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源:《伊勢物語》)
【論文來源】《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學報》2020年第2期第98-105+117頁
【中圖分類號】I313.06
【作者單位】趙曉燕,四川外國語大學日語系,重慶400031
【基金項目】重慶市教育委員會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日本平安文學的人生儀式研究」(16SKGH1111)
【摘要】《伊勢物語》是日本第一部歌物語作品,其第六話和第九十六話講述了主人公「某男」在原業平與女子藤原高子相戀私奔並以失敗收場的故事。二人私奔失敗的直接原因是高子的哥哥藤原基經和藤原國經的阻止。基經和國經之所以幹涉,一則因為二人的私奔行為有違當時的婚姻制度,更因為私奔行為破壞了藤原氏的政治謀劃。男子攜女子私奔正是意欲破壞藤原氏的政治謀劃而採取的有目的的行為,私奔失敗後男子的表現是破壞目的失敗後的情緒宣洩。從第六話和第九十六話可以一窺《伊勢物語》中所包含的政治色彩。
【關鍵詞】伊勢物語;私奔;婚姻;權力
《伊勢物語》的婚姻與權力:以第六話和第九十六話為例
趙曉燕
引言
《伊勢物語》(『伊勢物語』)是日本最早的歌物語作品,成書於平安時代初期,全書由一百二十五話構成,描寫了「某男」——在原業平①(有原業平)從初冠成年到死去的生涯故事,其中在原業平與藤原高子即後來的二條皇后之間的愛情是《伊勢物語》的主要內容。第六話和第九十六話描述了在原業平與藤原高子相戀、私奔但是最終失敗的故事。
在第六話中,男子與女子相約私奔,正沿著芥川河的岸邊逃跑之際,女子被她的哥哥藤原基經(藤原基経)和藤原國經(藤原國経)抓住並帶了回去,男子因此捶胸頓足,哭泣不止(片桐洋一,等,1994:117-118)。在第九十六話中,男子與女子約好秋風稍起之時私奔,然而到了初秋之時,女子的父親得知了二人的戀情,便讓她的哥哥來迎接她去了父親的住處。如此一別,男子再也沒有見到女子,他憤不欲生,扼腕嘆息,並詛咒女子(片桐洋一,等,1994:197-198)。
關於《伊勢物語》,日本學界主要從文獻研究、主題研究、傳承研究和比較文學研究幾個方面進行,中國學界的研究主要有比較文學研究和譯文研究。以上研究均未涉及第六話和第九十六話。
由第六話和第九十六話的故事內容可知,男女二人私奔的直接原因是遭遇到了女子哥哥的阻撓,私奔失敗後,故事結尾處並未描述女子的悲傷狀態,只描寫了男子痛苦憤恨的情緒宣洩。表面看來,女子的哥哥在二人的婚姻關係中扮演了「惡人」的角色,但是哥哥的行為亦具有其合理性。本文通過分析平安時代的婚姻制度和政治形態,考察哥哥幹涉婚姻以及男子悲痛之原因,從而認識到這兩話的政治性以及在《伊勢物語》中的存在意義。
「私奔」與婚姻制度
日本《律令》中的《戶令》「嫁女條」記載了女性結婚需滿足如下條件:凡女子婚配,皆須先經祖父母、父母、伯父、叔父、兄弟、外祖父母準允,或者經舅家、堂兄弟同意(井上光貞,等,1977:233)。也就是說,在日本的平安時代,女子的婚配不由自己做主,必須聽從長輩兄弟的安排。唯有如此,女方才會受到家族和法律的保護。既然法律如此規定,那麼平安朝貴族社會的實際情況如何呢?從平安時代的歷史物語作品《大鏡》(『大鏡』)中所記載的藤原濟時(藤原済時)的兩個女兒娍子和中君的結婚事例可窺知一二。
三條天皇還是東宮之時,娍子經父親允許入宮成為女御(平安後宮妃子的等級,女御僅次於中宮皇后),不久生下敦明親王等皇子,後來在三條天皇即位(一○一二年)的次年成為皇后。而妹妹中君在父親濟時去世後便自行與三條天皇之弟敦道親王結婚,過了兩三年便因親王的移情別戀而離婚,在姐姐娍子的勸說下回到位於小一條的私宅居住,後來中君在經濟上也陷入了困頓之境(橘健二,等,1996:142-143)。娍子和中君的故事在平安時代的另一部歷史物語作品《榮花物語》(『栄華物語』)中亦有記載。關於中君的命運,《榮花物語》在注釋中做如下分析:
