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完人」四字,是乾隆皇帝弘曆對劉宗周的評語,很值得細細玩味。
乾隆時代動用舉國之力編纂《四庫全書》,緣於政治原因,禁毀了大批珍貴書籍。從如今整理出版的「四庫禁毀書」可知,當時遭到禁毀的書籍數量驚人。劉宗周著作並未禁毀,《四庫全書》收錄了《論語學案》《人譜》《劉子遺書》與《劉蕺山集》。弘曆親自為《劉蕺山集》撰寫序言,對明清鼎革之際投降變節又謬託前明遺民的人,投去鄙視的目光,而對寧死不屈的抗清志士推崇備至。
《劉蕺山集》卷首,弘曆寫的「御題」,振振有詞地為禁毀書籍辯解:
夫為明臣而指斥我朝,所謂吠非其主,本無可罪。其或人品無系重輕,言事又剽竊無據,及已入本朝苟活求生,有謬託為明遺民,如屈大均之流者,毀之誠不足惜。有了這樣的鋪墊,他話鋒一轉,大力讚揚黃道周與劉宗周為「一代完人」:
若黃道周之博物典匯,劉宗周之疏稿,則不可毀。蓋二人當明政不綱,權移閹宦,獨能守正不阿,多所彈劾,至今想見其風節凜然,而且心殷救敗,凡有指陳,悉中時弊。假令當日能用其言,覆亡未必如彼之速。卒之致命遂志,以身殉國,允為一代完人。乾隆的御用文人紀昀為《劉蕺山集》撰寫提要,闡發「一代完人」的旨意,洋洋灑灑議論道:「東林一派始以務為名高,繼乃釀成朋黨,小人君子雜糅難分,門戶之禍延及朝廷,馴至於宗社淪亡勢猶未已。宗周雖亦周旋其間,而持躬剛正,憂國如家,不染植黨爭權之習,立朝之日雖少,所陳奏如除詔獄、汰新餉,招無罪之流亡,議附循以收天下,泮渙之人心,還內廷掃除之職,正懦帥失律之誅,諸疏皆切中當時利弊。一扼於魏忠賢,再扼於溫體仁,終扼於馬士英,而薑桂之性介然不改,卒以首陽一餓,日月爭光,在有明末葉可稱皦皦完人,非依草附木之流所可同日語矣。」
劉宗周像
紀曉嵐用「一扼於魏忠賢,再扼於溫體仁,終扼於馬士英」,概括劉宗周的政治生涯,最後落實於「皦皦完人」。其實,扼於奸臣是表象,最終還是扼於皇帝。紀先生只說對了一半。
一、「奈何以天下委閹豎」劉宗周,字啟東,號念臺,紹興府山陰縣人。家境貧寒,父親劉坡英年早逝,母親章氏帶著遺腹子投靠外家,以紡紗織布守護弱息。萬曆二十九年,他得中進士,孰料母親突然病故,丁憂回籍守制。萬曆三十二年服除,赴京出任行人司行人。次年,因祖父劉焞年邁病危,請假回籍送終、守制。七年後,再度出任行人司行人。
當時朝廷黨爭蜂起,昆黨、宣黨、浙黨之類出於小團體利益,固執於門戶偏見,不擇手段攻擊東林書院諸君子,一時間鬧得烏煙瘴氣。萬曆四十年,東林書院的創始人顧憲成在一片誹謗聲中病逝,宵小之徒對東林書院的圍攻仍不停息。劉宗周忍無可忍,憤然發聲,向朝廷進呈題為「修正學以激人心以培國家元氣」的奏疏。
他早年通過好友劉永澄、丁元薦的介紹,進入東林書院,與高攀龍等人講習切磋,對東林諸君子的道德學問十分敬仰,旗幟鮮明地表明自己不隨波逐流的立場——
