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關已遠德陽在

2021-01-20 醉雪幽谷




《簡讀》(二),德陽市政協文史委編輯,吉林文史出版社出版。分為「移民」「祠堂」「家族」「會館」「人物」「紀事」「地理」「傳承」等八個篇章。書中所有篇章均由本地作者撰寫,該公眾平臺將按目錄逐篇推出。


 這裡,優美音樂伴讀








目   錄


移民

鄉關已遠德陽在………………高建平 (1)

日久他鄉即吾鄉………………尹幫斌 (16)

祠堂

中江宗祠的文化觀照…………王文襄 (33)

廣漢祠堂………………………陳立基 (51)

連山李氏金華殿………………廖繼榮 (55)

家族

羅江範仲淹後裔………………賴安海 (58)

孝泉姜氏家族…………………鄒貴興 (70)

會館

話說中江會館

與中江鎮江寺鹽業會館…        張宗政 (74)

什邡古會館記略………………楊  健(82)

德陽廣東會館南華宮………    米運剛 (85)

人物

李廣田在羅江…………………賴安海 (89)

中江著名詩人謝緒岷…………謝揚勤 (98)

德陽潮扇傳人楊佔勇…………李  錚(104)

紀事

德陽電纜工業誕生記…………付登華 (108)

丁老總雕像誕生記……………孫巖松 (117)

地理

德陽老縣城街道錄……………譚金強 (122)

話說綿遠河……………………尹幫斌 (126)

傳承

羌漢山歌繞九頂………………馮再光 (137)

倉山大樂的源與流……………鄧天有 (143)


鄉關已遠德陽在

——德陽移民潮及多元文化形成

高建平


    湖廣填四川是元末明初開始、明末清初達到高潮的大規模移民入川的一個歷史過程,大量外省人口亦隨之遷入德陽。

德陽作為縣名,源於漢唐,其治所均不在本地。至唐武德三年(公元620年)分雒、綿竹置德陽縣。《四川通志》載:「蜀自漢唐以來,生齒頗繁,煙火相望。及明末兵燹之後,丁口稀若晨星。」戰亂兵燹,使德陽在明正德年之前都不具備真正意義上的縣城。如果按照民間有關鄉場、鎮街、縣城約定俗成的框定,當時的德陽不過是兩街夾一路的場鎮而已,僅僅充當了一處驛站的功能,談不上有何等規模的人口聚散,當然,它還缺乏一個重要的指標——城牆!

到了明末清初,此30多年間,四川境內的明軍、清軍、農民義軍持續鏖戰(德陽老城的地標性建築鐘鼓樓就毀於兵燹),川內原住民大半死於戰亂,加上災荒、瘟疫肆虐,四川人口銳減。史料上記載,清康熙7年人口統計,全川只有60萬餘人口,就連唐宋時期經常保持在50萬人口的大城市成都,也只有7萬人。事情遠沒有結束——至清康熙24年,四川總人口僅剩9萬餘了。那麼,由此比對德陽,只能說是可想而知。其時,康熙正為全國的稅收和重建問題焦頭爛額,坐臥不安,又不斷接到四川地方官員「民無遺類,地盡拋荒」的系列奏摺,便適時頒布了《康熙三十三年招民填川詔》,下令從湖南、湖北、廣東等地大舉向四川移民,於是,湖廣填川移民潮席捲而來……

當時的情形之一:冬雪飄飄,細雨紛紛,浩浩蕩蕩的移民大軍分數十路向四川挺進。從一些民間譜牒以及零散的資料、碑文記載和老者的口述來看,距今三百餘年前,由於移民遷出地人口急劇膨脹,人多地少的矛盾相當突出,現有耕地的產出已不足以養活新增人口,許多家族面臨著生存、發展的危機。於是,慕天府之國的響亮名聲,特別是可以想見的川西地區的沃野平疇,一個謀求生存、發展、改變命運的強烈呼聲開始形成。

當時的情形之二:要讓一個個安土重遷的人們,下決心離開親友和故土並非易事。有一首客家民歌唱道:「情郎哥哥上四川,坐上鹽船去建安。寧舍金銀千千萬,怎舍情郎離家園。」可以想見,當時被派遣的移民們,他們跪拜畢桑梓故土,然後與父母依依惜別、在一遍哭聲中上路的情景。因為一旦上路,就意味著可能終生與故土和父母、親友訣別。但是,他們也不會忘記在行囊裡裝進一卷族譜或者點點祖骸;同時也裝進貼身的護符,或一粒種籽,或一張農具的製作圖紙。在官兵的押解之下,他們水陸並進,長途跋涉,伴隨他們的,必然是一路上的奔波、病痛、死亡。他們就地掩埋了親人——為表達悲痛和孝義,他們撕破身上的白布包袱或者衣物,包在頭上,繼續行進。

是謀求生存發展而進川,還是奉旨入蜀;是出於自願前往或者是被押送而來,孰輕熟重?此問題多年來爭議不斷,只有留待專家學者去探討了。但有一點是極為肯定的,這些移民先輩們,在抵達四川後,以他們聰慧的頭腦和勤勞的雙手,挽草為業,漁樵耕讀,繁衍生息,詩書傳家,創造出了輝煌燦爛的業績。

正是依賴移民潮,德陽開始人丁興旺。城外田地有所耕,溝渠有所治;城內官署復修、會館興建、宅第再造。整個老城以南,北街為中軸,依次散開,形成會館、宮廟、鋪面、雜院的縣城格局。

更重要的是修葺了城牆和城樓,這是德陽成為中國傳統意義上的縣城的標誌!

