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資料圖片
新冠肺炎疫情突如其來,對全球造成深刻影響,外部環境的變化也給中國發展帶來挑戰。日前,南方日報記者專訪了知名學者、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教授鄭永年。他認為,疫情已經給世界主要發達國家的政治、經濟、社會造成巨大衝擊,而二戰以來形成的「世界秩序」正在走向解體,全球化進程放緩。
「但危中確實有機!」鄭永年說,越是有「脫鉤」壓力,中國越要向世界開放;越是面臨「卡脖子」的問題,中國越要奮起直追發展大國重器;越是看到疫情對全球造成的衝擊,中國越要堅定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加強社會建設,走可持續發展之路。對於廣東如何化危為機,他建議把粵港澳大灣區打造成地區嵌入型經濟平臺,吸引外國資本、技術、人才,並讓其永久嵌入當地發展。
疫情對全球政治的衝擊
二戰以來的「世界秩序」正在走向解體
南方日報:新冠肺炎疫情給全球帶來了哪些影響?
鄭永年:影響是全方面的。首先影響的是國家內部,涵蓋政治、經濟、社會等各方面。這特別體現在對美國、歐洲幾個老牌發達國家中。以美國為例,很多專家預測,這場疫情對美國經濟的影響,將超過1930年前後的「大蕭條」。目前,儘管美國經濟正在重啟,但失業率仍然很高。美國的航空業、旅遊業等,因為疫情受到很大打擊。歐洲多國境遇類似。
除了經濟方面,在社會治理方面,美國涉暴力執法致非裔男子死亡案引發的抗議活動,目前仍在發酵中。這一社會動蕩以種族抗爭、身份抗爭的形式出現,但本質上是階級問題、經濟利益分配不均的問題。
上世紀80年代以來的經濟全球化浪潮,西方社會創造出了巨額的社會財富,但是大部分財富落到了極少數人的口袋裡。現在的美國中產階級佔人口比例已從二戰後高峰期的70%降至50%。各階層收入差距越來越大,中產階層日益縮水,勢必對社會造成不良後果。顯而易見的是,釀成治理危機。
但現在的情況不一樣了。由於中產階級嚴重縮水,美國政黨政治的共識被削弱,美國的政治生活陷入了空前的極化之中,表現為政黨的極化、國會的分化、公共政策的分歧,以及意識形態和社會價值觀的分裂。兩黨互相對峙、拆臺、扯皮,為了否決而否決,導致治理危機。
南方日報:疫情對國際關係、國際秩序造成了哪些影響?
鄭永年:新冠肺炎疫情對國際關係的衝擊,比「大蕭條」時期要更加嚴重。首先,範圍廣。「大蕭條」時期所謂的全球化,範圍比較小,主要是歐美國家。今天的全球化範圍很廣,涵蓋全球大多數國家。其次,缺乏共識。美國總統川普上臺後,帶領美國多次「退群」,各國特別是大國之間缺乏共識。
在這一過程中,中國積極向世界提供公共物品,但卻遭到了個別西方國家的抹黑與阻攔,這也是世界缺乏共識的表現,影響了國家間合作。
國際組織層面,我認為二戰以來形成的「世界秩序」正在走向解體。二戰以後,國際社會建立了以聯合國為中心的國際體系,還建立了世界衛生組織、世界銀行、世界貿易組織等一批國際組織。現在因為美國的「退群」,這個制度基礎被動搖了。這些都是歷史上沒有發生過的。
中美關係走向何方?
中美不會完全脫鉤,西方也不會放棄中國市場
南方日報:中美關係是影響國際格局的一個重要變量。疫情發生後,在您看來,中美關係將走向何方?
鄭永年:中國從來沒想惡化中美關係。反而是,多年來美國一直在意圖圍堵中國、遏制中國。美國總統川普上臺以後,美國保守主義強硬派得勢,意圖在多個領域挑起「新冷戰」。可以看到,美國對華政策確有某種程度的冷戰思維。
那麼,中美是否會走向全面對抗?這要看中國的應對之策。我認為,中國要吸取蘇聯的教訓,堅持改革開放的政策。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封閉意味著落後,落後就要挨打」的觀念早已在中國深入人心。中國要與美國競爭開放度。即使美國想與中國進行冷戰,中國也要堅定不移擴大對外開放,用更大力度的開放,打造更加公平競爭的投資環境,與世界各國分享發展機遇。
中國要用好市場的力量。現在中國已經是全球第二大經濟體,中產階層的規模上已經接近甚至超過了美國,而且消費升級勢頭強勁,沒有哪個國家的企業可以放棄中國市場。退一步講,即使中美貿易依存度未來會有所降低,但也不會完全脫鉤。美國政府如果用特殊的手段迫使本國企業跟中國脫鉤的話,這個過程會很痛苦,也會很漫長。
而且,中國供應鏈、產業鏈已經是世界製造業體系中不可或缺的一環,尤其與亞洲國家密不可分。中國要堅持做好自己的事情,與廣大發展中國家開展互利合作,堅定地深化對外開放。
如何理解危機中育新機?