《大鏡》的《師尹傳》中關於中君的命運,認為中君在父親去世之後私自與敦道親王結婚的行為與當時的風俗習慣不符。因此後文中東宮和姐姐娍子認為中君的婚姻不幸是自己擅自結婚造成的。實際上,《榮花物語》和《大鏡》對此事表達了相同的觀點。(山中裕,等,1997:455)
也就是說,姐姐娍子在父親的主持下結婚,妹妹中君則是擅自成婚,從兩姐妹的婚姻結局來看,有無父親和家族的許可對女性今後的人生影響非常大。在平安文學中最具代表性的長篇物語小說《源氏物語》(『源氏物語』)中,作者通過朱雀帝為三公主擇婿一事清楚地表達了相同觀點。
朱雀院答道:「昨日還是高貴之家父母所珍愛的金枝玉葉,今日即為卑不足道的輕薄男子所欺騙,以致聲名墮地,使亡親面目無光,含羞地下。此種事例,不勝枚舉。如此看來,無論下嫁或獨身,一樣深可擔心。凡人皆因前世宿緣而得今生果報,此中消息,我等不得而知,因此萬事都可擔心。不管好壞,一切依照父兄之命而行,聽憑各人前世宿緣而定,則即使晚年生涯衰落,亦非本人之過失。反之,女子自擇夫婿,長年相處,幸福無量,世間聲望,亦甚美滿。當此之時,似覺自擇夫婿亦頗不惡。但在當初驟傳此消息時,父母皆不得知,親友並未讚許,自作自主,私定終身,在女子實為最大之瑕疵。此種行為,即在尋常百姓之家,亦被視為輕狂浮薄之舉……。」(紫式部,1980:541)
在日本歷史上有公主終身不嫁之習俗,即使結婚也須配與天皇,意在保留公主的神聖之身(今井久代,2001:31)。但是在平安時代,隨著皇室在政治和經濟上勢力的衰微,公主下嫁大臣也非稀奇事②。考慮到三公主的生存和聲譽,朱雀院意在自己出家之前為她擇定夫婿。從引文可知,朱雀院認為未經過父母許可而擅自嫁人的行為是女子「最大之瑕疵」。由此可見,「父母之命」對於平安貴族女性來說是婚姻的必不可少之條件。實際上,平安時代的婚姻中,除了父母之命之外,媒人的存在同樣重要。在《令集解》(『令集解』)中有關於媒人的記載:
凡女子嫁人,須待祖父母、父母及諸親之命。媒人不得直接同女子聯繫,須先告知祖父母、父母。(瀧川政次郎,1928:271)
意思是女子嫁人首先要徵得祖父母、父母及眾親的同意,即使有媒人做媒也須先向祖父母、父母請示。這段話意在強調女子嫁人須遵從「父母之命」,但是其中提到了「媒人」一詞,足以說明當時婚姻成立的過程中是有「媒人」的存在的。這種習俗在平安文學作品中亦有體現。以《蜻蛉日記》(『蜻蛉日記』)中所記錄的藤原兼家向藤原道綱母(藤原道綱母)求婚為例:
那時,平淡乏味的戀歌文贈答就算告一段落,職任柏木的那一位單刀直入地表達了求婚之意。如果換了一般人,總要先請人中間作伐,或者派自家邸中的女管家出面。想不到這一位竟直接衝著女的父親閃爍其詞地說了出來。那態度既非認真亦非玩笑。(紫式部,2002:13)
文中的「柏木」系時任右兵衛佐的藤原兼家,「女的」是作者藤原道綱母為了使作品物語化而採取的自稱表達方式。對於藤原兼家的求婚,作者認為「要先請人中間作伐,或者派自家邸中的女管家出面」,其所說的「中間」即指的媒人,對於藤原兼家不經過媒人直接向父親表達求婚之意的行為顯示出了不滿情緒,認為男方對這樁婚姻不夠重視。
在《榮花物語》中,藤原道長(藤原道長)的養子藤原長家(藤原長家)與藤原行成之女的結婚進行過程中亦有媒人的存在(山中裕,等,1997:148)。在前文所介紹的娍子與三條天皇的婚姻中亦有僧人從中做媒。
可見,在平安貴族社會,沒有「父母之命」的婚姻中,女子不僅自身幸福得不到保障,聲譽也會受損。而「媒妁之言」則體現了男方對於婚姻的重視,也是正式婚姻的必要條件。
