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紅郭傑瑞
本刊記者/古欣
發於2020.4.27總第945期《中國新聞周刊》
郭傑瑞用刀把月餅切成八小份，用叉子小心挑起一塊放進嘴巴，露出憨憨的笑，過了一會兒他就宣布，「五仁月餅是最好吃的中國月餅。」
他餵了塊月餅給旁邊的寵物貓，「快吃，這是最好吃的月餅」，貓不理他，郭傑瑞對著鏡頭說，「他真的不想吃，它神經病的貓。」 彈幕迅速刷過滿屏的哈哈哈哈。
紐約小夥郭傑瑞是90後，從2017年開始，由於在B站上傳短視頻介紹美國人的家長裡短火了起來。視頻裡郭傑瑞熱愛老乾媽，口頭禪是「這個不辣」。他試吃奇奇怪怪的食物，比如衛龍辣條、嶗山聖水等；介紹美國的民生與生活細節。
最近這段時間，B站、西瓜視頻、抖音上湧現了一群講中文的老外網紅，他們像郭傑瑞一樣，分享作為老外的生活日常，介紹中外文化差異，做各種各樣的挑戰與採訪。郭傑瑞不是普通話說得最好的，也不是在中國生活最久的，但卻成功變成了其中最有影響力的網紅之一。他在B站有400多萬粉絲，每發一個視頻都有上百萬的瀏覽量。
最近一次出圈，是因為他出現在了央視新聞中。用視頻記錄紐約新冠疫情的他，被央視邀請做直播，探訪新建的野戰醫院，「戰地記者」也成了他的新外號。
真實和客觀，是像郭傑瑞這樣的外國up主最常被粉絲誇的點。但他們面臨的境況非常複雜，瞬息萬變的輿論環境，「外國人」的身份，以及中文網際網路上難以揣摩的情緒起伏，都在考驗著這些老外網紅。
沒想到
「老郭有點緊張。」
這樣的評論彈幕飄過。在4月2日的央視直播裡，郭傑瑞拿著自拍杆，站在紐約野戰醫院外圍，表情有些嚴肅。郭傑瑞繞著野戰醫院邊走邊講，說到疫情早期美國浪費了很多時間，「我們專家說問題很嚴重，政府說這個跟流感差不多。」 郭傑瑞說。
Cindy是郭傑瑞的華人朋友。郭傑瑞的所有視頻都是他和Cindy兩人拍攝的。那天直播結束後，郭傑瑞和Cindy沒有立刻回家，他們要接著拍一期講述紐約醫療現狀的視頻。
為了拍這樣一期視頻，他們事先要做研究調查，弄清楚哪裡有素材再動身。郭傑瑞和Cindy盯著疫情的新聞，互相討論，他們每天聽州長講話，聽總統講話，看很多媒體的深度報導。Cindy遇到文章裡不理解的地方，比如她不熟悉的美國醫療，會請教郭傑瑞。她把自己比做記者，通過不停地提問啟發，一期視頻的素材就逐漸浮現了。他們用這樣的方式，製作了「為什麼新冠疫情會在美國大暴發」的視頻。
很多視頻誕生於網友的提問。最近他們收到了很多網友留言，「為什麼川普要紐約州自己買呼吸機」，就做一期視頻講聯邦政府和州政府的關係。負責剪輯視頻的Cindy注意將視頻裡剪入的每條新聞標明出處，「疫情這麼多人盯著」，她比平時更謹慎，有時候會因為擔心輿論壓力大，睡不著。
紅了
很早以前，郭傑瑞和Cindy就開始用視頻來回答網友提出的那一系列「為什麼」和「這是真的嗎」。他們在B站上點閱最高的一個視頻，源於有網友提問「美國人是不是真的浪費」。
「我們做了很多調查，但光是數字視頻會很不好看。」Cindy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們想出了去實地看看的法子，郭傑瑞來到沃爾瑪外的垃圾箱打開箱蓋，滿箱的麵包和披薩呈現在鏡頭前。為了論證他們找到的數據：25%的食物在農場因為長得不好看被扔掉，郭傑瑞還去超市拍形狀完美、大小一樣的水果。
「每個美國人每年差不多扔900美元食物，所以一個家四個人差不多4600美元。」 郭傑瑞最後總結。這筆算錯的帳也被Cindy原封不動地剪入視頻，被網友笑為「數學鬼才」。注重前期調查和實探考察，通過走訪、街採和實地體驗的方式，對調查數據進行視覺化呈現，加上郭傑瑞本人自帶的語言與搞笑天賦，以及Cindy頗為鬼才的配樂風格，他們逐漸形成了相對客觀、深度又自帶萌點的視頻風格。
