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 春風不度玉門關。
這是唐代詩人王之渙的經典名作《涼州詞》。該詩在唐代就廣為吟唱或傳誦,甚至被推為七絕的「壓卷」之作。但也正是因為該詩流傳日久,而且版本眾多,所以出現了很多異文。
關於《涼州詞》的異文之爭,主要集中在「黃河」和「黃沙」,討論通常是在「黃河遠上」和「黃沙直上」之間進行。
較早挑起這個爭議是清代的詩論家吳喬,他在《圍爐詩話》中評論《涼州詞》時說:「《唐詩紀事》王之渙《涼州詞》是『黃沙直上白雲間』,坊本作『黃河遠上白雲間』。黃河去涼州千裡,何得為景,且『河』豈可言『直上白雲』耶?」
著名氣象學家竺可楨在《物候學》中稱,「玉門關」一帶的春天終日「黃沙」直上雲霄,因此他認為「黃河」是被後人改動的。地質學家尹贊勳也在《科學報》上發表文章,以自己的親身經歷與實地考察斷定,應是「黃沙直上白雲間」,而非「黃河遠上白雲間」。他說,《涼州詞》所涉及的地理範圍,東起武威,西至敦煌,全線約一千公裡。那裡時常飛沙走石、天昏地暗,這種「風沙帳」符合「黃沙直上」的景象。
也就是說,如果漢朝時西北地區就有龍捲風和沙塵暴,唐朝也有的話,有河就有水,有水就有草木,人們就不用「怨楊柳」了。
那麼,「黃河」與「黃沙」之爭的要害在哪裡呢?
「黃河遠上白雲間」是不是非常壯美?確實壯美。「黃河遠上」比「黃沙直上」富於美感,是顯而易見的,根本無須論證。「黃河遠上」之所以廣為流行,應該主要就是因為它的「壯美」,因為美的東西更容易被人接受。但也正是因為「壯美」,「黃河」更應該被否定。為什麼?因為「壯美」違背了《涼州詞》的旨歸。試想一下:既然邊塞那樣「壯美」,為什麼還要「怨」呢?應該天天坐在戍樓上欣賞那令人感到震撼、激發豪情的「壯美」的景色才是啊!面對那麼壯觀的美景,又是「怨」楊柳(《折楊柳》曲,委婉纏綿),又是「怨」春光,這樣的「羌笛」不是很奇怪嗎?
《涼州詞》是一首典型的邊塞詩,主旨是為了表達戍邊之苦、思歸之切。那些年輕的戍卒,拋婦別雛,背井離鄉,來到千裡甚至萬裡之外的荒涼之地,高寒難耐,生活孤苦,故鄉渺渺,音信皆無,而回歸之日遙遙無期,甚至生還的希望都很渺茫。「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徵戰幾人回」(王翰《涼州詞》)、「由來徵戰地,不見有人還」(李白《關山月》),設身處地地想一想,那是一種怎樣的感受?且不說塞外的氣候常態原本就是荒涼的,加之可能水土不服,即使偶爾出現壯美的自然景觀,也不會在戍人心裡產生美感。
作為詩人,當然應該會之於心、形之於文。為了表達戍卒們悽苦、絕望的心情,詩人通常都要通過各種藝術手段營造出一種悽涼、肅殺的氛圍。很顯然,「黃河遠上」與這樣的要求南轅北轍,而「黃沙直上」恰恰是與旨歸契合的。大漠戈壁,黃沙滿地,狂風一刮,塵土飛揚,遮天蔽日,直上雲霄,那種因「颶母」而成的「通天風柱」,不就是「黃沙直上白雲間」嗎?這樣的景象不僅符合當地的地理氣候,而且為「怨」的產生作好了鋪墊。「黃沙」與「孤城」前後呼應,相輔相成。而「黃河遠上白雲間」的壯美和「一片孤城萬仞山」的悽涼卻相互牴牾。
其實,即使拋開各種考量,單就視覺衝擊力而言,「黃沙直上」也不輸於「黃河遠上」。「黃河遠上」是壯美,在黃河中下遊的任何地方都能看到;「黃沙直上」是奇異,這是只屬於塞外的異域景象。對於關內的唐人來說,「黃沙直上」可能更加引人入勝,也更令人感到震撼。
「黃河」派喜歡拿李白的「黃河之水天上來」作比,其實《將進酒》和《涼州詞》的意境完全不同。《將進酒》是豪邁的,李白就是想營造出「人生得意須盡歡」的歡暢氛圍,這與「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意象當然契合;而《涼州詞》是哀怨的,王之渙是想描述「春光不度玉門關」的悽涼景象,這與「黃河遠上白雲間」的壯美顯然不匹配。王維的「大漠孤煙直」也可以作為印證「黃沙直上白雲間」的意象。
那麼,原作「黃沙直上」為何變成了「黃河遠上」?直接的原因應該是傳抄中的誤識。「沙」和「河」的草書非常相像,單看一個字,縱是書法家,也難以一眼認定,甚至也會認錯。當這個形體的草字與「黃」字連在一起的時候,大多數人首先想到的肯定是「黃河」,因為人們對「黃河」比對「黃沙」要熟悉得多。而「黃河」之所以大行於世,應該也與這樣的認知有關。但深層次的原因,恐怕還是沒有真正理解並融入詩的意境中去。對於享樂京城、偶到塞外的遊俠來說,紫騮戰馬是壯的,大漠孤煙是美的,而對於「皆共塵沙老」的戍卒和「明月照流黃」的少婦來說,肯定完全是另外一種感受。旅人不知邊人苦,「矜誇」塞外風光妍——能從《涼州詞》中讀出「壯美」,可能就是出於「遊人」的心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