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流水線女工到谷歌程式設計師,孫玲的故事被簡化為女工逆襲的雞湯敘事。但在孫玲真實的境遇裡,有驚險,有層層躍升中不斷被選中的偶然,還有她愣頭青般的執著和勉強。只是勉強之後,還是要面對階層打下的烙印。她與命運纏鬥許久,仍在故事的中途。
故事時間:2009-2020年
故事地點:湖南、廣東、新澤西
失業
新澤西像曼哈頓島的編外腹地。它與紐約一河之隔,居住成本卻低廉許多,許多在紐約工作的人選擇在此生活。
中國女孩孫玲就租住在此。還在谷歌上班的時候,每個工作日,搭乘20分鐘地鐵,孫玲就能從新澤西一間公寓的主臥室,抵達位於紐約曼哈頓切爾西區第八大道上的谷歌辦公大樓裡上班。
2018年,孫玲被美國Epam Systems公司錄取,派往谷歌公司工作。隨後她的故事在中國網際網路上流傳開來,她用10年時間,從深圳流水線廠妹做到紐約高薪程式設計師。完成命運大逆轉的女孩,成了孫玲在網際網路上的標籤。
但這個8月,孫玲已經失業快半年。疫情期間,父親病危回國探親,孫玲因逾期到崗丟掉工作。後來,她輾轉得知可經由柬埔寨入境,但籤證僅有兩個多月有效期,孫玲擔心入境美國海關會被卡。2020年5月,她在網上發帖求助,希望能得到一份工作的錄取證明:「無論這個工作有薪水也好、沒薪水也好,實習也好,這是當時一個緊急的問題。」
網友給了她兩份僅能用於入境的工作邀約證明,她最終順利入境。2020年7月份,「真實故事計劃」聯繫上孫玲時,她已回到位於美國新澤西州的租住處。回到美國後,她除了周日下午和朋友玩飛盤,大部分時間都窩在家裡投遞簡歷、準備面試。
她每天喝一大罐黑咖啡,不兌牛奶,可以撐到凌晨一兩點才覺睏倦。這樣一來,就有更多時間準備面試。聊起近期參加過的幾場面試。百分制的話,她對自己面試表現的評價只有四五十分。「有時候四十分都不到。」孫玲說。新澤西是孫玲在美國工作後第三個租住的地方。起先她人生地不熟,租住在紐約市中心,花一千四百塊美元只能住在客廳。後來她發現紐約通勤便利,先搬去了布魯克林,後來搬到了新澤西。在這裡,她終於能住進一間屬於自己的大臥室。
圖 | 孫玲的住地,在與紐約一河之隔的新澤西
丟掉工作之前,她早出晚歸,幾乎碰不到室友。最近蝸居在家找工作,才有機會跟室友們聊聊。她的室友中,有父母是四川人但從小在美國長大的女孩,另外有一個墨西哥人、一個印度人,和一個她不知道國籍的黑人。在這個外來務工者合租的居所中,利用率最低的是廚房。只有孫玲和另一個在家工作的室友習慣開火做飯。
孫玲是湖南婁底人,嗜辣。先前她在合租房裡做湖南菜,嗆得室友直咳嗽。為了不給別人造成困擾,她開始熬辣椒醬,每次做麵條的時候放一點。最近,她發現了一種產自墨西哥的黃色辣椒,一根辣椒就能辣得她直吸冷氣。她買了些,用家鄉技法把這種洋辣椒熬成一罐辣椒醬。
湖南婁底是孫玲的起點。少年時因家窮,她兩度面臨輟學;僥倖高中畢業後,在深圳龍華郊區的工廠裡成為一名女工;此後,她的生命線一路上揚,從郊區工廠躍升到福田CBD,再跳到美國,最終進入紐約曼哈頓中心區。
但此時此刻,她被卡住了。
流水線
當流水線的嗡嗡聲在腦海裡消失,意味著你真正沉入了車間的世界。
孫玲的職業生涯從這裡開始。2009年,孫玲高中畢業後,進入深圳龍華區郊外的一家手機電池工廠,成了一名女工。每天,她坐在流水線旁用儀器檢測電池正負極。
那一年,孫玲19歲,高考落榜後,和好友一起到深圳投奔表哥。從湖南婁底出發,經過14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到深圳西站,在大巴上又昏昏沉沉地顛兩小時,孫玲在龍華區一片工廠中下了車。
這是19歲的孫玲所能抵達的世界最遠邊界。積塵的水泥路面旁樓房低矮,機器運作的嗡嗡聲隱隱脈動。10年後說起這趟路途,孫玲才意識到,當時她繞過了特區真正繁華的一面,落在了城市邊緣。
想在工廠裡找到工作並不難。表哥跟辦入職的工友打了招呼,生產組長和人事部的人過來聊了兩句,就把兩個女孩安置到了流水線旁。
這份工作考驗的並不是知識和經驗,工廠管理者把生產流程的動作拆分,每個步驟被精簡成最易上手的操作。某種程度上,永不止息的流水線才是工廠的主角,工人則是被磨損的零件。
不到一個上午,孫玲就學會了用工廠派發的工具檢測電池。輕握兩個檢測針,對準電池兩極,儀器亮起綠燈代表正常,放到一個塑料筐裡,送往下一道工序,紅燈代表不良品,放到另一個塑料筐裡。每個電池停留在手中不會超過10秒。一天結束,把兩個筐裡的電池數報給組長,數字會在月底換算為發給工人的報酬。
看似簡單的工序,其實十分危險。要掌握時機,快而輕地對準電池的正負極。孫玲非常小心。假如檢測針劃到電極,很可能擦出一個微弱的火花,「呲」一下,跟打火機沒打著火一樣。一旦如此,就得趕緊把電池丟掉。有好幾次,她看見被移開的電池自發膨脹,最後在車間某個工作檯旁來了一場微型爆炸。
10年過去,當年孫玲工作過的工廠已經停擺,孫玲對質檢車間的印象也日漸模糊。印象最深的是,每個人都是一個天空顏色的小個子,淺藍色的,嵌著一點白色。淺藍色是防靜電服,款式像醫生袍,實際上由一次性經典不織布裁成。白色是防靜電帽,它的存在只是為了把頭髮收攏,所以款式簡單也無礙觀瞻。工廠的世界小小的。流水線上,每塊電池經過的工序都一樣,正如工人們穿著一樣的工服,每個人都面容模糊。
工廠給車間修了很大的窗戶,不管分到哪個角落,都能看到陽光晃灑車間。但車間外,鳥叫、蟲鳴、車輛轟鳴,孫玲和工友都聽不到,鑲嵌在大窗戶上的玻璃很厚很厚。
比起身體上的勞累,對抗冗長的無聊更為熬人。每天上工前,工廠要求工人們把手機統一存放在車間外的儲物櫃中。在流水線旁坐一天,工人們只能靠聊天打發時間。女孩們聊工資,聊下班去哪裡玩,也聊家裡安排的親事,未來想嫁的對象。
孫玲意識到,待在工廠,一輩子都要與這種冗長的無聊對抗,她決定到工廠外的世界闖一闖。
離開工廠那天,她在日記裡寫:「這地方太狹窄了,不能夠容納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