一則說,東林書院是一個講求學問的場所:「夫東林雲者,先臣顧憲成倡道於其鄉,以激四方之學者也,從之遊者多不乏氣節耿介之士,而真切學問如高攀龍、劉永澄其最賢者。」
再則說,東林書院倡導澄澈清明的風氣:「憲成之學不苟自恕,扶危顯微屏元黜頓,得朱子之正傳。亦喜別白君子小人,身任名教之重,挽天下於披靡一時,士大夫從之,不啻東漢龍門。」
三則說,圍攻東林的黨同伐異之風不可長:「東林之風概益微,而言者益得以乘之,天下無論識與不識,無不攻東林,且合朝野而攻之,以為門戶雲」,「遂使廷臣日趨爭競,黨同伐異之風行,而人心日下,士習日險」。
這樣的讜言宏論觸到了當權派的要害,非議之聲譁然。劉宗周在朝廷無法容身,罷官而去,這一去就是十多年。張岱《石匱書後集》寫道:「先後匿跡林下者十有餘年,授徒僧舍,足跡不至公庭。有造廬者拒不見,當道到門,必強再三,然後出見。」因此名重海內,可謂有失有得。
《石匱書後集》
萬曆皇帝朱翊鈞去世,泰昌皇帝朱常洛即位,朝廷出現了「眾正盈朝」的局面。劉宗周應召出山,出任禮部儀制司主事,依然鋒芒畢露,直言無忌。天啟元年,他敏銳地察覺到內廷的問題——太監頭子魏忠賢聯手皇帝乳母奉聖夫人客氏,沆瀣一氣,專擅朝政,於是上了一本言辭尖銳的奏疏。
首先批評皇帝朱由校沉迷於聲色犬馬:「還宮以後頗事宴遊,或優人雜劇不離左右,或射擊走馬,馳騁後苑,毋乃敗度敗禮之漸歟?優人雜劇之類不過以聲色進御,為導欲之媒,此其危害何啻毒藥猛獸!」
接著指出,這背後是魏忠賢和客氏在搞鬼,故意誘導皇帝痴迷聲色,不理朝政,以便他們上下其手。所以他說,臣於是有感於宦官專權之禍,首先是蠱惑皇帝無所不用其極:每天弄些狗馬鷹犬,搖蕩陛下之心;每天送進聲色貨利,蠱惑陛下之志。凡是可以博得皇上歡心的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使皇上是非不分,視正直大臣如仇讎,而後得以指鹿為馬,盜陛下之威福,或者假傳聖旨,或者興鉤黨之獄,生殺予奪為所欲為,國家命運一蹶不振。
他語重心長告誡皇帝:如今東西方用兵,奈何以天下委閹豎!
在閹黨專政初露苗頭之際,就察覺到問題的嚴重性,顯示了劉宗周犀利的眼光和敏銳的嗅覺,一舉擊中要害。其時魏忠賢羽翼未豐腳跟未穩,頗為忌憚這位名重海內的儒臣,對其加官晉爵,百般籠絡,接連晉升他為光祿寺丞、尚寶少卿、太僕少卿。劉宗周不願同流合汙,請病假辭官回鄉。
天啟四年,朝廷起用他為通政司左通政。劉宗周鑑於正人君子已被魏忠賢斥逐殆盡,拒絕出山,在辭職奏疏中為諸君子伸張正義,抨擊腐敗的政治風氣:世道已經衰敗至極,士大夫不知禮義廉恥為何物,往往知進而不知退,舉天下貿貿然奔走於聲名利益之場,因此廟堂無真才,山林無姱節,陸沉之禍何所底止?