    清嘉慶版《德陽縣誌·縣城池圖》雖為手繪,卻也清晰。德陽老城的城牆將北門的縣署以及五臺山(兩、三座小丘),西門的牛王廟,南門的南華宮、火神廟、天后宮、川主廟、文廟以及東門的崇果寺、武廟等一併拱衛在內。四道城門分南北東西坐落,依次為萃景門、承樞門、惠潝門、大成門。

    回頭來說清乾隆五年(公元1740年),湖北安陸(一說麻城)移民後裔、庚戍進士闞昌言走馬上任德陽知縣,他在處理政務,親自纂修《德陽縣誌》的同時,還常常巡視隴田,勸課農桑,修築埝渠,根據四川以及德陽的自然條件和生活狀況寫就《家事說》一書,就天時、地利、人力方面講述抓緊農時、改良土壤、講究耕作技術的重要性。

更為引人矚目的是,闞昌言自費對破損和坍塌的德陽城牆、城樓進行了一次全面維修。

闞昌言在《修葺城樓記》中稱,德陽城牆建在前朝何年已經無可考證,但他知道明正德年間(公元1505—1521年)有一位知縣叫姚公英的就修葺過城牆,並在上面豎立起城樓五顏:旌陽、孝泉、廣居、迎恩、接爽。整個城牆之上,曾設炮臺十座,守城棚幾十間。然而明末兵燹之後,城樓焚毀嚴重,城牆也部分傾覆倒塌。這位知縣上任後,就馬不停蹄、挽袖撩袍地對縣城進行了一番視察,面對坍塌的城垣他喟然興嘆:「於南北樓之缺者補之,墜者葺之,腐朽者更新之。次及東西二樓,計畫鼎新,誓不派民間系毫,悉出清俸。」

    對於這樣一位勤勉、廉政的官員,我肅然起敬!卻也不無遺憾地作想:我們這些後人對他的書寫,的確太少了……

作為生於斯長於斯的德陽人,就湖廣填四川這一重大的歷史事件,我心中還有一個問題需要在此提及,那就是:湖廣填四川的移民規模如此宏大,總移民數達130萬之眾,那麼,移至德陽的人口究竟有多少?

    我曾遍翻清嘉慶版及以後各種版本的《德陽縣誌》,始終沒有找到相關記載,或許是我花的功夫尚未到家。但也有意外收穫——一些零散的資料記載了外省移民的籍貫分布。如清光緒年間《德陽縣誌續記》中的《陝西會館田記》稱:「時朝廷令他省民人入蜀報墾,當此之日,楚來最多,秦次之,江右為後,粵、閩出於亂定數十所之外……」

由此可見,移民德陽的人中湖南、湖北籍最多,陝西籍排在第二,其他是江西、廣東、福建等籍。

問題尚在,留待考據;時光荏苒,事實難駁。我們應該做出這樣一個定論:湖廣填四川的移民們,他們改變的不僅僅是個人的命運,更是德陽乃至整個四川的命運!

    依照當時朝廷給出的一些優惠政策,部分移居德陽而身手敏捷的移民用「插柳圈地」的方式成為自耕農,更多的則以佃租土地的方式開始創業。

星月當空,田邊地頭,刀耕火種,忙得不亦樂乎!

然而,客民與土著因生存競爭的矛盾也開始顯現。康熙時期蜀撫李先復在向朝廷所奏的《楚民寓蜀疏》中,就描述過湖廣移民與四川土著激烈的矛盾爭訟。

在德陽農村,主要表現為移民圈佔土著熟田的行為;在縣城內,集中表現在移民以籍名建立會館(德陽老城共有五省會館:南街的廣東會館南華宮,福建會館天后宮,東街湖廣會館禹王宮,陝西會館仁聖宮,江西會館萬壽宮),結立鄉黨,一家有事,則「率楚中群人大無忌,此告彼誣」,把德陽土著居民弄得灰頭土臉。如果再作對比,在生活習性上,土著生活節奏緩慢,不無惰性,而移民則講求快捷,時效;在文化心理和思維定勢上,土著浪漫奇特、富於夢幻,移民則崇尚務實和重在深入。

其實,就德陽農村而言,也不存在什麼土地的生與熟。土著多年來依仗的就是巴蜀移動耕種的方式,一塊田地一季收穫畢,感覺瘦弱了,又開始向更肥沃的田地移動,與遊牧民族的生產觀念非常相似。那麼,移民認為,你離開的田地,我為何不可以耕種呢?何況兩湖及廣東的移民本身就有著「插佔、置業、創造」的理念,他們不會拋荒一寸土地。即便對於已經瘦弱的土地,他們也有自己的使用法則,那就是加倍的勤耕苦作!

以上說明土著與移民有著較大的文化差異。

因文化差異而導致碰撞、衝突的最終結果,便是文化的調融和整合。加之移民是異地文化的傳播者,在量上佔據社會總人口的多數,在質上亦處於優勢,二者合一,在當時的情勢下屬於強勢文化。

強勢文化在傳播中必然表現出對土著受眾強大的衝擊力、同化力和吸引力。

好在巴蜀文化本身也具有極強的包容性。隨著時間的推移,移民與土著經過長期的接觸,增進了溝通、了解。更為重要的一點是,到了清代中、後期,當零散的起義波及四川,為保護身家性命和即將到手的收成,土著與客民選擇了攜手面對,你幫我襯,由此逐步淡化了省籍界限。再者,不斷繁衍的移民家庭成員與土著的通婚現象普遍,家庭分支向外延伸且日益繁複,去移民化成為一種趨勢。

特別是土著對移民耕讀傳家的廣泛認同!