郭傑瑞在美國讀的是國際商務專業，大學畢業之後，他先在全球旅行了一陣，後去家族的公司上班。有知乎網友稱郭傑瑞家是做房地產的，對此他不願多談，只說他上班的公司有中國客戶，他因工作需要曾來中國出差，逐漸對中國產生了興趣。
「做Up主是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攝影師一直是我朋友，她經常找我聊一些中國和美國的話題，然後我們發現中國網上很多關於美國的信息是錯的，所以我們就想拍一些視頻講一下真正的美國。之前並沒有了解過網際網路媒體。」回憶最初拍視頻的契機，郭傑瑞對《中國新聞周刊》這樣說。
郭傑瑞的第一支視頻拍的是吐槽美式中餐，那是2017年9月，視頻放在微博上。
那時郭傑瑞嘗試過直播，還試圖在微博上與一些紅人互動，但視頻瀏覽量不多，有粉絲留言建議他們把視頻放在B站。無論是外國人郭傑瑞還是中國人Cindy，都沒有聽說過這個網站。但他們還是聽從了粉絲的建議。
事實證明，這是一個很正確也很關鍵的決定。2017年，B站成立國創專區，同年，共青團中央入駐B站。這兩件事標誌著B站走向更加大眾化的道路，以及B站對年輕人的影響力獲得官方認可。正是在此時，郭傑瑞在中國粉絲的指引下入駐B站。
「年輕的粉絲喜歡看奇特、看吃東西，年紀大一點的觀眾關心國計民生話題。」拍了379條視頻後，Cindy這樣總結。剛開始在B站發視頻時，他們的視頻主要有兩種，一種是介紹或體驗美國人的生活，另一種是試吃。後者成了郭傑瑞的快速突破口。
放眼整個B站，拍美食也是條直接有效的路子。2018、2019連續兩年評選出來的「百大Up主名單」裡，十多位美食類博主上榜。很多外國博主都會拍這種試吃視頻，還有外國博主直接給自己取名「火鍋大王」。「簡單又安全。」Cindy總結這是眾多博主青睞美食視頻的原因。
郭傑瑞有自己的風格：生吃辣椒和各種蔬菜。生吃的彪悍和老外中少見的特別能吃辣，讓郭傑瑞獲封外號「郭鐵菊」，正是這些如今看來比較簡單的視頻，為「我是郭傑瑞」這個帳號打下了最初的江山。
選擇
粉絲漲到幾萬的時候，MCN機構紛紛向郭傑瑞伸來橄欖枝。B站上的資深博主對他們講，和MCN機構籤約的好處是公司的錢多，可以出錢幫博主做推廣。壞處是公司會幫你接很多你不願接的廣告，創作也受限制，「比如你想談一些你覺得有意義的話題，可能公司會覺得沒意思，或者太敏感不安全。」
郭傑瑞和Cindy一致決定，不籤MCN。他們現在是個三人團隊，兩人負責視頻，另聘了一個中國員工負責對接宣傳和日常事務。
郭傑瑞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做視頻的初衷是「我喜歡」。「有粉絲在街上見到我說，『jerry看到你的視頻讓我開心。』哇！那我真的很開心，還有讓別人學到新的東西也很開心。」
目前，郭傑瑞和團隊的收入來自B站的流量分成和賣咖啡的收入。分成的計算方式是1000個贊2塊錢，Up主發布一個播放量上百萬的視頻，就可以拿到平臺給的兩千塊流量分成。B站著名Up主敬漢卿曾在去年4月份時在B站公布他的收入。當時他在B站有200萬粉絲，每天更新視頻，他表示，B站和其他平臺的流量分成以及廣告收入加在一起，他的帳號可以達到月入30萬。
也有人不甘心與MCN機構分帳，轉而做起自己的MCN機構。B站上另一個外國人運營的Up主帳號，擁有351萬粉絲的歪果仁研究協會，就是來自以色列的高佑思和自己中國合伙人創辦的MCN機構。該機構至今孵化了40多位外國博主，最近它剛剛完成總額為2000萬人民幣的A輪融資。
高佑思在中國生活了8年，有一個創立跨境風投公司、管理二十多隻人民幣/美元基金的父親。從北大研究生畢業後他開始創業，他有較豐富的媒體經驗，參加過《世界青年說》《非正式會談》等外國人談話節目，偶像是馬雲。
