沒幾個月，就輟了學回家幹活，把上學機會讓給了家裡的其他孩子。奶奶一生辛勤勞動，年輕時每天下地幹活，照顧一家人的起居，嫁給我爺爺後，她專心照顧我爺爺，做了一輩子家庭主婦。她的愛好是，在日復一日的早起買菜做飯、做家務、做午飯、做家務、做晚飯、睡覺之間的空當，看點兒報紙和電視劇。奶奶偶爾會拿著報紙問我：「這個字怎麼念？是什麼意思？」我一一念給她聽，告訴她每個字的含義。我跟奶奶說，我不在家的時候，遇到不認識的字，就問我爺爺，爺爺識字多。奶奶答：「你爺爺嫌棄我沒上過學，沒文化。」
可是我奶奶哪裡是沒有文化呢？和奶奶一起看電視劇，我因為電視劇情而看得眼眶稍微溼潤的時候，側過頭一看，奶奶已經抹了好幾次眼淚了；家裡的大小事務，她管理得井然有序；過得節儉清貧，有著她自己經歷積累沉澱下的生活智慧。她總是那樣善良溫厚。
我爺爺一輩子沒愛過我奶奶。想到這裡，就覺得心裡一酸。
小時候曾經問過奶奶，當初為什麼嫁給我爺爺。奶奶臉上帶著害羞，說：「那時候其他人都看著邋裡邋遢的，唯獨他總是穿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聽到這裡，兒時的我還覺得這是一個浪漫愛情故事——我說：「原來爺爺這麼愛乾淨啊。」奶奶說：「嗯，結了婚才知道，以前他的衣服都是他的姐姐妹妹們洗的。」
奶奶年少時愛上的那個人，呈現的是美好的幻象。現實殘酷，相伴五十多年，到最後，他只巴望著她的死。
一樁悲劇，以死句讀。彼蒼者天，曷其有極？
【來源：南方都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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