德陽毫不例外。

    漁樵耕讀,是移民的價值取向或者說是文化傳統。但是,到了德陽,事情就開始發生了變化。移民們必須要對自己的文化傳統進行革新。革新,就要伴隨激烈的內心衝突,但他們別無選擇。比如漁,德陽哪有那麼多的江河湖海?海闊天空、魚肥蟹壯已經成為過往;比如樵,德陽屬於淺丘,打柴除了滿足自用,縣城就那麼大,居民的購買能力有多強?獨醉山林、逍遙自在且收穫頗豐的日子也已成為回憶。

    於是,耕和讀就發生了位移。「耕以立其基,讀以要其成」,的確,耕讀傳家原本也是移民的祖訓和家風,只是到了德陽、到了新的環境後徹底顛覆了過去的價值取向而被放置在了首位。

居住在德陽近郊農村的駱成國,湖廣填四川時從浙江諸暨移民德陽的第七代後人,面色黝黑,粗手大腳,這是他長期務農所致。德陽東郊淺丘,水稻產量極低,其他作物以紅苕為主。紅苕是移民們帶進德陽的優秀品種之一,它耐旱、產量高,起到了填補口糧不足的巨大作用。正是深秋時節,收成後的紅苕就堆放在駱成國家的堂屋並佔據著很大的空間。但駱成國偏偏空出了堂屋旁的一間左房,裡面僅僅放置著一張很大的几案,上面鋪著氈,筆墨紙硯一應俱全。

我很好奇地問駱成國:你在練書法?

駱成國嘿嘿地說:哪裡哪裡,我在寫字!

翻看摞在几案上的一大疊寫過字的毛邊紙,依照上面的文字,可以判斷和概括出明理義,敦孝悌的內容最多。

一面勞動,一面寫字,駱成國給人留下的是一個反差極大的農民形象。

    時間就到了改革開放,與駱成國原籍接壤的義烏成為了一座商品城。駱成國的身上是否也具有商業意識的基因?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他這樣一個打不來石的人,居然成為了當地石匠們做活路的中介。他的一雙大腳行走在二重、東電、東工和村莊之間,把大量的石匠活攬過來,又將大批的石匠推向工廠的基建工地,直到德陽建市之初,這些石匠的身影依然活躍在石刻公園和旌湖兩岸。

有了錢的駱成國,沒有用錢去買金戒子、金項鍊和皮衣(這是當時農村包工頭最時尚的穿戴),也沒有整修自己的住房,他開始謀劃在自己的宅基地修建「駱氏宗祠」。

宗祠就是祠堂,是供奉祖先的祭祀場所,也是宗族的象徵,它使家族的每一位後人知道自己的來源,從而銘記祖先的功德。

駱成國先是回到原籍浙江諸暨參加了「駱氏宗親聯誼大會」和祭祀先祖駱賓王的活動。活動的一項內容重要就是集體朗誦「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的詩句。的確,被譽為「初唐四傑」的駱賓王,以他幼年的《詠鵝》和成年後所寫的《在獄詠蟬》《帝京篇》等,一掃六朝文學的艱澀和頹廢之風,為開闢盛唐清新、溫潤、慷慨、激越的文學做出了積極貢獻。

回德陽後,駱成國一面修建「駱氏宗祠」,一面邁開他的一雙大腳奔走在散落四川各地的駱姓宗親之間,共敘故土鄉情,進行家譜對接——他還要續寫族譜!

編入門牆,記入宗譜,是每個家族的先祖和後人的最大心願;不忘祖訓家規,延續良好家風,是強宗固族謀求發展壯大的精神支柱。

我曾受邀參加過「駱氏宗祠」落成暨首次在川駱氏宗親聯誼活動,川內各地和部分外省代表雲集德陽。

新落成的「駱氏宗祠」,顯然是一派樸實無華的川西民居風格,白牆碧瓦,空間講究,兩進深淺。外間用作一般接待活動,裡間則為議事大廳,當面的一堵牆,自下而上,呈梯度擺放著駱氏高、曾、祖、禰四龕以及列祖列宗的牌位。祠內廊柱之上,雖然沒有「九獅滾球遍地錦」、「九龍戲珠滿天星」的傳統雕刻,牆壁之上卻有著駱成國手書的祖訓家規:比如敬祖思源,「萬物本乎天地,千家源乎祖宗」;比如侍親踐孝,「孝為諸德之本,百善之先,須踐孝修行,慎終追遠」;比如修文勵志,「變化氣質,莫如修文,增光門戶,惟有讀書」;比如勤儉戒奢,「勤儉可立業,驕奢能毀家」;比如遵法守紀,「作善降祥,作惡降殃」等等。

在這次聯誼活動中,人們推舉駱成國為四川駱氏宗親聯誼會會長。

耕讀傳家,重視教育。通過這次聯誼活動,一個更大的計劃也已開頭。駱成國主動表示準備捐出自己的一部分錢物,同時倡導宗親積極參與而設立獎學金,用以獎掖後學,激勵得到獎勵的加倍勤奮,沒有得到獎勵的奮起直追。

與駱成國作別時,我向他提出了一個要求,那就是想眼見為實地看看他的筆墨功夫。的確,在當今,文房四寶裝潢和支撐門面是一種時尚,業界的很多人更是雷聲大而雨點小。

駱成國不善言辭,先是連連地說著「不敢不敢」,後又跑出去反覆地洗了手,又拿來一支香插在牆縫中,再將一張全開的宣紙鋪在了几案上,鬥筆在硯盤裡蘸飽濃墨,一揮而就了四個大字——

海納百川!