由於個人的背景和願景的迥異，這些在中國變成網紅的老外們，其實都有著完全不同的選擇。比如郭傑瑞和Cindy需要每天關注海量的社會、經濟新聞，尋找中外差異比較大的點來發掘選題。而抖音上還有一個迅速走紅的門類出現，叫「外國人誇中國」。一個叫伏拉夫的網紅在視頻中說，「我就要定居中國，第一步，買車，下一步，買房，我要成為一個真正的中國人。」這視頻被點讚了三百萬。
另一些博主為了吸引眼球，會發一些有著陰謀論色彩的「時局」分析，有給孫楊支招的，還有發視頻稱911是美國政府自己策劃的。郭傑瑞看到後特別生氣，他說，「那時我就在紐約，死了那麼多人。」
江湖
做視頻讓郭傑瑞的漢語突飛猛進，他花過一年時間學漢語，效果還沒有通過看網友留言來得好。從留言裡，他懂了「羊毛出在羊身上」是什麼意思，學會在視頻裡使用「你家斷網了嗎」這樣的流行語。
隨著粉絲群的不斷擴大，郭傑瑞與中國的聯繫越來越緊密。他平日住在紐約，去年一年中他來過中國五六趟，每次都駐留一個月左右。他參加B站和西瓜視頻舉辦的活動，或是受邀去《人民日報》參觀，領取中國外文局頒發的獎項，或是去探訪阿里、騰訊這樣的科技公司。去年3月，一次去普洱的旅行，讓他決意把當地的咖啡賣到美國，為此他在中美之間不斷奔走，加工廠、種植園、生產線都自己跑。
「做Up主讓我變得更open minded，這個特別特別重要，它讓你開始新的生活，或者開始一份新事業。」郭傑瑞對《中國新聞周刊》強調。
他對中國農村格外感興趣。在江西農村，他和華農兄弟一起劈竹子、泡野溫泉，在另一個美食博主王剛的老家，他學習怎麼用最原始的推磨做豆漿。
在他的體會裡，中美最大的差異是藏在細節裡的人際間的微妙差別。
相比他的前輩，以《江城》《尋路中國》成名的非虛構作家何偉，郭傑瑞這代「尋路中國」的老外，對中美差異的體會更加集中在日常生活與交往，更關心中國的科技與經濟領域的崛起。
對一些問題的表述，郭傑瑞也有和年齡不相稱的謹慎。在被問到網絡上一些狹隘的言論與情緒時，他一再地說「這個我真的要想想」。
這或許源於2018年的一場風波。那次有B站外國Up主質疑他的背後有中國公司，拍視頻時讀公司事先寫好的腳本，目的是為了討好中國觀眾，掙中國人錢。質疑聲一出，郭傑瑞收到了成千上萬條罵他的留言，他熬了一整夜，一條條看完，看不懂的就用翻譯軟體翻譯。
為此，郭傑瑞出了一期澄清視頻，事情後來又有了奇妙的反轉，率先宣戰的博主被網友人肉出種族歧視的黑歷史，漸漸涼了。一些博主由於過去有心或無意的行為被定義為辱華，被逼著退圈。他們的消失讓郭傑瑞更加謹慎，不混圈，不參與是非爭鬥，只專注於自己的視頻。曾經，他也一度產生過開公司，招中國人和美國人一起做視頻的念頭，此事也暫時打消，因為他覺得很難保證別人的視頻內容是不是也能做到「三觀正」。
最近，眾多外國博主紛紛做視頻，盤點外國媒體在報導新冠疫情使用歧視性用語，或者乾脆出攻略「如何反擊《紐約時報》無腦黑中國」。郭傑瑞也做了一個視頻，是他自己寫的內容，純英文，沒有放在B站，只發在了YouTube上，用來反擊外國媒體。
他在默默熟悉各個平臺的規則，漸漸摸清各個平臺的分寸。對於那些規矩，他悉心遵守，不覺奇怪。「猶太文化和中國文化有個共同點，都比較聽話。」他說。但有時他也會不可避免地產生疑惑，比如看到某個平臺的高贊問答討論關於猶太人的話題，其中的觀點直接且偏頗，郭傑瑞對合作夥伴Cindy說，「理論上這是種族歧視。」
如今，郭傑瑞計劃把工作重心放在咖啡和創作深度視頻上，原本已找好的美國的烘焙廠，談好咖啡門店入駐等一系列事宜，卻因為疫情只能暫時擱置。最近這兩天，他計劃先把手頭的雲南咖啡送給醫院裡正在抗疫的醫生。
《中國新聞周刊》2020年第15期
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書面授權