魏忠賢大怒,矯旨嚴懲,把他革職為民。
在閹黨心目中,劉宗周是所謂的「東林黨人」,為了防止他東山再起,必須永遠禁錮,列入黑名單。
二、「八年之間誰秉國成而至於是」朱由檢即位後,不動聲色逐元兇處奸黨,清查閹黨逆案,先前遭到誣陷的正人君子得以平反昭雪。
崇禎元年,劉宗周應召出山,擔任順天府尹——京畿的地方長官。這片天子腳下之地,王公貴族、官僚豪紳盤根錯節,一向號稱難治,劉宗周向朝廷請求授予更大的事權、更久的任期,以便從長計議,用鐵腕手段撥亂反正。成效是明顯的:「延三老、嗇夫,諮地方疾苦,發奸吏乾沒,置之法。又捕勳貴家人豪橫不法,及舞文犯禁者,按治如律。頒布文公四禮,俾鄉鄙服習。遇中貴梨園什具,責而焚之,輦轂一清。」
中國傳統士大夫以治國平天下為抱負,喜歡議論朝廷大政,劉宗周也不例外,眼光不會局限於順天一府之地,不斷向皇帝進諫,坦陳政見。
崇禎二年六月,酷旱不雨,皇帝朱由檢焦慮不安,向群臣表示,自己要到文華殿齋宿,希望大小臣工竭誠祈禱,然後話鋒一轉,指責大小臣工辦事不力,應該深刻檢討。劉宗周認為問題的癥結不在臣工而在皇帝本身:「今陛下聖明天縱,卓絕千古,諸所擘畫動出群臣意表,遂視天下為莫己若,而不免有自用之心。」批評皇帝剛愎自用,旨意出乎群臣意料,救過不及,讒諂猜忌之風隨之而起。他反問道:依仗一人之聰明,憑藉一己之英斷,能治理天下嗎?陛下不近聲色,不愛宴遊,勤於朝政,但是求治之心操之過急,帶來一系列問題:功利、刑名、猜忌、壅蔽。請看他的議論:
而至於求治之心操之過急,不免醞釀而為功利;功利不已,轉為刑名;刑名不已,流為猜忌;猜忌不已,積為壅蔽。正人心之危所潛滋暗長,而不自知者。因此他的意見是,「陛下亦宜分任其咎」。
皇帝認為他的議論過於迂闊,鑑於他的忠鯁,不與計較。劉宗周再接再厲,請求皇帝取消凌駕於三法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之上的東廠和錦衣衛,蠲免新近加派的軍餉。皇帝責備他「不修實政,徒事空言」。他又糾彈皇帝倚為股肱之臣的周延儒、溫體仁「傾側事上」——打擊排擠同僚,邀寵於皇上。
劉宗周心灰意冷,連上三本乞休奏疏,辭官歸鄉。出京時,隨身攜帶的行李,只有兩個竹編的箱籠。官員見了大為驚訝,讚嘆道:「真清官也!」
對於進與退,劉宗周一向看得很淡,回歸書生本色,與好友陶奭齡一起聚會講學,闡釋「人人可以為聖人」的修身之道。
崇禎八年,為了選拔大臣,皇帝命吏部推舉在籍官員作為閣臣候選人。吏部上報孫慎行、林釺、劉宗周,供皇帝圈點。
次年正月,孫慎行病逝,劉宗周與林釺進京,覲見皇帝。朱由檢徵詢關於朝政的見解,劉宗周侃侃而談,仍然堅持幾年前的觀點,批評皇帝求治太急,措辭比先前更加尖銳:「陛下求治太急,用法太嚴,布令太煩,進退天下士太輕。」因此之故,諸臣畏罪飾非,不肯盡職盡責,有人而無人之用,有餉而無餉之用,有將不能治兵,有兵不能殺賊。當務之急應當收拾人心,首先必須放寬官員的責罰。道理是很顯然的,責罰苛重則吏治敗壞,吏治敗壞則民生困難,民生困難則盜賊日繁。