既學謀生,也學做人的耕讀傳家,是延續千年的中國傳統文化,即使在今天,暖意融融的耕讀氣息依然瀰漫浸潤在我們的面頰和心田。「耕」作為物質基礎是立命之本,「讀」作為精神生活為教化之源,重新審視並廣義地理解它,正是當下所提倡的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

    再來認識德陽老城的一位居民——已過花甲之年的銀敦品。

銀敦品這樣向我介紹和解釋他的姓名:銀者,敦品也!這很出乎我的意料,我驚異於他將自己的姓和名分開且強調得極具蘊含,這是不是有點金者,足赤也的意思呢?

    翻閱銀敦品為我遞上的家譜,我發現,重耕重讀的銀氏先祖,在編排已就的二十四班輩文字上也挺講究入詩: 「時逢泰和 運際重熙 敦本培源 懷仁思義 崇德禮賢 章成道義」。

銀敦品的祖上是湖南寶慶府人氏。寶慶可謂好地面:北障雪峰之險,南屏五嶺之秀,資水橫貫,邵水交匯,丘陵起伏,盆地珠連。自古一為交通要道,一為商埠中心,經濟發達,文化昌盛。家境殷實的銀氏祖上,尊奉康熙招民填川詔,召開家族大會進行商議,結果是欣然同意舉家入川。一路上,他們還興致勃勃地觀山望景,盛讚四川山水。落腳德陽後,在東郊燈盞窩(今旌陽區壽豐場)購買肖家堰田地耕種建屋。

但這只是權益之計。

    銀氏先祖在遷出地就長期從事商貿,遷入德陽後,在情感上也從未把土地當作自己的物質和精神依賴,他不認同鄉村與城市的截然疏離,更不認同生活節奏緩慢的鄉村生活方式。他一刻也沒有忘記儘快回歸城市,並得到城市身份的確認。事實上,他更習慣城市喧譁的社交場面,習慣烽煙四起的市場競爭。於是,到了銀氏第三代,開始舉家挺進德陽縣城,用全部積蓄在北街和東街買房置業,編號「三興和」,從而恢復了從事商貿的傳統;時有餘暇,他們與縣城內的文人學士走動往來,熱心參與各項社會事務,詩書不忘,授子傳家。

僅銀家在德陽老城東街關帝廟旁的水巷子居住就長達150年,直到民國時期,家業才由盛轉衰。為了全家人的生計,銀敦品的父親進入盧作孚民生公司開辦的民生學校學習裁縫,並將裁縫手藝傳給銀敦品。

 「你以為我們忘記了『耕讀傳家』的祖訓?沒有!」 銀敦品說。

    我相信,與大多數移民一樣,他們只是為了生存而暫時強調著「耕」,而弱化了「讀」。

作為湖廣填川的銀氏第九代後人,上世紀的60年代初,銀敦品的家中突發了一件要命的事情:做裁縫的父親積勞成疾,彌留之際,他將十五歲的銀敦品叫到床前問了一個問題:有沒有能力擔起這個家?如果沒有,就讓你媽帶著你和下面的兩個妹妹改嫁!

十五歲的銀敦品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但是他懂得父親這句問話的份量!父親病故的這一年,他終於找到了一份工作——公路養護工。準確地講,除了當公路養護工,他還擔起了另外兩份工作:一是每天下班,急切地趕回家中開始連更宵夜為僱主裁縫衣服;二是星期天從縣城東門外的農戶手裡購買好花生,再爬上「悶罐」火車到成都車站販賣以賺取差價。

1972年,銀敦品被抽調到德陽縣組建的「三化」(短途運輸、內河船舶、養路護路機械化)辦公室工作。兩年後,「三化辦」更名為縣交通機械廠。正是計劃經濟時代,劃撥給廠裡的鋼材只有數十噸。眼看產量上去了,原材料又跟不上。廠長看上銀敦品這個湖廣移民後代在武鋼、重鋼、太鋼、寶鋼的人脈關係,派他擔任供銷,他居然購回了數千噸鋼材。為了擴大產品銷路,他到全國造車的廠家推銷本廠生產的汽車大梁和其他配件。結果全廠加班加點連軸轉,產品依然供不應求。為解決這個問題他又主動兼起了車間主任。上任後,徵得上級同意,他在車間將每道工序生產的合格部件細細分解成積分與工資獎金掛鈎——這就是後來被所有生產企業普遍採用和推廣的「計件制」。

德陽建市之初,銀敦品連續被市政府和市經委評為全市工業戰線先進個人,同時晉升為廠長助理,此後,又被市總工會授予「促銷能手」稱號。

採訪間隙,銀敦品從書桌的抽屜裡拿出了厚厚的一個小本,雖然紙張發黃,但上面密密麻麻記載著車間工人在每道工序上生產的產品數量、總積分、總收入的文字依然清晰。我發現,這些工人的收入,是當時大家工資水平的兩倍。

增長了收入,積累了財富,就需要改變自己;改變自己的目的,是為了更好的做人。於是「耕」與「讀」開始換位。

    其時,35歲的銀敦品並未因自己與大學失之交臂而遺憾,也並不認為文憑就能與人才劃等號,是融入骨髓的耕讀傳家之風使他進入了西北大學函授學習,而且如期獲得企業管理專業文憑。

當銀敦品把自己的文憑擺放到正讀高中的女兒的書桌前時,他鼓勵女兒道:讀,讀到哪,我供到哪。

此後女兒考取大學了,銀敦品還是說:讀,讀到哪,我供到哪,女兒去香港大學讀書時,他仍然在說:讀,讀到哪,我供到哪!