「卡脖子」卻倒逼中國發展大國重器
南方日報:您怎麼理解「在危機中育新機、於變局中開新局」?在您看來,什麼是新機與新局?
鄭永年:危機與新機相伴而生。很多事都是危中有機,要我們化危為機。比如,目前在製造業領域,美國可以排在第一梯隊,日本和歐盟排在第二梯隊,中國和其他新興國家排在第三梯隊。如果美國強行與中國「脫鉤」,會給中國企業帶來暫時性的困難,這是「危」。但這卻又會倒逼中國企業加大科技領域的投入,持續創新,不斷在技術上做突破,這又是「機」。美國向中國施壓,卡中國脖子,但是這又倒逼著中國加大對科研投入,加大智慧財產權的保護力度,奮起直追,發展大國重器。
另外,美國爆發了大規模社會抗爭,對中國也有一種警示。為什麼美國社會越來越不穩定?因為各階層收入差距過大,社會不公平現象加劇。因此,中國既要通過發展經濟,把社會財富「蛋糕」做大,又要通過合理的收入分配製度把「蛋糕」分好,加強社會建設,推進可持續發展。
此外,二戰之後形成的國際秩序正在解體,美國國際領導力衰退,國際格局正在經歷大變局。越是如此變局,中國越應該主動擔當大國使命,引領國際大變革、推動國際進步,這也是「機」。
對廣東化危為機的建議
讓外國資本、人才、技術嵌入本地
南方日報:落到廣東,您認為危和機是什麼?
鄭永年:廣東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前沿、經濟第一大省、高度外向型的經濟體。我認為,在中國所有省份中,廣東是受當前國際形勢影響最大的。無論是產業鏈的回流、調整,還是美國對中國採取的「科技戰」,作為製造業大省、強省的廣東都必然受到影響。
越是認識到危機之大、挑戰之大,廣東越要保持高度警惕,加快發展,化危為機。廣州、深圳、佛山、東莞這些城市要加大開放的力度,加大產業升級的力度。特別是,要抓住粵港澳大灣區建設的歷史性機遇,吸引全世界的資本、技術、人才進入,並且不想走,也走不掉。
南方日報:對粵港澳大灣區的發展,您有何建議?
鄭永年:我一直在研究思考。美國、歐洲等西方國家的經濟發展,儘管危機不斷,但是核心技術始終掌握在自己手中,並沒有外流。比如美國矽谷,從創新思想的誕生到技術研發再到關鍵零部件的設計、生產,都是在美國矽谷完成的,我稱之為地域嵌入式經濟平臺。歐洲也是如此,很多企業以及科技研發,離不開那塊土地、那個平臺。它們已經完全嵌入這個地區的生產鏈,離開這裡無法運作。
吸引外國資本、技術、人才,並讓其不隨國際形勢變化而流動,關鍵也在於打造地域嵌入式經濟平臺。粵港澳大灣區中,香港具有很強的金融服務能力,珠三角擁有較完備的經濟體系、龐大的高技術勞動力,大灣區還有廣東及周邊省份的廣闊市場,應該說條件非常好。粵港澳大灣區要打造共同市場,強化政策協調,要學習其他灣區的長處。
南方日報:您覺得讓外國資本、技術、人才留下來的關鍵是讓其在這一地區嵌入生產鏈嗎?
鄭永年:這是其中關鍵之一。除此之外,我們要建立吸引人才的區域環境。比如,提升教育水平,這涉及外來人員隨遷子女入學問題,要為高端人才解決子女教育的後顧之憂。另外,還有社會保障、醫療、公共住房、基礎設施建設等。要圍繞吸引外國資本、技術、人才留下來,開展系統調研,做全面布局,做好各方面配套。
南方日報記者 趙楊 龔春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