他的這一席話,實質是在譴責內閣首輔溫體仁。朱由檢是信賴溫體仁的,認為劉宗周的意見過於迂執,他已經覺察到劉宗周與溫體仁的政見分歧,沒有起用劉宗周入閣,出乎意料地任命他為工部左侍郎,讓這位喜歡議論朝政的儒臣去處理煩瑣的營造事務。
劉宗周到了工部,目光依然盯著朝廷積弊不放,不斷議論時艱。他最不能容忍的是特務機構東廠和錦衣衛,特別是直接聽命於皇帝的詔獄,越過三法司恣意妄為,不經過司法程序,逮捕懲處官員。他的譴責鋒芒凌厲,用一連串排比句直擊要害:
自廠衛司機訪,而告訐之風熾;朱由檢再三閱讀這本奏疏,怒氣漸消,拿起硃筆批示:「宗周素有清名,亦多直言,但大臣論事,宜體國度時,不當效小臣,歸過於朝廷為名高。」
既然皇帝嘉獎他「有清名多直言」,他索性清直到底,再次上疏,申論三點:一是皇上終日用閣臣而不足,二是皇上終日用九卿而不足,三是皇上不得一言之效。結果是,始則皇上出言以為是,輔臣莫敢矯其非;繼而輔臣出言以為是,部院諸臣莫敢矯其非。即使間或有矯其非者,皇上也無從得知是非之實,國是終於不可問。
朱由檢不予理睬,劉宗周繼續進諫,依然不予理睬。一氣之下,他索性摜紗帽——乞休。朱由檢樂得放他走,免得聽他那些逆耳之言。哪裡曉得辭官離京之際,他又呈進一本奏疏,措辭更加嚴厲,矛頭直指皇帝寵信的內閣首輔溫體仁。
早在此前,他寫了一封私信,批評溫體仁:「閣下身秉國成,故有進退人才之責者也。苟天下有一賢之未進,與一不肖之未退,必責之閣下,而閣下所為進退天下士,殊有不可解者。自皇上御極以來,所廢置天下士百餘人,多天下賢者,而閣下不聞出一語救正,時有因而下石者。」他列舉若干事例:內閣同僚王應熊遭到彈劾,不能正言相告,而以其家奴之故發配充軍,「近於賣友」;皇上特簡文震孟入閣輔政,未見其有可摘之過,溫體仁竟借許譽卿事件,激怒皇上,導致罷官,「近於罔上」;內閣同僚何吾騶因與文震孟同調,溫體仁誣陷其「腹誹」,致使罷官,「近於誣下」;至於同僚錢士升以言得罪,則「近於陰擠」。總而言之,「自此人人樹敵,處處張弧,人之所以議閣下者日多,而閣下亦積不能堪,一朝發難,明借皇上之寵靈,為驅除異己之地」。對於這些忠告,溫體仁置若罔聞,一意孤行。
劉宗周忍無可忍,在奏疏中厲聲責問道:「八年之間誰秉國成,而至於是?臣不能為首輔溫體仁解矣!」
無官一身輕,他終於可以向溫體仁攤牌了,文章寫得縱橫恣肆,酣暢淋漓,從「小人之禍國無已時」入手,揭露溫體仁「大奸似忠,大詐似信」的真面目,以及種種禍國行徑:
臣觀頻年以來,皇上惡私交,而臣下多以告訐進;皇上錄清節,而臣下多以曲謹容;皇上崇勵精,而臣下奔走承順以為恭;皇上尚綜核,而臣下瑣屑吹求以示察。凡若此者,正似忠似信之類,窺其用心,無往不出於身家利祿,而皇上往往不察而用之,則聚天下之小人立於朝,而皇上亦有所不覺矣。劉宗周一舉擊中要害——「崇禎皇帝遭溫了」。
劣跡昭彰的溫體仁得到皇帝重用,輿論為之譁然,京師民謠「崇禎皇帝遭溫了」,集中體現了輿論動向。「遭溫」之溫,與瘟疫之瘟諧音,譏諷崇禎皇帝受溫體仁蒙蔽而不自知。溫體仁擔任內閣首輔之後,推行沒有魏忠賢的魏忠賢路線,以蠱惑皇帝、殘害忠良為能事,劉宗周較早察覺溫體仁禍國的苗頭。直到明朝滅亡以後,才有人恍然大悟。王世德《崇禎遺錄》寫道:「上初即位,事事寬大。自溫體仁入閣票擬,務從深刻,由此遂失人心。論者謂:亡國之禍體仁釀之,良然!」《明史》把他列入「奸人傳」,絕非偶然。