「5.12」大地震後,女兒接到了美國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因企業改制已經下崗多年。為了讓女兒安心攻讀,銀敦品隱瞞實情以打工為業。

香港機場,銀敦品對臨別的女兒依然只淡淡地說了一句:「讀,讀到哪,我供到哪。」

飛機轟然起飛,候機大廳裡的銀敦品淚流滿面……

可以說,移居德陽的每個家族、家庭都有著許多尚待挖掘的精彩故事,這些深深烙上中原文化、嶺南及客家文化印記的生命個體,以他們點點滴滴的世俗生活場景,不自覺地參與到了文化傳播的陣線當中。

中華文明宏大莊重的儀式,正是在一個個區域文化和個體生命的生生不息中構建完成!

    時過境遷,在21世紀的今天,湖廣填四川已經成為遙遠的話題,而移民先輩也已成為後人們永遠的懷念。由於要寫作此文,我在採訪以上兩位時,均徵得同意而仔細翻閱過他們的家譜。我發現:已經很難在客民與土著間劃出一道清晰的界限了。

——這是除了移民耕讀傳家的事例而外,我長期關注的一個重點。

看來,整個的湖廣填四川充滿著移民從客居到土著化的過程,這個過程有如和風不斷拂面,有如細雨反覆滋潤,它說明和體現了一個不容忽略的重要事實,那就是無論原住民或者新移民,他們都是命運的共同體!

「老陝,陝板板!」這是老德陽人對外來人口的統稱。

陝西在湖廣填川中,佔據非常重要的位置。因為川陝自古相通,實屬近鄰。歷史上,陝南的漢中、安康曾一度隸屬於四川,很多移民家譜上的記載都將其歸為四川屬地。

湖廣填四川使德陽人口大增,商機也隨之顯現。與其他省份的移民生活生產相比,陝西移民則更有商業頭腦,他們率先帶著食鹽、茶葉和雜貨,沿著由秦入蜀的金牛古道進入德陽縣城經商。於是,陝西館就成為較早修建在德陽老城東街的陝西同鄉移民會館。

德陽人略帶貶義地指著這些講話鼻音很重的人說:「老陝,陝板板!」

直到上世紀的五、六十年代,三線建設時期的那些萬人以上的大型工廠陸續遷入德陽,無論是操著大嗓門的東北人,還是穿戴時髦、滿口吳儂軟語的上海人,德陽人依然在他們背後指指點點地說:看,陝板板!

三線建設可以算是德陽歷史上的第二次移民潮。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隨著中國與(前)蘇聯關係破裂,加之「美帝國主義」不斷在東南沿海製造事端,中國原有的安防體系開始動搖。出於戰略研判,毛澤東和黨中央決定將東部和南部沿海的國防、科技、重型工業向西部轉移。因為整個中國西部,地勢西高東低,由南至北的高原、山脈形成了一道道難以逾越的天然屏障。據說,歷史上(公元前4世紀)遠徵歐亞的馬其頓帝國和後來的阿拉伯帝國(公元632——1258年)都至此望而卻步。雄關大漠,吹雪呼號;摩天高山,飛鳥絕跡。在惡劣環境中選址,是當時三線建設的刻意追求!

於是,在「備戰備荒為人民」,「好人好馬上三線」的時代號召下,一場轟轟烈烈的三線建設拉開帷幕。

四川,因其戰略地位成為三線建設的重點,而德陽又成為重中之重。

先是一批又一批管理和技術人員湧進德陽,他們在郊外搭起了一排排的工棚。作為三線建設內遷工廠的輔助企業,部屬和省屬的大修廠、水泥預製廠也在德陽南郊的工農村建廠。推土機、打樁機、夯機的巨大轟鳴整天響徹老城四周。

在翻閱很多有關三線建設的記載時,我有一個突出的感受,那就是形而上的敘述和標識性的文字太多。所以,我在敘寫這一事件時,就儘量地要求自己偏重並凸現更多的人文內在信息,或者說是世俗表情——

德陽老城四周,建廠的熱潮如大浪翻滾,第二重型機械廠,東方電機廠,還有後來的上海新業電工廠(後更名為東方電工機械廠),開始雄踞在老城的南、北、西門,這應該是德陽歷史上工業文明首次對老城的重重包圍!一排排高壓輸電線鐵塔和廠區的煙囪指向天際,一道道密不透風的高大廠房和車間遮住了落日的餘暉。而老城,依然靜如止水。天一斷黑,只要四條街的某間鋪面率先按照鋪板上依稀可辨的編號在一塊塊的閘攏了,立即,滿街都是「啪啪」作響關閉店鋪的聲音。十字街心的鐘鼓樓在暮霧中隱隱約約,翹角飛簷和瓦楞上站滿歸巢的麻雀,白色鳥糞就點點滴滴撒落地面。老更匠沿著只有七米寬的四條街遊走,抬手一聲鑼響,張嘴一句「燻蚊煙啦——」,於是,滿城一起點燃攪拌了「六六粉」的蚊煙,將蚊蟲逐出城去。還有在街上叫賣熱雞蛋的一位婆婆,手挽著的竹篼內,雞蛋已經早熱晚冷了,還是在高聲叫賣:「買熱雞蛋啊!」

三線建設是中國經濟史上一次大規模的工業內遷過程,伴隨其中的,必然是大量職工的內遷。這些內遷的職工,全部來自上海和大東北地區的大城市。「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毛主席的這句話,是他們當時最響亮的口號;還有「我是一塊磚、任黨挪來任黨搬!」當然,也有一些年齡稍長的,他們的考慮更為實際一些,那就是內遷到此地,工資要比過去高一些,西部以及德陽的物價相比大城市要低得多。而且福利待遇有所保障:冬天有保暖的補貼;夏天的時候,各車間的制凍機將製作好的棒冰、冰水發給每一個職工;逢年過節,還可以享受到水果和冰凍帶魚等。