《伊勢物語》第六話和第九十六話的男子攜女子私奔的行為既無「父母之命」,更談不上「媒妁之言」,都違背了當時的婚姻制度。因此,《伊勢物語》中的「兄」藤原基經和藤原國經的幹預是合乎當時的法律制度和社會習俗的行為。
實際上,在中國古代,自周以降, 聘娶制婚姻興起,聘娶婚的最主要特徵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詩經·齊風·南山》曰:「 伐柯如之何? 匪斧不克;娶妻如之何? 匪媒不得; 麻如之何? 衡縱其畝;娶妻如之何? 必告父母」。此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最早出處(陳叢蘭,2004)。可見,在《詩經》成立之時已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習俗,提出了男女婚姻行為上的準則。後來此習俗被規範成了禮儀內容,在《周禮》《禮記》《儀禮》等典籍中均有記載。《詩經·氓》的故事可以認為是這種婚姻習俗的體現。故事描述了一個女子戀上一個男子,擅自與男子成婚,然而現實與期盼的幸福生活不同,女子因容貌衰減而受到男子冷遇,女子忍受了幾年男子的冷淡和貧困生活,但是最終仍以離婚收場,「來歸」至娘家的女子因此受到「兄弟咥笑」。可以說,結尾處的「兄弟咥笑」加深了女子婚姻失敗的悲劇性。《氓》詩中女子的悲劇固然有其性格原因(郗文倩,2018;尹麗,2018),更在於她的婚姻行為不容於當時的婚配製度(劉數勝,1999)。《氓》中的女子如已無父母,而兄弟卻在,但詩中並沒有兄弟允婚的描寫,只說「兄弟咥笑」,可見並未事先告知兄弟並得到應允。她離開氓,「來歸」之後受到「兄弟咥笑」,正是因為其婚姻既無父母之命,亦無媒妁之言。也就是說,《氓》中「兄弟」的出現是對妹妹違背婚姻規範而隨氓私奔行為的批判,私奔行為導致的不幸後果只能由本人承擔,「兄弟」作為母家人不會施與同情並幫助討伐氓。
由此可見,在中國古代抑或是日本平安時代,違背社會制度或者習俗的婚姻不僅不能保證女子婚姻的幸福,更不會得到母家的支持。不同的是,《氓》中的女子在「來歸之後」遭到「兄弟」譏笑,《伊勢物語》中的「兄」則在二人私奔之前出面幹預。鑑於藤原基經和藤原國經二人在宮廷中的政治地位,可以認為其幹涉妹妹藤原高子的婚姻不僅基於婚姻制度以及對高子的婚姻幸福考量,更是與政治形勢或政治權力密切關聯。
「兄弟」的登場與權力
第六話的結尾處提到了將私奔途中的藤原高子帶走的是她哥哥藤原基經和藤原國經,第九十六話提到的是「哥哥」將女子迎回了父親住處。該段原文雖未提及此處的「哥哥」為何人,但是現有研究普遍認為第九十六話是業平和高子愛情故事的重複敘述(宇都木敏郎,1997:611),據此可推斷,第九十六話中的「哥哥」也是藤原基經,「父親」則是藤原良房了。
藤原良房是開啟平安時代攝政先河的歷史人物。他的妹妹藤原順子是仁明天皇的女御,藤原良房因想擁立順子所生的道康親王取代恆貞親王成為皇太子,於是發動承和之變(承和の変,八四二年發生的朝廷政變)廢掉了恆貞親王(恆貞親王)的太子之位,太子的心腹橘逸勢(橘逸勢)以及身邊親信或被拘禁或被流放,道康親王則被立為了太子。道康親王即位(八五○年)成為文德天皇之後,其與藤原良房之女藤原明子所生的惟仁親王被立為皇太子。此時藤原良房作為天皇的舅舅,皇太子的外祖父,在朝廷中的地位無人能及,終於在八五七年被任命為太政大臣(平安朝廷的最高行政長官)。由此可見,藤原良房發動承和之變的動機是扶植外甥道康親王上位,為自己掃清政治上的競爭對手的同時,也為今後作為外戚總攬政權埋下了伏筆。在文德天皇駕崩之後(八五八年),藤原良房的外孫年僅九歲的惟仁親王即位,是為清和天皇。天皇年幼,作為外祖父的藤原良房理所當然地代替天皇總理朝政,成為攝政,由此開啟了藤原家族把控朝政的歷史(倉本一宏,2018:162-169)。從上述可知,藤原良房成為攝政所依靠的是外戚的特殊身份。