由此去看劉宗周《痛切時艱疏》的結尾,就可以領略內在的分量了:「八年之間誰秉國成,而至於是?臣不能為首輔溫體仁解矣!語曰:『誰生厲階,至今為梗。』體仁之謂也。」
這是迄今為止對於溫體仁最為嚴厲的批判。溫體仁一面為自己辯解,一面百般詆毀劉宗周。朱由檢此時正在「遭溫」,站在溫體仁一邊,怒斥劉宗周「比私亂政」,把他革職為民。
三、「朝廷待言官有體」崇禎十四年,朱由檢又想起了這位耿介之臣,起用為吏部左侍郎,旋即晉升為都察院左都御史——監察部門的首席大臣,企圖藉助他的鐵腕作風,整頓吏治,提振士氣。
果然不負所望,劉宗周一上任就大力整頓腐敗的吏治,在《條列風紀疏》中說:「惟是官不得人,則法久而弛,令熟而玩,種種受弊之端,遂開天下犯義犯刑之習。」為此制定了風紀條例,涉及各個方面:
一是建道揆——提倡書院講學,端正士風;
二是貞法守——案件一概由三法司專斷,不必另下錦衣衛;
三是崇國體——杜絕官員「朝升堂而受事,夕系囹圄」的反常現象;
四是清伏奸——慎防外奸內宄;
五是懲官邪——官員之失德由賄賂始,屢禁不止,必須嚴厲懲罰;
六是飭吏治——吏治關乎國計民生,必須大力整飭。
這時發生了姜埰、熊開元之獄。禮科給事中姜埰彈劾內閣首輔周延儒,為了鉗制言官,故意激怒皇上,譴責言官持論太急。朱由檢看了姜埰的奏疏,勃然大怒,下令逮送錦衣衛詔獄嚴刑拷打,一時輿論譁然。
行人司副行人熊開元認為周延儒難脫干係,彈劾他欺君誤國,也被關進錦衣衛詔獄懲處。
姜埰、熊開元之獄,激起正直官員的強烈不滿,議論蜂起,劉宗周說得尤其尖銳:
——而矯枉不無太過,至以衛獄(錦衣衛詔獄)處言官,自今日始,所傷國體似非細故。臣猶記枚卜會推之役,幹觸聖怒,諸臣各得罪以去。崇禎十五年閏十一月二十九日,皇帝在中左門召見群臣,討論如何抵禦清軍,任用得力督撫等問題。臨近結束時,吏科都給事中吳麟徴作為六科的「科長」,責無旁貸地為同僚吏科給事中姜埰求情:「如同官姜埰幹犯天威,亦皆臣等之罪。但京城作令清苦,居官清飭,身體孱弱多病,伏望聖恩寬宥。」
朱由檢拒不接受,訓斥道:「爾言官為朝廷耳目,自己不正,何能正人?」
吳麟徴申辯道:「言官只管言,即言之當否,與稱職不稱職,自聽朝廷處分。」他又把話題轉移到熊開元身上,說道:「頃熊開元亦以奏詰輔臣周延儒得罪,雖是出位妄言,第諺曰:『家貧思賢妻,國亂思賢相。』封疆事敗壞至此,豈得不責備首輔?」
朱由檢反駁道:「熊開元假託機密,陰行讒譖,小加大,賤凌貴,漸不可長。」
一向敢於犯顏直諫的劉宗周挺身而出,請求釋放姜埰、熊開元。他說:「朝廷待言官有體,言官進言,可用則用之,不則置之。即有應得之罪,乞敕下法司原情定案。今熊開元、姜埰狂躁無知,不能無罪。但以皇上急切求言,而二臣因言下詔獄,大於聖政國體有傷,恐非皇上求言初意。臣願皇上俯念時事艱危,擴聖度於如天,以開諸臣諍諫之路。」他越說越起勁,列舉黃道周的事例為證,說道:黃道周言語激烈,有朋友不能堪者,我皇上不但待之以不死,而且得以起用。為何黃道周幸而受到破格之恩,姜熊二臣不能蒙受法外之宥?