這就形成了看似相對獨立的兩大「陣營」:

一個是城牆鎖住重門疊院關住城外青山的農業小縣城。城內的南北中軸線上,縣署、孝子牌坊、鐘鼓樓、南華宮、文廟一字排開。城牆下的護城河靜靜地蜿蜒流淌,城牆內的日子也在平平淡淡地流逝。早晨起來倒尿桶,一分錢一擔地買水,洗菜,煮飯,晚上早早熄燈入睡。人們寧願守住屬於自己的一份古樸。

一個是圍牆內一座座成型的現代化大工廠,大到在廠裡可以跑火車,大到從廠北門走到廠南門有十裡路。還有各廠圍牆外的學校、醫院、商店、招待所、廣播臺、俱樂部等一應俱全的生活配套設施。上班下班統一以廣播為號,上班放的是《社會主義好》,下班放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無論上班下班,穿著各廠工作服、並在腋窩裡夾著一個鋁製飯盒的職工密匝匝一大片在緊緊張張地移動,幾乎要阻斷通向工廠各道大門的路面。

但這一切與當地人無關。當地人三腳兩步就能到達上班的地方,米市壩出賣的壇罐就堆放在店鋪外的地面上,有人來買,就將壇口對準人家的耳朵聽裡面的嗡嗡聲,是否漏水,聽聲辨別。鏵爐巷內多少個鐵匠鋪的鐵砧上,手錘和二錘敲出零亂的節奏,補鋼的鏵犁,搓齒的鐮刀在淬火的水桶裡哧哧著響;竹器社裡破竹的聲音此起彼伏;潮扇社內,剝篾刮絲編織扇面的工匠和伏在几案上的畫師立起身來長長地伸展一下腰腿;百貨公司裡,隔著櫃檯和稀疏的貨架,營業員在袖著手擺張家長李家短。食品店外,天不亮就排起買肉的隊列。國營長春食堂飄出陣陣爆炒的香味,卻並不見多少人用餐。挑著擔賣德陽醬油的、譁啦啦甩響一串鐵片的補鍋匠、丁丁當敲著手裡一頁卷鋼賣「丁丁糖」的小販在沿街走動。郵政局裡,各大廠的報紙、信件按照信箱編號在逐一分發,而沒有寫明街道和確鑿門牌號碼的當地人的信件,又一律貼上蓋有郵戳的「地址不詳」批條按原址退回。到了一周三天逢場畢,街沿邊滿是遺棄的菜葉和穀草。東街小飯館內外,正擁擠著用一碗麵下一碗飯的郊外農民……

德陽城牆內外,兩個天地,「廠裡人」與「當地人」成為相對的稱謂。

但是,工業和商業發展的大背景,也隨即統攝和籠罩德陽。老城舊有的、被城牆包圍的「裡坊制」,在不經意間開始走向開放式沿街設鋪的城建布局;加上一些城郊的農村人進城經商,城牆作為城鄉劃分的標誌日漸淡漠。於是,德陽老城突然開始拆除城牆,塵土瀰漫,雀鳥驚飛。

待塵埃落定,德陽老城的居民們發現,二重、東電、東工三大廠為職工所建的生活配套設施已經延伸到了城牆邊上,就象與你碰面主動伸過來的一雙雙手。

德陽老城,迎來了它的工業文明時代!

每每到了星期天,「廠裡人」紛紛操近路從小巷進入縣城。

東北人喜歡做豬肉燉粉條,上海人喜歡做「獅子頭」,總得採買必需的食材吧?

二重和東電的東北人個頭很高,翁著鼻子說話的嗓門也大,他們豪爽得可以不問價錢地購買大白菜和蘿蔔,這使「當地人」的小商小販們喜出望外,臉上笑笑的,眼看秤桿高高翹起砣不壓秤了,實際上卻缺斤少兩。而東工的上海人就精細得多,他們善於討價還價,而且總要用自帶的、有著一個小掛鈎的衡器再核對一下重量;菜已經買好放在籃中了,起身時還要順手拈走人家一根蔥。

「陝板板!」當地人黑封著臉這樣說。

說歸說,眼神卻在暗示著什麼。廠裡人的物質供應豐富,從東北和上海運來的肥皂、火柴、毛巾、電筒、電池、膠鞋、熱水瓶是當地人的最愛;而當地人擺不上餐桌的螺絲、螃蟹、黃鱔、團魚又成為廠裡人的搶手貨。因此,以物換物的交易也在偷偷地進行,儘管時常被市管會的工作人員驅趕。

    但是不管怎樣,廠裡人的穿戴的確讓當地人大開眼界。東北人的鬆緊布鞋、皮衣、手套,上海人穿的卡其布、「的確涼」、羊毛衫、尼龍襪和皮鞋,還有飛馬牌香菸、大白兔奶糖、紅燈牌收音機、青年人結婚時置辦的「老虎腿」以及組合式家具,都讓當地人羨慕不已。

即便到了上世紀六十年代,物質供應變得非常匱乏,廠裡人的打扮依然顯得大方得體。比如電工廠的上海人,寬大的勞動布工作服一發下來,他們就會自己動手將衣服的腰身改窄,把褲腿改小,小得只有五寸;他們喜歡在臉上抹百雀羚牌潤膚膏,在老城裡走動,顯得婀娜多姿,頭臉光鮮,香氣襲人。再是,上海的布店裡經常出售一些可以免布票的零頭布,價錢也便宜,他們就託親戚帶到德陽,再動手縫製成假領(僅僅一匹衣領加胸罩似的扣袢,這樣很節約布料),或者用其拼出被面、窗簾及沙發套來。

