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昌邑王廢立事件,歷史學家早有考論,例如臺灣學者廖伯源早在2003年就發表了《昌邑王廢黜考》,收錄於五南圖書出版公司《秦漢史記叢》之中,兩年後餘全介的《經學與政治——論劉賀立而復廢與<穀梁春秋>增立博士的關係》發表於《遼寧教育行政學院學報》2005年01期,宋超的《漢文帝與代臣——兼論昌邑王劉賀與昌邑臣》,則在《晉陽學刊》2006年06期發表,還有於全介《劉賀廢黜新考——兼評<昌邑王廢黜考>》載於《中州學刊》,2007年第3期,黃銘的《昌邑王被廢事件淺析》載於《文史博覽(理論)》2012年第9期,這些論文對於昌邑王廢立事件始末論述詳盡,闡釋到位。復旦大學青年教師姜鵬於2015年9月在央視《百家講壇>也系統地闡釋了昭宣之際政權更迭中的漢廢帝事件始末。從這些研究和論述中可以看出,在圍繞昌邑王的廢立問題上,主要是權臣霍光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而劉賀從開始沒有任何思想準備,到登大位之後未能把控執政節奏,急於掌控朝廷大權,與霍氏集團產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但最終因為實力不及霍光,同時也因輕敵大意和猶豫不絕,最終被霍光抓住道德上不檢點的把柄,以「大不孝」的罪名而趕下臺。
江西科技師範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講師顧凱博士近期也撰文《讖緯神學與西漢中期政權更迭—一以漢廢帝廢立事件為中心》,從讖緯神學的角度來論述昌邑王廢立始末,希望能夠從文化信仰的視野蠡測中國古代政治鬥爭的多面性和複雜性。
顧凱(左)和他的江西師範大學碩士生導師盧星(右)教授以及江西師大圖書館原館長周洪教授在一起
所謂的「讖緯」,其實是「讖」與「緯」的合稱。「讖」是秦漢間的巫師、方士編造的預言吉兇的隱語、預言作為上天的啟示,向人們昭示未來的吉兇禍福、治亂興衰。讖有讖言、圖讖等形式,如「亡秦者胡也」即為秦代的一句讖言。「緯」即緯書,是漢代儒生假託古代聖人製造的依附於「經」的各種著作。東漢時流傳的「七緯」有《易緯》、《書緯》、《詩緯》、《禮緯》、《樂緯》、《孝經緯》和《春秋緯》,皆以迷信方術、預言附會儒家經典 。讖大概起源於先秦時期,《左傳》中就有一些讖語的記載。緯則較為晚出,通常認為出現在西漢。後來讖、緯逐漸合流。讖緯的目的不僅在於印證君權神授,更在於儒士想要以此為工具,限制無限擴張的皇權。但是形勢的發展出乎儒士的意料。讖緯還成為政敵間攻訐的武器。昌邑王劉賀出自地方,本是霍光選擇帝王的無奈之舉,但劉賀舉止輕浮,不善韜光,遂至授人以柄。霍氏執權柄之牛耳,且善於造勢。讖緯成為霍氏操縱廢立的輿論利器。
從劉賀入朝前後到被廢為庶民直至被流放到豫章為海昏侯,對其讖緯的警示不斷,可以看成他在這一系列事件中的災異之象,具有相當的針對性,如「太白散為天狗」、「牂云為亂君」對應「王至濟陽,求長鳴雞,道買積竹杖」、「常私買雞豚以食。受皇帝信璽、行璽大行前,就次發璽不封」等混亂作為;「熊入宮室」、「此天戒大王,恐宮室將空,危亡象也」對應「昌邑王賀好遊獵,驅馳國中,動作亡節」;「多治仄注冠,以賜大臣」對應「又見大白狗冠方山冠而無尾,此服妖,亦犬禍」;「又大鳥飛集宮中」對應「行汙於庶人,以存難,以亡易」;「王夢青蠅之矢」對應「如不忍昌邑故人,信用讒諛,必有兇咎」;「天久陰而不雨」對應「臣下有謀上者」;「昌邑多梟」以食母之梟代指昌邑王的不孝,對應「召皇太后御小馬車,使官奴騎乘,遊戲掖庭之中。與孝昭帝宮人蒙等淫亂」等。讖緯異象與昌邑王「行淫」、「不孝」、「無禮」、「不忍昌邑故人」、「信用讒諛」遙相呼應。以上讖緯,很明顯的分為兩類。其一為攻擊劉賀行為怪異,不循禮法。這一類的較多。與昌邑王入宮時「我嗌痛,不能哭」;「求長鳴雞,道買積竹杖」;「過弘農,使大奴善以衣車載女子」;「好弄彘鬥虎」;「召皇太后御小馬車,使官奴騎乘,遊戲掖庭之中」;「與孝昭帝宮人蒙等淫亂」等不守儒家禮法之舉相互呼應。另一類的是攻擊劉賀任用昌邑舊臣,疏遠昭帝故人,其實就是引昌邑舊臣對抗霍光。第一類是輿論攻擊,第二類是政治暗示。由於劉賀本人在政治上的不成熟和舉足無措,最後一語成讖,坐實了霍光黨羽的攻擊。
因此,劉賀與霍光的權力之爭是與當時讖緯流行相互映襯的,而在劉賀即位之前的讖緯大有人工雕琢之嫌。有的異像還具有很大的操作性,例如,「血汙王座席」之異象,已經脫離了真正意義上的讖緯感應。而夏侯勝公然當面以災異說警示已經為帝的劉賀「天久陰而不雨,臣下有謀上者,陛下出欲何之」,本為好意,劉賀怒以為妖言,卻被霍光看重並利用,成為廢昌邑王,尊立宣帝的重要理論依據。「以此益重經術士」,「令(夏侯)勝用《尚書》授太后。遷長信少府,賜爵關內侯,以與謀廢立,定策安宗廟,益千戶。」與其說夏侯勝是昌邑王謀臣,倒不如說是謀廢昌邑王的輿論製作者。也說明讖緯暗示與政治行動遙相互應,是昌邑王廢立事件的最大特點。
實際上,讖緯神學本就與儒家教條聯繫緊密。漢代儒學有「五經」、「七經」之說,緯書相應的也有「五緯」、「七緯」之稱。緯書託名孔子,認為孔子編成了《六經》之後另立讖和緯。基本內容都是把儒家經典神秘化和宗教化,它認為國家的治亂興衰,帝王將相的出現,都是由天命安排好的,讖緯與儒學,自董仲舒時代開始便互為表裡,相輔相成。這一時期的讖緯具有很大的隨意性和可操作性。且災少異多,董仲舒《春秋繁露》云:「天地之物有不常之變者,謂之異,小者一謂之災。災常先至而異乃隨之。災者,天之譴也,異者,天之威也。譴之而不知,及畏之以威。詩云畏天之威,殆此一謂也」。「異」似乎比「災」更具有威懾力。但實際上,「災」不常有,而「異」雖也不常有,但民間風聞傳言即可顯現,是敵對勢力之間攻訐最方便且最有效的武器。對於緯的解釋大多適從人意,並非樣樣有所依據。之後的讖緯學說,完全淪為政治鬥爭的工具,遠離了西漢初年儒士通過神學限制皇權的初意。也與原儒漸行漸遠,至東漢後期為士人及整個社會所不解。但中國古代這種獨特的文化現象卻一直延續至傳統社會的末期。以其神秘性和不可知性流入民間,成為中國民眾複雜信仰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