對於劉宗周咄咄逼人的責問,朱由檢顯得理屈詞窮,勉力強辯:「人臣見有無禮於君者,即當糾劾,三法司、錦衣衛俱是朝廷衙門,你說言官有體,假使貪贓壞法、欺君罔上、溷亂紀綱的,通是不該問了?」
劉宗周毫不退縮:「陛下方下詔求賢,姜埰、熊開元二臣遽以言得罪。國朝無言官下詔獄者,有之,自二臣始。」
他越說越激動,無所顧忌地反駁皇上所說「三法司、錦衣衛俱是朝廷衙門」,大聲喊道:「廠衛不可輕信,是朝廷有私刑!」
聽到如此蔑視廠衛的言論,朱由檢頓時肝火大旺,厲聲申斥道:「東廠、錦衣衛俱為朝廷問刑,何公何私?」
《願學集 劉蕺山集》
劉宗周見龍顏大怒,立即伏地叩頭,連聲請罪。
朱由檢怒氣未消,譴責道:「似爾愎拗偏迂,成何都察院?卿等起來,劉宗周候旨處分!」
刑部尚書徐石麒請求皇上寬宥劉宗周,由他來承擔罪責,不僅甘願代替熊姜二人請罪,而且當廷主動承擔責任,使劉宗周免予處分,真正是君子坦蕩蕩。
都察院左僉都御史金光辰,冒著風險表揚自己的上司治理都察院的卓越業績,希望皇上優容:「都察院激濁揚清,紀綱之地,自陛下召用劉宗周,宗周正己率屬,大著風採,諸御史凜凜飭法,都察院最為得人,望賜優容。」
兵部尚書張國維不顧皇上憤怒,也乞求寬恕……
竟然沒有一名大臣支持皇帝的決定,令朱由檢頗為尷尬,很不高興地停止了御前會議,退回勤政殿,寫了一道手諭:「宗周愎拗偏迂,著革職,刑部議處。光辰降二級調外。」命太監送到內閣,傳出執行。
看了皇上的手諭,吳甡與周延儒商量,當面請求從寬發落。周延儒和吳甡等人進入勤政殿,耐心勸導,朱由檢面色稍微緩和,隨即在手諭上抹去「刑部議處」四字,以示從寬,還不忘補充一句:「故輔溫體仁曾言其愎拗偏迂,果然!」一句話洩露了天機。隔了多年,「崇禎皇帝遭溫了」,依然如故。
次日,六十四歲的劉宗周騎著驢子,後面跟著一名肩扛包袱的僕人,兩袖清風離京南下。堂堂都察院首席大臣竟然如此悽涼落寞,旁人感嘆不已,他卻淡然賦詩一首:
望闕陳情淚滿襟,孤臣九死罪何如。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崇禎皇帝朱由檢在煤山自縊,南京政府袞袞諸公,直至四月二十五日才「北報確信」,商討善後事宜。五月,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監國,起用劉宗周,官復原職——都察院左都御史。他看到小朝廷內部的種種腐敗跡象,堅決推辭,未蒙恩準,立即前往南京就任。
南明小朝廷一開張,就是一派亡國之相。福王朱由崧毫無帝王的樣子,《明季甲乙彙編》說他「深拱禁中,惟漁幼女,飲燒酒,雜伶官演戲為樂」,聽憑馬士英擺布。馬士英竊取內閣首輔兼兵部尚書大權,起用閹黨餘孽阮大鋮、楊維垣之流,排斥正直大臣,賣官鬻爵不遺餘力,民間歌謠譏諷道:
中書隨地有,都督滿街走。與馬士英沆瀣一氣的江北四鎮將領劉澤清、劉良佐、高傑、黃得功,擁兵自恣,根本無意於光復大業。小朝廷從上到下,渾渾噩噩,醉生夢死。正如兵科給事中陳子龍所說:「中興之主,莫不身先士卒,故能光復舊物。陛下入國門再旬矣,人情洩沓,無異昇平之時,清歌漏舟之中,痛飲焚屋之下。臣誠不知所始終矣!」
劉宗周先後呈進《草莽孤臣上痛哭時艱疏》和《追發大痛疏》。有鑑於封疆大吏與統兵將領畏縮不前,致使淮北大片國土失守,主張發兵徵討,以圖光復。他提出四點意見:
一是據形勝以規進取——江南非偏安之地,請進而圖江北,尤其應當重視中都鳳陽,駐紮陛下親徵之師,以此漸恢漸進。
二是重藩屏以資彈壓——猶可恨者,路振飛坐守淮安,藉口家眷在外地,倡先逃跑。於是總兵劉澤清、高傑相率藉口家書寄籍江南,尤而效之。按照軍法,臨陣脫逃者斬。
三是慎爵賞以肅軍情——高傑、劉澤清敗逃,不追責,反而加官晉爵。武臣既濫,文臣從之;外廷既濫,宦官從之。臣恐天下因而解體。應當綜核軍功,申嚴軍法。
四是核舊官以立臣紀——為邦本之計,貪官當逮,酷吏當誅。循良卓異之官當破格獎勵。臣更有不忍言者,當此國破君亡之際,普天臣子皆當致死。幸而不死,反膺升級,能無益增天譴?