這就是他們身上的文化基因和審美觀念在起作用了。

    我兒時的一位朋友,憑藉土地被徵用就安置在電工廠,工種叫普工(技術工種安排的全是廠職工或者其子弟),其實就是打雜。我那時正下著鄉,與農民們一起在出工收工「背太陽下山」,而他每天已經開始了上班下班,穿著勞動布的工作服和翻毛的工作皮鞋,身上透出的一股機油味很是刺激我的神經。幾年後的一次碰面,他執意邀請我去他廠裡的集體宿舍玩玩,他的兩手搭在我的肩上,笑笑地說:「儂去阿拉廠子裡睽睽(看看)。」我「啊」的一聲驚叫著說:「你說上海話啦? 」他說:「我們廠裡都說上海話呀!」

集體宿舍裡,雜居著單身的內遷職工和一些德陽當地進廠的工人,也包括一些「上山下鄉後」回城的廠子弟。

其時,德陽老城北郊的北光公社的數個生產隊,已被縣人民政府開闢為蔬菜種植基地,負責向二重、東電、東工輸送蔬菜,同時也輸送勞務。而工廠呢,招工指標除了主要解決廠子弟外,也會以照顧的性質招收部分當地人,他們主要是當地幹部的子女。長時間的居住一起,他們已經被「廠化」。他們可以聚在一起,相互配合,把廠裡發的「勞保手套」拆了,再用棒針織成線衣線褲。他們還學會了和面、擀皮、包餃子。他們可以聚在一起咿咿呀呀地說上海話,聽上海的滬語廣播,做上海的菜。甚至,他們還會將當地的朋友偷偷帶進廠裡去洗大澡——廠裡的各個車間,都利用廢熱建有澡堂。要知道,當時的德陽老城只有文廟旁一個澡堂,更多的人都是躲在角落裡用臉盆衝衝,如果到了冰天雪地的季節,那就只有忍著。

他們是將「廠裡人」的生活習慣帶回德陽老城的第一批人。

同時,他們也是將「廠裡人」帶進老城生活氛圍的第一批人。

由於都雜居在廠裡的職工集體宿舍,下了班,就聚在一起聊天、打牌、喝酒,才入夜,就跟隨當地的工人逛進老城。德陽老城內,為數不多的路燈照耀著十字路口和主要地段,東街的「文豆花」,鐘鼓樓的「王涼粉」,城隍廟的「熊蒸肉」以及沿街叫賣的「夏賣面」就擺設在此,這些地道的四川麻辣貨色開始進入東北人和上海人的胃口。起身一路哈著氣地走,北方人在說:好吃,上海人在說:好矻!到了星期天,他們居然也跟著去北街的茶園聽評書,說書人周師傅正在講:張獻忠剿四川,剿得到處陰慘慘,剿得包穀光杆杆,十戶人家九戶鬼,鬼哭神嚎血成水。「啪」,驚堂木拍在講臺上,把上海的內遷職工嚇得彈起身來,嘴裡連連在說「聽弗(不)懂」。而東北的內遷職工最愛去南街的矮茶樓,裡面圍鼓正擺得勁仗。他們看不懂川劇,卻覺得鑼鼓場面激烈得有如暴風驟雨。特別是「坐桶子」的那位鼓師,手裡的一對鼓芊掄出一圈風,一根鼓芊突然折斷,也不聲張,順手扯過某人正在點菸的紙焾繼續敲打而無絲毫散板;而且還指揮著一班鑼鼓「光扯來扯蛋」的來一個乾淨利落的「收拾」,引出眾人譁譁掌聲。內遷職工中的一位工程師就揭穿其中的秘密說:我看清了,我看清了,紙焾怎麼能打得響鼓呢,他是把手中的另一根鼓芊打得更加堅實更加緊密而已。另一位做會計的說:他手上的鼓芊掄得那麼快那麼圓,每秒鐘達到了十二次!

當德陽老城人的文化生活還停留在看川戲和聽評書的時候,三大廠就在每個周末放映電影了,但電影只限於本廠職工觀看。這引得老城居民風起雲湧而來,他們發一聲喊,同時用力撞開了俱樂部的大門,大亂了觀影秩序。二重廠就率先在德陽老城的「紅旗廣場」(今文廟廣場)扯起露天銀幕,架起電影放映機。但人們還是譁譁啦啦地擁擠著,儘管已經無法擠在銀幕的正面觀看,就是看反面也依然擠得你傾我倒。電影放映之前,總有廠方的某位領導要講講話,非常感謝當地人對廠的厚愛和支持云云。其後,東電、東工也開始在各自廠區放映露天電影。

這是德陽老城人的盛大節日。還是下午,人們就紛紛提著小凳、撿來磚石瓦塊湧向廠區的放映點佔據位置。郊外的農民,也穿上過節的衣服,帶著煮熟的紅苕,備著走夜路的馬燈,徒步十幾裡路趕來觀看。電影放映中,往往到了精彩處就突然中斷了,不明究裡的當地人就叫罵道:龜兒咋個的喃?東北人癟起嘴說:小樣的,得瑟啥呢。上海人就制止道:儂弗(不)要槓(講)話吶,拇搭粗(摩託車)來吶!因為只有一個電影拷貝,摩託車就奔馳在三大廠的露天放映點轉運輸送拷貝。雖然如此,來自東北和大上海一流電影院的影片,總會第一時間在這裡上映,包括《列寧在十月》《地道戰》《打擊侵略者》《寧死不屈》以及《佐羅》。電影散場,人們高聲學著列寧的演講或者哼著「鬼子進村」的音樂,卻留下滿地的磚石瓦塊和爛紙。

    共同的精神文化生活需求,首先填平了外來與本土文化的差異和衝突的溝溝壑壑!