實際上,在藤原家族操縱皇室,把控朝政三百餘年的過程中,一直依靠的是將女兒嫁給天皇,藉此與天皇建立親族關係。例如作為平安朝攝關③代表人物的藤原道長,其女兒藤原彰子、妍子、威子相繼嫁給一條天皇、三條天皇和後一條天皇成為中宮,因「一家三後」而為世人驚嘆。藤原道長甚至在藤原威子的立後儀式上詠和歌「此世即吾世,如月滿無缺」(東京大學資料編纂所,1969:55),毫不掩飾對自己和家族達到榮華巔峰境況的滿足和得意。可以說,藤原家的女兒自出生之日起命運基本已確定,即嫁給天皇,保持藤原家族的權勢和榮耀。
攝關的此種狀況在《源氏物語》中亦有體現,《源氏物語》的故事情節跨度四任天皇,即桐壺帝→朱雀帝→冷泉帝→今上帝。在每任天皇在位期間都有依靠外戚身份把控政權的大臣,該大臣的權勢以及在政壇的地位與攝關無異。桐壺帝在位期間,右大臣依靠弘徽殿女御的父親、皇太子的外祖父身份與左大臣在政界分庭抗禮,皇太子即位成為朱雀帝之後便對左大臣一派進行打壓,最終總攬朝政。冷泉帝為皇太子之時,光源氏被桐壺帝任命為太子保護人,在冷泉帝即位之後,光源氏便順理成章地輔佐冷泉帝料理朝政,相當於關白。髭黑大將因為是今上帝生母的兄長,在今上帝即位之後,便成為最新的權勢掌控者,以致光源氏都要對其有所忌憚。在髭黑大將去世之後,因光源氏的女兒是今上帝的中宮皇后,其所生皇子又被立為了皇太子,光源氏的兒子夕霧便成了繼髭黑大將之後的又一任權勢掌者,光源氏一族的繁榮得以繼續保持。由此可見,《源氏物語》中所描述的最有權勢的政治家所依靠的都是外戚身份,這與平安歷史上的攝關情況完全吻合。
回到《伊勢物語》中的第六話和第九十六話中的情景中,男子意欲與藤原高子私通甚至私奔,這對於費盡心機才獲得攝政之位的藤原良房來說無疑是大逆不道之舉,既是對藤原氏權勢的挑戰,也是置藤原氏家族的榮華於不顧之行為。對於高子來說,她的人生只有一條路可走,那便是與清和天皇結婚並誕下皇子,繼續延續藤原家族的外戚地位。因此,高子的哥哥們出面幹涉並非只因男女私奔的行為違背了婚姻制度,更因為涉及了家族的利益和前途。
既然藤原高子是藤原良房家族保持榮耀的關鍵人物,即便男子(即在原業平)對高子甚為傾心,出於對藤原氏權勢的忌憚,也要避諱對高子的感情,那麼業平為何要千方百計不惜以攜高子私奔的方式來冒犯藤原氏呢?
男子私奔及悲痛原因
在原業平的祖父平城天皇因為久病,在位四年後便讓位於弟弟嵯峨天皇,之後寵妃藤原藥子(藤原薬子)及其兄藤原仲成卻慫恿平城天皇復位,並且將京城從平安京再遷回奈良④,最終他們的計劃失敗,仲成被射殺,藥子則自殺,此為歷史上的「藥子之亂」(薬子の変,八一○年)。後來,平城天皇被迫出家,在奈良的不退寺度過了十五年的蟄居生涯。平城天皇的皇子高丘親王也受此亂連累被廢掉了太子之位並出家。在原業平的父親阿保親王作為平城天皇的長子,此時剛剛十九歲,但是也被波及,被流放到了九州的太宰府長達十二年,後來終於在平城天皇崩逝之後的八二四年才被允許回京,後與桓武天皇的皇女伊登內親王結婚,次年生下業平。此時的阿保親王已經對皇位和政權之爭的殘酷心懷畏懼,為了保全自身以及子孫後代在宮廷中的安定,他選擇了自己切斷繼承皇位的可能性,即放棄皇族身份,提出將在太宰府時候出生的仲平、行平、守平以及後來出生的業平降為臣籍,並獲得賜姓在原(八二五年)。
然而一切並未如阿保親王所願,承和九年(八二四年)七月,在嵯峨上皇崩逝前夕,已故淳和上皇的皇子恆貞皇太子的帶刀舍人伴健岑勸說阿保親王一同謀反,親王吃驚之餘便將此消息告知當時仁明天皇的母親即嵯峨上皇的皇后橘嘉智子皇太后,橘嘉智子立即召見藤原良房。因為阿保親王的通風報信,藤原良房才得以將藤原氏族內部的政敵以及橘、大伴家族等舊豪族扳倒;作為回報,阿保親王的兒子行平等都得以回歸官場並加官進爵。然而在世人看來,阿保親王本為謀反者之子,現今為了奉承新的權勢者即藤原氏一族而甘願成為告密者。並且阿保親王在承和之變的三個月之後便身亡,死因不明。世間普遍認為由於藤原良房借承和之變大肆打壓政敵以致很多人冤死,而告密者阿保親王受不了冤魂滋擾而選擇了自殺(宇都木敏郎,1997:30)。總之,阿保親王並非自然身亡,世人皆以為其為自殺,實際上也不排除死於藤原良房的滅口。此時的在原業平十八歲。