顧炎武《聖安本紀》把劉宗周的主張概括為「請上親徵」和「四鎮不宜封」,意思是,敦請福王朱由崧率軍出徵江北,劉澤清、高傑、劉良佐、黃得功四名總兵不應加官晉爵。張岱《石匱書後集》進一步點明,劉宗周大談「慎封爵」「核舊官」諸事,其實是在糾彈馬士英,因此,「馬士英恨宗周次骨,嗾劉澤清、高傑公疏劾宗周」。
《劉宗周全集》
劉澤清、高傑本來就對劉宗周指責他們逃跑耿耿於懷,經馬士英嗾使,劉、高二人立即彈劾劉宗周:勸上親徵以動搖帝祚,奪諸將封以激變軍心,不僅僅是不仁不智,簡直是心懷「逆謀」。
朱由崧大為惱怒,要他御駕親徵,顯然有「謀危社稷」之嫌,勒令劉宗周致仕。於是乎,僅僅擔任四十九天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劉宗周,罷官而去。
正當南明君臣忙於內鬥之際,清軍大舉南下,南京、杭州相繼淪陷,國祚大勢已去。弘光元年(1645)六月二十二日,門人王毓蓍投水自盡,致書老師:「門生毓蓍已得正命,偽官俱已受事,此一塊土非大明有矣,顧先生早自決。」劉宗周見信讚嘆死得其所,隨即寫信給女婿秦祖軾,表示以身許國之意:
信國不可為,偷生豈能久。其實此前他已有殉國的意願,在「哭殉難十公」詩中有所流露。其中哭倪元璐詩寫道:
臺閣文章星鬥寒,風期與俗異鹹酸。詩前的小序對倪元璐的敬仰之情溢於言表:「公官大司農(戶部尚書),知國事不可為,時懷一帨於袖中,曰:時至即行。及三月十九日之變,公即以巳刻死。自此遂有繼公而起者。」劉宗周自己也有繼他而去之意,故而說「讀書所學知何事,蒙難堅貞爾許般」。
二十五日,他外出投水自盡,被隨從救起,暫息靈峰寺。兒子劉汋拿了清朝請他出來做官的公文,他閉目不看,開始絕食。親人問他心境如何,他回答:「他人生不可對父母妻子,吾死可以對天地祖宗;他人求生不得生,吾求死得死;他人終日憂疑驚恐,而吾心中泰然如是而已。」
黃宗羲《弘光實錄鈔》說,劉宗周此時早已下定求死得死之心:「宗周不食,又渴甚,飲茶一杯,精神頓生,曰:『此後勺水不入口矣。』門人曰:『雖聖賢處此,不過如是。』宗周曰:『吾豈敢望聖賢哉,求不為亂臣賊子而已矣!』」
張岱《石匱書後集》描述六十八歲劉宗周生命最後時刻的文字,讀來令人淚目:
廿九日,作絕命詞曰:「留此旬日死,少存匡濟意。決此一朝死,了我平生事。慷慨與從容,何難復何易。」嗣後,止閉目端坐,不出一言。(閏)六月六日,命家人扶掖南向坐,有頃,遷北向。息奄奄欲絕,猶提筆書一魯字。至八日戊時乃絕。劉中丞絕食者兩旬,勺水不入口者十有三日,有骨如柴,騎箕始去。嗚呼,烈矣!本文首發於《書城》(2020年12月號),澎湃新聞經授權刊發。(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