但是,作為三線建設大工廠的第一代內遷職工,他們普遍都懷有一種故鄉情結,因而無論在生產和生活體系上,難免形成一種「廠族意識」。比如在招工安置上,他們首先考慮的是本廠子弟;在選拔、任用幹部上,也首先考慮內遷職工。在婚姻方面,他們嚴格要求自己的下一代首先在內遷職工子女中物色對象,來自同一城市同一街區的最好。其次,再考慮廠際之間,因為工資收入和福利待遇基本相當。而當時的德陽老城,家家還在燒柴草,但廠裡人已經在燒炭了;當老城使用蜂窩煤時,廠裡人已經用上了天然氣。此外,當然還要顧忌到當地人在家鄉有一大堆盤根錯節的親戚老俵!

然而,愛情連國界都可以不分,何況文化差異和「廠族意識」的阻隔。

圍牆能夠阻隔得了要死要活的愛情嗎?

我很欣賞「廠裡人」和「當地人」結成的愛情對子。雖然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他們只是相距兩、三個身子在老城裡走動,前面的總會以撓撓頭的方式,向後面的一位回眸一笑,但等入夜,他們定會出現在「南京路」上。

貫穿德陽老城南北郊外的那條碎石鋪就的川陝公路,被人們冠名為「南京路」。一則因為燈光稀疏、環境僻靜,戀人們敢於挽著手、靠得很近地走動。這樣的情景,與電影中大上海南京路上的若干鏡頭極其相似。二則因為住房擁擠,「南京路」就成為了愛情大道。戀人們喜歡在此「壓馬路」,任由掌滿鞋釘的皮鞋得得地敲擊夜空。男的就要給女的講一個笑話了:昨天從廠裡下了班,看見你二爸在河裡撈了螃蟹賣。我問多少錢一斤?你二爸認不得我,就說一元一斤。我說給你五元吧。你二爸就翻起白眼看著我說不賣!我就問,你這螃蟹可以分開賣嗎?你二爸說可以,螃蟹身子賣六角,爪爪賣四角。我就全買了,螃蟹是吃爪啊,我佔了大便宜!女的就一指頭點在男的的額頭,說:你比人都精靈!笑夠了又挽起手走,即便無話,同樣受活,聽得到路旁的綿遠河在無聲地流淌,看得見岸邊一人多高的芭茅叢在晚風中輕漾。

從愛情到婚姻,就是一種資源整合。兩個不同成長背景、不同血緣關係的人組建成一個長期合作的關係,它必然將兩人背後的人際關係也交織、整合在一起。

更何況隨時光推移,「廠裡人」和「當地人」不同文化的互相滲透已在年輕一代的身上表現出一種習以為常。「廠裡人」和「當地人」組建的家庭已經非常普遍,就連語言也在相互影響中此消彼長。要麼是丈夫改口說四川話,要麼是妻子改口說普通話。特別是二重和東電的東北口音與德陽當地口音的雜糅混攪,而形成了一種當時很流行的「廠礦普通話」;東工上海人的第二代,居然可以非常標準地講德陽當地話,而且不無湖廣方音!

到了內遷職工的第三代人身上,「廠裡人」和「當地人」已經完成了文化意義上的衝突、追隨直到融合的全過程。

回望德陽,其實是關照這樣一個移民城市的巴蜀文化與中原、華北文化,嶺南、客家文化以及海派文化的並存與互滲,從而釐清人的生存狀態怎樣貫穿於城市文化的多維空間,體現城市文化的豐富性和不同品味。

回望德陽,其實也是關照德陽在多元文化的浸潤和孕育中的日新月異。今天的城市,人們很難再將高大的樓群與老城的門牌對應,它全然打破裡坊制建城模式,而代之以開放性和輻射狀的街道社區。它成為一個地區的經濟和文化中心而不斷地吸引大量人口進入,這仍然是不容忽略的現象——移民!

即便是在德陽都市化進程日益提速、同城共享的當今,移民現象依然是必須評估的重要一環。

回望德陽,其實更是關照德陽在多元文化的浸潤和孕育下的綜合人文。今天的德陽人的身上,正在體現著中華民族最具情感魅力的文明素質:艱苦創業的高尚品質,堅定不移的家庭觀念,無微不至的孝老愛親,勤勉節儉的持家風範,愛崗敬業的職業形象,素麵朝天不可褻瀆的豐美儀容,隱忍含蓄不卑不亢的處事風格,大方得體不俗不豔的社交姿態……

無論是湖廣填四川的第一次移民,還是三線建設時期的第二次移民,這些移民對於德陽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我們對他們應該表達由衷的敬意!

而且,鄉愁在德陽的老一代移民身上還在延續。儘管家譜在續寫,宗祠在興建,水餃在包裹,「獅子頭」在烹飪,老舊的「三五」牌座鐘還在嘀嘀嗒嗒地行走,可他們已經鬚髮霜白,曾無數次地計劃著要返鄉,但桑梓故裡已無屬於他們的半寸土地。他們曾決計要在退休後定居原籍老家,而一當成行,行走在大上海和大東北的大型城市裡,他們的眼光便變得猶豫迷茫。即便有錢也無力承受那麼高的房價,即便有著祖上留下的老房產,卻沒有了人際交往的關係。

於是,他們又很快地折返了。

但當有人問為什麼回來了?他們淡淡地回答:家、子孫,已在德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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