如此,在原業平本為親王之子、天皇之皇孫,之後卻因為父親求安定而被降為臣籍,最後自己的家族仍然被藤原氏利用而遭世人鄙夷。正值青年的在原業平面對此種境況,除卻感受到了政治鬥爭的可怕之外,對藤原氏的感情恐怕只有埋怨甚至仇恨了。因為在原家族與藤原家族的恩怨瓜葛,在原業平對藤原良房的女兒藤原高子產生極其深厚的感情並且達到了私奔的程度便變得不太可信。實際上,在《伊勢物語》第四話中便開始描述業平與高子的戀情,其中有這樣一句話「那個人(男子)並非有意如此,但是情至深處,也顧不了那麼多,只管一味地去親近了她……」。注釋中說這句話的意思是表明在原業平接近藤原高子並非有意破壞藤原良房和藤原基經的政治打算,他對藤原氏的權勢是存有忌憚之心的,認為此句是作者為在原業平的行為所做的辯解(片桐洋一,等,1994:115),這也恰恰證明了業平的行為具有破壞藤原氏政治謀劃的效果。
藤原良房和藤原基經自然不會容忍在原業平的此種行為,因此才有了第六話和九十六話中「兄弟」的出面幹涉。實際上在《伊勢物語》的第五話中業平與高子剛開始私通之時,藤原基經已經有所戒備,雖然還未強加幹涉,但是在高子的宅邸派了守衛防止二人的私會。直至第六話中二人的私奔導致了「兄」藤原基經和藤原國經的強勢登場,除了將藤原高子帶走之外,也對在原業平實施了懲罰。在六話之後,在原業平便被迫離開京城去東國流放。而第六話的末尾處描寫了業平在失去高子之後的悲痛之情,「捶胸頓足」固然有其失去愛人的痛苦表達,也從另一側面表明了他破壞藤原良房攝關計劃失敗的懊惱。在九十六話的描寫中,女子被「兄」帶走之後,男子居然採取「天之逆手」⑤的方法對女子進行詛咒,並且在該段的末尾並未出現男子的和歌,只以男子的詛咒結尾,這與《伊勢物語》的表達風格不符,被視為另類的一話(片桐洋一,1994:119)。在第六話和九十六話的結尾處並未描寫女子在私奔失敗後的情緒反應,而只對男子的痛苦和憤怒之情進行描述,可見作品的描述重點在男子,從上文關於男子的身份分析可以看出,男子私奔意在破壞藤原氏的政治意圖,而失敗後的情緒宣洩也是基於破壞計劃的失敗。
結語
日本平安時代的婚姻制度的基本內涵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因此,女子的兄長即藤原基經和藤原國經出面阻止男女二人的私奔是合乎法律制度和社會習俗的行為。但是更深層的原因是,在藤原氏依靠外戚身份把控朝廷權力的時局下,女子的出身和婚姻關乎朝廷政權的走向,藤原基經和藤原國經的阻止私奔是保證藤原氏家族的政治謀劃順利進行的行為。而男子的身份則促使他破壞藤原氏的政治謀劃。
《伊勢物語》中在原業平與二條皇后藤原高子的愛情故事向來被認為是唯美的、哀傷的,二人的愛情也是整個物語的主線,因此《伊勢物語》的主題也被定調為「雅」。但是實際上,所謂唯美的愛情故事被賦予了豐富的政治意味,因此《伊勢物語》整體所蘊含的政治性值得進一步深究。
【注釋】
①日文原文中大多數的段都以「某男」開頭,無特定人稱,但是後人研究認為「某男」指的就是在原業平。
②嵯峨天皇之皇女源潔姬下嫁藤原良房,此為公主下嫁大臣的開端。
③「攝關」是攝政和關白的合稱,天皇幼時由太政大臣代行政事稱攝政,天皇年長親政後,攝政改稱關白,輔助天皇總攬政事。
④七九四年平安朝的京城由奈良遷往了京都。
⑤《古事記》中記載的詛咒之術,邊後退邊拍手或將手轉至身後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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